公子无色 作者:rouwenwu
经的让他看。
云尾巴狼失笑道:“白贵的担心也着实多余了些,你这副模样,能让我受甚刺激。”
舒棠听了这话,心中一顿。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的眸光黯下来,半晌不语。
云沉雅自是将她这副神色瞧在眼里,然他却毫不在意地道:“那你现在可以照顾我了?”
舒棠赶紧点头,道:“云官人,你想干啥,跟我说就是。”
云沉雅默了片刻,勾唇一笑。他朝床里挪了些,空出大片位置,温声道:“困了,一起睡。”
舒棠一惊,脸上涌起一片红晕。她吞了口唾沫,说:“我去外间小榻,睡在那里便好。”说着,便要起身出门。
云尾巴狼悠悠地道:“你陪在我身边,我若有个差池,也好有人端水送药不是?”
舒棠脚步顿住。
云尾巴狼又说:“再者说,我现下虽好了点,但一旦发烧或染上风寒,伤势复发,又不知什么状况。有个人睡在身边知冷知热,岂不更好些?”
舒棠犹疑了一下,回过身,又往床榻边坐了。
云尾巴狼继续道:“这床榻不大,除了我,至多能睡下一个姑娘。若你不睡在这儿,为了我的伤势着想,只好另寻个丫鬟来睡。我与你,定是要成亲的。可待会儿若来个丫鬟陪我睡一宿,难道我也要给她一个名分?”
舒棠怔住。过了会儿,她弯□,默默地把鞋脱了,掀开被衾,红着脸道:“还、还是我陪……”
云沉雅方才喝的药催睡,舒棠五天未有好眠。两人皆困乏,躺在床上,竟一齐一觉睡过去。
这一觉甚是香甜安心,等舒棠被云沉雅一阵压低的咳嗽声惊醒,已是中夜时分了。
熬好的药用暖玉壶保温着。舒棠连忙下床给云沉雅倒了一碗药。看他喝完,又去斟了盏清茶给他。
云尾巴狼将清茶喝了一半,又递给舒棠。
窗棂有月影。月色投在清茶水里,如碧波轻晃。
舒棠将茶水喝了,又斟满,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却听云沉雅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我从前总想,怎样的日子,才是最好的。现如今想明白了,有个人,夜里醒来,能与我分饮一盏清茶便好。”
舒棠的手一颤,几滴水从茶壶里溅出来。
身后有气息渐近,一个手臂环住腰间。身后的气息清新而温暖,云沉雅将头埋在舒棠的脖颈与锁骨间,低喃道:“你呢?怎样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脖间的气息微痒。舒棠回过头,与他对面坐在床榻上。
两人离得极近,舒棠低低地说:“我……跟着云官人。”
吐气如兰,兰香迎面扑来。云沉雅一愣,目光落在她脖颈间,盈闪的一滴水珠。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慢慢靠近。
舒棠一怔,连忙喊道:“云官人,那个,其实我——”
可这时,云沉雅已然垂下头,将那水珠吮入舌尖。
舒棠顿时浑身一颤,云沉雅也浑身一颤。
还未等舒家小棠反应,云尾巴狼忽地扯过一条被衾,将舒棠一裹,哑声道:“我……对不起……”
舒棠呆了一下,将笼在身上的被衾理了理,微红着脸,压低声音道:“云官人,你的伤还没好……”
云沉雅一愣,勾起唇角,笑了起来。想起她今日白天一闪而过的异样,往床上一躺,头枕着手臂,问道:“你方才,想跟我说什么?”
舒棠也一愣。少时,她帮云尾巴狼将被衾掖好,在他身旁躺下,道:“云官人,阮凤哥跟我说,我娘亲是水婳,是北国一个很不一般的人物,她的女儿,只能嫁给北地的人。可是云官人是瑛朝人,所以……”
云沉雅闻言,没有出声。
舒棠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直愣愣地望着屋梁:“这桩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可是我后来又想,无论我娘亲是什么身份,那也是以前的事了。我生在南俊,长在南俊,我……”
“你娘亲是水婳,北地公主。”云沉雅也望着屋梁,淡淡将话头接过。
“北地与大瑛,与南俊都有所不同。他们那里,将皇帝王爷之女称为郡主。而所谓的‘公主’其实是另一个别称。”
“数百年前,北十二国都是游牧部落。北方领土之上,只有一个大国,名为北国。后来十二部落逐步强大,不再听任北国之主的话,反倒为扩大自己的势力,互相争战厮杀。”
“北国之主表面坐视不管,实际上,却暗中派人分助各国,将十二部落的势力保持在同一水平。如此一来,长久争战的接过便是全败俱伤。这时候,北国之主才出面要一举铲除这十二部落。”
“十二部落自是不愿家毁人亡,他们要求与北国之主做交涉。”
“北国之主的条件是,要十二部落交出兵力,立联兵之符。以北国帝王之女,北地公主的血做联兵符之引。”
“那时的北国之主虽是明君,但是后来继位北主却昏庸,无力震摄十二部落。”
“于是,十二部落用重新起事,建立北十二国。只是联兵符这一传统与北地公主的血脉,却幸免于难,代代相传了下来。”
“以至于后几百年,神州之土上,古越国被灭,大瑛朝取而代之。古越国的皇室后代逃亡之时,在南俊又起纷争,兵伐混战,南土之上血流漂杵。”
“南地的人在水深火热之中,为求安宁,只好效仿北国的办法。请北地公主赐血,立南联兵符,力求集合兵力,建立盟约,天下太平。”
“所以,所谓北地公主,并非是真正的公主,而是守护联兵符活血的人。她世代只能嫁北国十二国皇室之人,若然有后,男婴即刻处死,女婴则承袭延续联兵符的使命。而你的亲娘,便是这样一位北地公主。”
云沉雅说着,偏过头,看向舒棠:“只是不知因何缘故,她竟逃离北地,来到南俊市井间诞下了你。”大文学
——“所以,所谓北地公主,并非真正的公主,而是守护联兵符活血的人。大文学”
——“她世代只能嫁给北十二国的皇室之人。若然有后,生女则承袭延续联兵符的使命。”
——“你的娘亲,便是这样一位北地公主。只不知因何缘故,她竟逃离北地,来到南俊市井间,诞下了你。”
屋内很静,月影黯白。舒棠的心突突地跳着,脑海里回荡着云沉雅说的话。
良久,她慢慢地伸出手,牵了云沉雅两根指头,唤道:“云官人。”
好半晌,那头才传来一声清清淡淡的“嗯”。
舒棠心中一沉,又唤了声“云官人”。
那头回的仍是一句“嗯”。
舒棠默了默,转头看了云沉雅一眼。他的脸没再一片阴影里,瞧不清是什么神色。舒棠低声道:“云官人,原来我的娘亲,是这样一个人啊。”
云沉雅心中沉浮,万千思绪到了嘴边,却只问一句:“你日后如何打算?”
舒棠愣了愣,片刻却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可即使我娘亲是这样的人,我又能怎样呢?我不是什么公主,也不明白联兵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文学我只是市井间长大的一个寻常姑娘。若是去了、若是去了皇室,哪怕只当个小丫鬟,也只会给皇室丢人。”
顿了一下,舒棠抿抿唇,又小心翼翼地说:“我这辈子,一直想过平淡踏实的日子,最最出格的一桩心愿,就是……想陪着云官人。”
说到此,舒棠忽地又像给自己打气似的,兀自点点头,坚定道:“嗯,北地皇室不干我的事,我就留在南俊,做个寻常姑娘,陪云官人好好过日子。”
牵着的手指蓦地动了一下。片刻,那头却传来一声轻笑。云沉雅反手将舒棠的手握紧,十指相扣,是不离不弃。
如果舒棠这时偏过头,便能瞧见他微微上扬的唇角。
带着举世无双的傲气,云沉雅道:“其实又如何,北地公主也罢,南国市井姑娘也好,只要我喜欢,纵使兵起北地,纵使有万千铁骑与我相争,我也绝不为惧。”
云沉雅的身体底子极好,伤势再养两日,便可下得床来。舒棠见他已无大碍,思及自己久未归家,连忙拾掇了一番,回了舒家客栈。
再过一日,宫里传来两个消息:一是自初春时,去神州大瑛游历山河的南俊小世子杜修,将于七日后返朝;二是北十二国之一的冒凉国大世子宇文朔发来信函,说是他会在两月之后的入冬时节,来到南俊京华。
水婳在逃来南俊之前,原是许配给宇文朔的九叔,现如今的冒凉国九王爷宇文涛。大文学是以,宇文朔在这个关头,来南俊的原因不言而喻,为的是联兵符和舒棠。
因杜修与杜凉叔侄情谊甚笃,南俊王杜祁决定先为杜修接风,让叔侄二人见得一面,再邀瑛朝两位皇子入宫,审决日前在明荷偏苑一事。
时间的流逝总是悄无声息。刚入秋时,只闻桂子香浓,只见天阔云高,而园中的葱茏绿景,犹让人以为还在夏盛时节。然而,在房里窝了好些日子后,再出得门来,迎面扑袭的便是一股秋凉,再看园中,梧桐叶黄,草色枯焉,倒是洁白的山茶,开了一簇又一簇。
四季时有四季景,云尾巴狼接过下人递来的披风,一边在园中游逛,一边赏景。还没逛多久,便有一小厮拿着一份请柬递到他手上。
“请柬是上午送来的,白掌柜瞧过了,说是等大公子醒了,拿来给大公子瞧瞧。”
云沉雅只手将请柬翻开,先是一愣,再是一笑。须臾,他挑起眉头,道:“这事我应了,你退下。”
在园中立了一会儿,云尾巴狼笑得莫测,脚步换个方向,就往书斋走去。
书斋里头,景枫不在。云沉雅探头探脑望了一会儿,正思忖着他在哪里,便见有一人两獒,从前院走来。
莴笋白菜是墙头草。这些日子,云尾巴狼躺在屋里养伤,它们探望不得,便整日跟在景枫后头,许是晓得这云府里,除了尾巴狼,景枫的话最管用。
景枫瞧见大病初愈便四处瞎逛的尾巴狼,倒也未说甚。一边推开书斋的门,一边道:“你既已好些了,便来看看北十二国的兵图。除却北荒香合璧合两镇之外,我另标出了九处需得重兵驻守之地。”
然而话音落,那头却不答。
景枫狐疑地回过头,却见云尾巴狼一脸调侃之笑。他抱臂倚着门槛,将手中请柬往景枫面前一抛,悠悠道:“看看,找上门来了。”
景枫一愣,将请柬翻开。
请柬的内容简单,是唐玉送来的,邀请景轩景枫两兄弟,于两日后,八月十五的中秋,去弄云巷与唐玉,方亦飞,和秋多喜三人一起共度圆月佳节。
云沉雅一边打量着景枫的神色,见他的目光在秋多喜的名字上一顿,便乐道:“我尚记得,你六岁那年,桃花开得极艳。有个‘秋小公子‘,本来与你称兄道弟。谁晓得到头来,她竟是个姑娘,换了一身花花衣裳,非说自己喜欢你,要嫁给你。”
景枫闻言,嘴角一抽,并不应声。
云尾巴狼遂幸灾乐祸地往请柬上“秋多喜”的名字一指,“啧啧”道:“千百年前的烂桃树,今儿个又开了花,真是新鲜。”
景枫额角蹦出一根青筋,他沉着脸,将请柬递还给云沉雅:“我不去。”
云沉雅淡淡瞟他一眼,慢腾腾地说:“你不去,难道我一人去?”
景枫推开书斋门,面无表情地说:“你若不喜他们三人,也可不去。”
云尾巴狼拿着请柬,在手里一拍又一拍:“我尚记得,秋多喜一直对你情深意重,到了十七岁,突然要嫁给方亦飞。方亦飞逃婚后,因联兵符一事,三大家族被流放,期间唐玉又对秋多喜百般照顾。后来他们回来,唐玉因秋多喜思念方亦飞,又让我们去救他。诚然我顺道救了人,以为这事儿也就这么了结了。谁想今儿个,唐玉又送来一张请柬,说秋多喜思念儿时之事,想必是尤为思念那二皇子,因此又借中秋之由,邀请我们一聚。”
云沉雅说到此,却愈加兴奋。他直起身,兴致勃勃对景枫道:“我出生至今,办过弄臣,见过争战,朝廷沙场波云诡谲,我心中犹能存几分清明。然这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事,角色纷呈千丝万缕反反复复,真是造物之神奇。这可是个大热闹,不看白不看。”
景枫听云沉雅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晌,竟最后得出这么个结论。
他面色一黑,一言不发地将往书斋里走。谁料他还没走几步,便听门外,云尾巴狼悠悠一声长叹。
“既如此,你不想去便也罢了。我本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前阵子,还得了一些关于你那结发之妻柳遇的消息没告诉你。既然如今你心已成死灰,情已化凉薄,这柳遇的消息,我也只好烂在肚子里算了。”大文学
八月十五,圆月中秋。大文学
马车上焚着一炉香,车外是繁华街景,秋菊点缀其间,暗暗淡淡紫,融融恰恰黄。
云尾巴狼背倚着车壁,头枕着手背,慢条斯理地说:“这中秋一会来得蹊跷,但时机倒是得宜。”
三大家族的人,除了方亦飞以外,均被流放了三年。因此,唐玉虽是今春回到京华城,也只有熬到流放期满,方可正大光明地邀云沉雅等人一聚。
景枫撩开车帘,看着天边渐次褪色的霞光,道:“我听白大人说,舒棠的身世,北地联兵符的秘密,均是你通过唐玉提供的线索查出的。”
云尾巴狼从袖囊摸出一份薄卷,扔给景枫:“去明荷偏苑前,唐玉送来的。”
薄卷的左侧,是南北买卖的路线图,右侧数行小字,记录的是青稞交易的幕后人,以及一些关于联兵符可考证的传闻。
景枫看过后,将薄卷卷起。
“言简意赅,一阵见血。这唐玉,却是个有些本事的人。”
云沉雅接回薄卷,想了想,引了一枚火折子,沿着卷角点燃。
融融火光里,传来云尾巴狼懒洋洋的声音:“他这人倒是奇怪,虽有些本事,却不似方亦飞锋芒毕露,一心想着的,不过是远离庙堂,仿佛只求心安人安一生平凡。”
景枫一愣,少时,他的眸色黯下来。
车帘被风掀起,月色呼之欲出。
“其实唐玉所求,并无甚过错。”
诚如景枫自己,原来也想建功立业,可北荒之战,一将功成万骨枯。乾坤已定,逝者已逝。日后便是有皇权功勋在手,又能如何?当初,柳遇还在身边时,劝他留下一起厮守,他应该听的。
觉出景枫的言下之意,云沉雅不由挑眉。手指在小几上敲了敲,尾巴狼“嗤”笑一声。
“这么说,那皇位,你也不要了?”
景枫一怔,移目望向他,“难道你也……”
云尾巴狼悠悠闭上眼。
“父皇早有传位之意,可他只有三子,除你我之外,景贤才两岁,这可如何是好啊……”
弄云巷里桂花香,马车到了巷子口,舒家小棠也刚跳下骡子车,见了云景两兄弟,三人结伴,一同往唐家宅子走去。
唐家宅子不大,是唐玉秋后才寻来的。大文学院中有紫藤花架,有石桥池塘,还有一张藤椅。
此刻,方亦飞正半倚在藤椅上。听见叩门声,他随意从地上拾起一个石子儿,往门口一弹,门闩应声断开。
余光瞟见来客,方亦飞却并不相迎,剥了瓜子儿抛入嘴里,这才懒懒起身,回了正堂。
“你们找的人来了,出去见。”
须臾,正堂里,传出方亦飞懒懒的声音。
然而这一句话过后,整座院子,又再次陷入寂静。
天上一轮圆月空明,云烟缭绕。紫藤花随风摇曳,时而有一串花穗倏忽跌落,沾地无声。
云沉雅等三人步入院中,只见正堂一灯如豆,映在窗纸之上,朦朦胧胧。须臾,听得房里“嗑嚓”一声,渐又想起木轮滚地的轱辘声。
三人正纳闷着,然却在秋多喜出现在门口的一瞬愣住了。
南国中秋之夜,并不算冷,然而秋多喜身上,却穿了一件厚厚的狐裘小袄。人瘦多了,脸颊深陷,眼底有黑晕。她的双腿已是动不得,坐在轮椅上,有唐玉推着。
唐玉见三人愣怔,沉默片刻,将秋多喜小心翼翼地扶起。
“只是一次小聚,大公子,二公子和小棠不必拘谨。只是多喜染了风寒,饮不得酒水。”
可明眼人都能瞧出,病成这样,药石罔及,哪里是什么风寒。
云沉雅心中一沉,侧目看向舒棠。
舒家小棠脸上的神情,早已惊呆了。
秋多喜被唐玉扶着,来到几人面前。三年之别,许是因为久病,许是因为历练,秋多喜敛去昔日几分冲动,变得安宁从容。
她朝云沉雅三人微微俯身。
“大公子,二公子,小棠。今夜之邀,其实是唐玉替我邀你们来的。因亦飞回来了,我们三个,等我风寒好了,可能要一起北去大瑛,看看神州风土。此一去,不知何时回来,我……”
说到此,她一顿,目光又小心翼翼地掠过舒棠。
“我在京华城,识得的人不多,所以,所以……”
“她在京华城,识得的人不多,只你几个故友,令她有些牵挂,所以临行前,邀你们一会,算是作个别。”方亦飞不知何时倚在门槛,手里拎着一壶桂花酿,懒洋洋地接过秋多喜的话头,替她说了下去。
可话音落,却没人有反应。大文学
见一面,作个别。此一去,不知何时回来。
有些话呢,不用说明白,任凭谁听了,都会懂的。
而生离死别,伊人将逝,古往今来,都令人神伤。
秋多喜抿唇,舒棠愣怔,景枫沉默,云沉雅合扇。唐玉垂眸看地上暗白光影,方亦飞抬目望天边的朦胧月。
紫藤花穗子又掉了几串在地上,风拂过,扬起细小花瓣。
不知过了多久,宅院里,才响起一声呆呆的“哦”。
舒棠望着自己的脚尖,重重点了下头,又道:“大瑛很好玩,你去那里,不必、不必急着回来。”
秋多喜一愣,片刻,也点了下头。
“嗯,我不急着回来。”
舒棠抬眸,又看了她一眼,继而接着道:“你还可以……还可以去永京,北荒都瞧一瞧。对了,还有沄州。沄州景致很好,泛舟水上,乌篷船身低,摇摇晃晃,里面点着昏黄灯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觉。”
泛舟水上,乌篷船身低,摇摇晃晃,里面点着昏黄灯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觉。
当年云沉雅对她说的那句话,是舒棠所熟知的与沄州相关的一切。可她就这么惦记着,惦记着,一直到今天,又拿出来挂在嘴边。
是想一直说着话,让气氛不至于回到方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吗?
云沉雅不由转头看向舒棠。
她的神色有点着急,有点难过,明明指尖有些发颤,可还在挖空心思想着话头。
这个老实的,单纯的,笨拙的又聪明的小傻妞啊……
“唰啦”一声折扇展开,云沉雅忽地温声笑起来:“说的是,大瑛朝二京十八州,山河壮丽,海天辽阔。秋姑娘若要去,不必急着回来。”
秋多喜一愣:“大公子?”
这会儿,唐玉却反应过来,笑着将话头接过。
“我们三人同行,走水路。大抵会先到滦州。滦沄二州隔着芸河,去沄州看看倒也方便。不过北地严寒,我们打算先玩遍江南,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北上去永京,善州等地。”
“去永京作甚?”倚着门槛的方亦飞忽然道,他只手将桂花酿一抛,“哼”了一声,“永京有我看不惯的人,不去。”
桂花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景枫抬手接了,走到石桌前,将摆好的酒杯满上,一边道:“春暖前,留在南方也好。大瑛之南,入冬后,河水不会结冰。从滦州乘船去通京城,若顺风势,只需两天两夜。”
杯中水满,唐玉扶秋多喜来石桌前坐下。方亦飞懒散地倚着紫藤花架喝酒。云尾巴狼拈了一小块糕饼尝,不喜,又换一块。景枫说,这里的桂花酿,不似北地的冷冽,却多一分甘甜香醇。舒家小棠问,北地的桂花酿怎么酿。景枫笑着答,明天将方子写给你。
秋多喜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倏忽又忆起小时候。
那一年,瑛朝两个小皇子来南俊。秋多喜只六岁,却已情窦初开,喜欢的是那二皇子英景枫。
她寻常背着弯弓,身着劲衣,独有告白那一天,换了一身花花裙。
当年,小景枫一直将秋多喜当男孩,历经此事,才知她是个姑娘,遂成日独来往,不肯再相见。
可惜的是,景枫却有个坏哥哥。
云尾巴狼晓得此事,介入其中,假意斡旋。他说,这事怨不得多喜妹妹,乃是因男女之别可以改变。然后又找来秋多喜的两个竹马,方亦飞和唐玉,说要做试验。
尾巴狼寻来数套小衣裙,让方亦飞唐玉换上,又让景枫在三人间,挑一个最漂亮的“小妹妹”。
娃娃模样的三人都可爱,可肤白如凝脂的唐玉方亦飞更水灵,任景枫怎么选,“小妹妹”的头衔也落不在秋多喜身上。
换过数百套衣裙后,唐玉三人,连带着景枫,都对男女之别一事困惑起来。
于是云沉雅忽悠说,做男做女,在十岁以前都是可以选的。穿裙子好看,就做小姑娘。穿裙子不好看,就做小男娃。
彼时尾巴狼本着“实践出真知”的态度,令剩下四人除景枫之外,都对这关于男女之别的言说信以为真,并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对自己的从穿衣打扮,到待人接物,到如厕的姿势,都感到十分困惑……
于是呢,小时候结下的梁子,令方亦飞,秋多喜,以及唐玉在懂事之后,对云尾巴狼乃至于大瑛皇室都记恨数年。
而后来呢,随着儿时的事淡去,所有人就开始承担。
各持立场,权力争夺。
三年以前,方亦飞被软禁,联兵符被烧毁,三大家族被瓦解的时候,秋多喜觉得……英景轩这个人,真是讨厌啊,为着自身得失,插手南俊国事,兵不血刃,却在翻手覆手间,令自己背井离乡,流放南蛮。
南蛮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与大地极近,比今日中秋夜的还亮些。
然后秋多喜又在南蛮的许多个日夜里,想通了一些事。
她忽然觉得,这个天下,谁不是在为着自身立场争取呢。一如英景轩为保卫疆土,摧毁了联兵符。一如南俊王为巩固皇权,瓦解了三大家族。一如当初的方亦飞,一面被逼反,一面为求生,只好机关算尽,策划谋反。
或许真正的当权者中,根本没有所谓的好人坏人。万民景仰的英雄,会是一方疆土的仇人。
想通这些事后,秋多喜就开始怀念儿时的事了。单纯的玩乐,存在记忆里,多么好。
所以在离开前,邀几个人来聚一聚。然后就觉得很开心,因为这些人,其实都很好,当往昔的恩怨悉数化去,还能坐下来一起沽酒笑谈,哪怕是因为看出她时日无多,动了恻隐之心。
云沉雅等三人,一直呆到第二天清晨才离开。
景枫似是有事,从马车上卸了一匹马,骑着走了。
水天朦胧,云尾巴狼走在巷子里,见舒棠闷闷不乐,便从高墙上攀折一枚软枝,伸去敲敲她,唤道:“小棠妹。”
舒棠垂着头,半晌,才“嗯”了一声。
云沉雅淡淡一笑,将软枝收回来,放在手里捋了捋,道:“人有生死,何况秋多喜还余得数月,能与唐玉方亦飞畅游江山。他们三人能如此,其实很好。”
舒棠仍是不快,闷闷地道:“怎么很好了……”
“怎么不好?佛语说,万千表象均为色。而色为权,为财,为美容姿,惑人者是也。众生为‘色’之一字趋之若鹜,熟料所谓的‘色’,也不过是种负担。而方亦飞他们三人,本就是生来身负重担之人。”
“说起来,我倒羡慕唐玉跟方亦飞。公子无色,能心随意动,求中意之事,求意中之人。能卸下重担,畅游江山,哪怕是短短几月,又有何妨?”
云沉雅说至此,目光变得悠远:“要知道,一个人的一辈子有好几十年,可有些人,不过也只活在其中的几个月,几个年头。”
舒棠听到此,慢慢地顿住脚步。
她转过头,回望向云沉雅:“公子无色?”
云尾巴狼一笑:“若不愿深究,你也不必弄明白,我闲来无事,时不时想想这个罢了。”
“不是的。”舒棠摇摇头,“这句话,云官人与我说过。只是……公子无色,能卸下担子,能心随意动,求中意之事,求意中之人。云官人,你……可以么?”
云沉雅愣了。须臾,他垂下眸子,低低地,淡淡地笑了笑。
“这是我的心愿。”
八月十六,小世子杜修返朝。大文学休整两天后,南俊王宴请八方,为杜修接风。
当日夜,禁宫瑄合城的明华殿前宾客济济,除了当朝大员以外,还有来自别国的使臣。
然而,身在京华的两个大瑛皇子却并未赴约。事实上,这场筵席表面是为小世子接风,实际却是为六王爷杜凉送行。
前一阵子,云沉雅在明荷偏苑受了伤。南俊是小国,得罪不起雄霸神州的瑛朝。云尾巴狼在境内被行刺,若不想挑起战乱,南俊势必出一人来承担罪名。又因云沉雅已指明要将矛头对准杜凉,南俊王杜祁又是袖手旁观的态度,杜凉这回,必是生劫难逃。
果不其然,接风宴结束的第二天,南俊王便派人来云府,请云沉雅挑个空闲日子入宫。
云尾巴狼装模作样地翻了黄历,选了个八月二十七,百无禁忌。
入宫的日子选定,遂,又得数日清闲。
唐玉三人,是在八月二十三这天离开的。他们临行前,没有知会任何人,只变卖了弄云巷的宅子,想来是不打算回来了。
人是这样,来来去去,总没有定数。
等到两天后,小厮来报唐玉几人离去的消息时,秋意已经渗透了整座京华城。
彼时,云尾巴狼正跟景枫在后院的石棋台下棋。黑子白子杀得满天烽火,不可开交。
石棋台的左侧是小池塘。池塘边,一方暖炉上正烹着茶水。水声咕噜咕噜,似乎沸了。然而,石棋台右侧的三人,仿佛被紧张的棋局吸引,对水沸之声充耳不闻。
这三人,两人是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司空司徒。另一人,这是急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叨叨念念的白贵白老先生。
却见景枫持白棋,目光在棋盘西北犹疑不定,白贵不由拍腿嚷嚷:“二公子,应该先守城再围剿,落子西北无疑于自寻死路啊……”意识到“死路”二字犯了口忌,白贵又慌忙噤声,欲语还休。
他这一副局促之态,被云沉雅尽收眼底。云尾巴狼顺手捻起一枚黑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笑起来。
“我尝闻,大瑛满朝文武,观棋棋品最不好的有两个。其中一个,便是太医院的白大人。”
景枫长年不在宫中,对宫里轶闻知道的少些,听了此言,便问:“那另一个是?”
“沈隶。”云沉雅目色一缓,抬头看了他一眼。
随着白贵一声长叹,景枫手里的白子,终还是落在西北遍布的黑棋中。
“户部尚书,沈隶?”景枫若有所思。
然而此问出,四周便静下来。
云沉雅夹着棋,在石台上一敲又一敲。大文学
其余三人神色各异,但都有些不知所措。
也是了,事实上户部尚书沈隶,就是沈眉的亲生父亲。而沈眉,便是景枫遗失三年余的发妻,柳遇。
想到如今的沈眉,正女扮男装,混迹于大瑛朝堂,云尾巴狼一时觉得好笑。
“对了,沈隶有个闺女儿,当年还是名动永京的美人儿,你可知道?”
景枫一愣:“你是说,沈眉?”
可云尾巴狼却不接话了。他凝神在棋盘上,捻着黑子的手刚要落定,忽然又收回。
云沉雅的目光在棋盘西北定住,复又慢慢移向自己这边。本来想要堵在西面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中央。
“好一招调虎离山,置之死地而后生。”云尾巴狼赞道。
布的局被人参破,景枫摇了摇头,一边收棋子,一边笑道:“终还是差了一招,这局输你一子半。”
“也不尽然。”云沉雅说。
他挑起折扇,往棋盘西北虚虚一指,“方才若非白大人提醒,说你这招乃是自寻短见,我怕是不易瞧出这一局的精妙之处。”
白贵听了这话,晓得是自己嘴巴坏了事,尴尬道:“二公子……”
景枫又一笑,眼神落在一旁的咕噜噜冒着热气的茶壶,“白大人,水沸了。”
茶叶是寻常的乌龙,在露天小池塘畔烹来饮,水里吸了秋气,格外清洌。
云尾巴狼小呷一口茶,将方才的话题又接下去:“那沈眉,模儿样挺好,性情焉儿坏。寻常人不容易拿得住她。我从前常想,你若回宫,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恳请父皇将她许配给你。”
景枫眉心一蹙,过得半晌,才道:“我虽多年不在宫里,但也晓得一些宫闱之事。若没记错,沈眉是你的大皇妃。你们亲礼三天后,她莫名其妙落水薨了。”
云尾巴狼笑了笑,没有答话。
少时,棋盘上又摆出一个局中局。
双方僵持,落子不定。
天边是清淡的云,棋盘上,战火纷飞。
云沉雅悠哉哉地端起茶盏,似是不经意地道:“对了,明日去宫中处理完杜凉的事,你便收拾收拾,回瑛朝。”
景枫一怔。
云沉雅又呷一口茶。“宫中乱党的势力,切不可越过芸河。你将册封圣旨带上,回大瑛后,先以国师的身份在南方做部署,若起战争,南九州最好能连成一线,建成一个屏障。大文学”
景枫听了这话,反观棋盘上摆出的局势,顷刻明白过来。
“南九州连成一线,这不难。只是江南以北,袁安一派的势力又当如何?”
“芸河往上,江南以北,由我来处理。”云沉雅道,“我在南俊,至多留到今年冬天。见完冒凉国的宇文朔之后,便去沄州锦州。”顿了顿,又笑说:“不过这样一来,你我只能在后年才能返回永京。我还说等你回了宫,请父皇给你讨个皇妃,如此看来,这事儿得拖一拖了。”
景枫眸色一深,落棋东南,吃掉云沉雅七个子儿。
“我不会再娶别的姑娘。”
云尾巴狼挑眉:“只要柳遇一个?”
景枫不言。
尾巴狼兴味盎然地笑了:“这个好说。沈眉有个孪生哥哥,唤作沈可,如今在朝任礼部侍郎,模样与小眉儿一般无二,更绝的是,他居然是个断袖。年轻一辈的朝官,都不知道国师便是二皇子。你回了宫,不想娶姑娘也罢,若是瞧上了那个白脸皮的沈可,把他收了也是一桩妙事。”
景枫的脸色阴沉下来,凝神于棋局,落子越发凌厉。
很快,棋盘上战局纷乱,血溅沙场。
云沉雅从容应对,绝地反击。
一局终,和。
这几日,宫里的人来了舒家客栈好几回,以皇上的名义请舒三易父女于八月二十七这天入宫。
奇怪的是,这些人虽是代南俊王而来,态度却甚为可亲。舒三易拒绝之后,他们也未作强求。
自舒家小棠晓得了自己的身份,对于这等事本已见怪不怪。然而前一天,舒三易忽然对舒棠说,要带她离开南俊京华,去别的南国之地过日子。
舒棠听了这个,没答应,也没反驳,但心里头一直惴惴。
每月二十七,是给棠酒轩送酒的日子。舒棠因寝食难安,决定提前一日将酒送去,顺道让云沉雅为自己拿个主意。
上午的棋局,以和局为终。
如今的景枫历经北荒之战,柳遇之“死”以后,性情比之往昔,算是沉敛了不少。只是从他今日的态度,可以看出,他的发妻柳遇,仍旧是他的一个心结。
云尾巴狼用过午膳,一边在院儿里溜达着消食,一边在心里头暗自琢磨:前阵子,自己本和景枫约定,若然他去瞧了唐玉三人,自己便告诉他一桩关于柳遇的事儿。谁知现如今,唐玉三人都已走了,可景枫却似乎忘了这件事,丝毫不向他讨柳遇的消息。
这也难怪云沉雅想不明白。
尾巴狼聪明一世,却在情之一字上,着实糊涂。
情到深处,若然失去。那种荒凉之感,也会痛入骨髓,惧入骨髓。
如今景枫得了一丝希望,与其让人道破它,不如不闻不问,好让自己存个念想。
石径尽头传来话语声,夹杂着莴笋白菜的叫唤。云尾巴狼心中一顿,拨开树枝看去,果见得舒棠跟在莴白二狗后头,往后院儿深处寻来。
尾巴狼遇舒小兔,喜之。
老远喊了声“小棠妹”,折了根粗枝迎上前,云沉雅先将莴笋白菜赶跑。
舒棠见到云尾巴狼,忆及今日来此的目的,一时心头郁郁,不知从何说起。
周遭是撩人秋景,不远处有假山奇石。
舒棠低着头,垂下的额发遮了眸色。
云尾巴狼探出手,拨开她的额发,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悠悠道:“不开心?”
舒棠抬眸,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
将手里的粗枝扔了,尾巴狼又折了根细枝。枝桠在手里一转,云沉雅指着假山,笑道:“你每回来云府,只在这石径走走。殊不知那假山里头,山茶绽放,别有一番千秋。”
舒棠跟着云沉雅往假山走。一路蜿蜒,磕磕绊绊。舒家小棠走了会儿,因着要分外注意脚下的路,竟将挂在心里头的事儿搁浅,一时间畅快不少。
秋光烂漫,如流光倾泻在茶花上。
前头,云尾巴狼又悠然说道:“你爹想带你离开?”
舒棠一怔:“云官人你知道?”
云沉雅回转过身来,唇角挂着一枚意味深长的笑。
“那你是要跟着我,还是跟着你爹?”
天并未黄昏,可舒棠脸上,却笼上一层绯色如霞。仔细想了会儿,她老老实实地说:“我想跟着云官人,也想呆在我爹身边。我爹年纪大了,身旁需得有个人照顾。”
云沉雅凝视着舒棠,不觉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
“那我呢?”
舒棠抬眸看向云沉雅,不知所措。
云尾巴狼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的海棠花簪,心里头玩念忽起,慢条斯理地说:“怎么办,聘礼你三年前就收下了,如今却要走了?”
舒家小棠听了这话,心里头越发着急。她拧起眉头,想了半晌,才咬咬牙道:“要不、要不我再劝劝我爹?我也不想走的,我这几日……我这几日忙前忙后的,都把嫁妆准备好了。”
云尾巴狼一愣,一惊。方要张口说什么,却止不住哈哈大笑。笑得一会儿,才道:“谁要你的嫁妆。”
舒棠大怔,难以置信地将云沉雅望着。
云沉雅笑着揉了揉她的发,“小傻妞啊。”
舒棠这才意识到,云尾巴狼方才是在戏弄自己。
分明是满心担忧地来找他,却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舒家小棠抿抿唇,又垂下头,一时间不想说话了。
云沉雅觉出她的不快,这才笑道:“你爹要带你走的原因,我大?br /gt;
公子无色第2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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