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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又见他(清穿) 第13部分阅读

    回首又见他(清穿) 作者:肉书屋

    只是压抑着没有发作,让四弟说出个所以然来。我给四弟递眼色,让他不要乱说,他却不看我,自顾自的说道:

    先以《尚书》而论,《尚书》以《尧典》开篇,大讲选贤举能、禅而不传,以其所谓的尚德授能便可制衡于人、协和万邦。儿子读到这就想,既然有如此完美之政仪为何只历尧舜禹三代而已,而被启轻易废之,从此以世袭代替禅让。篡位而得天下的曹丕却有‘舜禹受禅、我今方知’之言。就连《韩非子?说难》中有记‘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儒家会说此为浅者之传,陋者之说。可为何儿子很久以前曾无意中看到的《竹书纪年》中有言‘尧之末年,德衰,为舜所囚;舜篡尧位,立丹朱城,俄又夺之。’又说启杀益,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其实是因为被杀者想篡位摄政,而并非《礼记》中记载他们是贤相忠臣之典范。如果此书所记有假,为何自宋以来《竹书纪年》接近亡佚,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此书触了儒家正统的霉头,指出儒家史学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之事实……

    阿玛当即就拍了桌子骂四弟……”

    弘时瞅了我一眼,见我没什么反应,才继续说:“阿玛骂四弟混账,又说小小年纪自以为是、狂悖至极!《卫灵公》中说‘义以为之,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你做到了几条?《泰伯》中有言‘君子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言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你又做到了几条?书未读几本,就开始张狂卖弄,殊不知自己才是浅薄无知!

    本来阿玛说到这神色已经缓了,结果四弟直起脖子又道:儿子知道自己浅薄,因为儿子不是圣人,可就连圣人也经常自相矛盾,《礼记》中有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孟子也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就连朱子都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也。’这些都曾令儿子为儒家之发人深省、大快人心而欢呼。可是为何夫子又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岂不是自相矛盾?还不如老子说得明白,‘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智,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说到底,还不是‘权力制衡’四个字。朱元璋为什么把孟子牌位撤了又放,还不是家天下的权力制衡?无论治世还是乱世,圣人之言都是用来维护这个权力制衡之存在,愚民之心、弱民之智。太史公《殷本纪》中说,‘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儒家都说文王之行仁义,可为何儿子却只看到了‘权术’二字,更别提实心为民之举。足见儒家之悖!什么圣人,什么君臣父子,什么名不正则言不顺,就为了一个‘名正言顺’,曹操杀孔融,司马昭杀嵇康……如果上位者是杀害名臣贤人的刽子手,那么,孔子就是帮凶,是一切罪恶的缔造者……’

    阿玛已经怒不可歇,气得不行,大骂四弟‘逆子!’还让四弟跪在了外面,说不想清楚自己哪里错了就别起来……”

    弘时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冷汗如雨了,小念的思想有一些不能否认是受了我的潜移默化的结果,作为一个后世之人,我明白小念的话有些偏激,无论他怎么出色也毕竟才八岁,看问题有其局限性,可是不能不说是有道理的,然而这一番话,一定会大大的触怒胤禛,这明显是在跟几千年的伦理教条唱反调。

    这两个人都是倔脾气,如今这个局面,真真令我进退两难。现在首先就是让小念别再跪了。

    我几步奔过去,小念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不稳的样子,我吓得让弘时帮我把他扶起来,他的腿已经麻木了,还死活不肯。

    我干脆将他抱起,往我屋里去,再这样冻下去非出事不可,胤禛要怪,就怪我好了。

    “妈妈,阿玛说不清楚自己哪里错了就不要起来,我还得过去。”我把他放到椅上,他还要挣扎起来。机灵的木香已经去吩咐底下的人熬了姜汤。

    我把他按住,蹲在他旁边替他搓着冻僵的手,道:“儿子,听妈妈说几句。”他安定下来,“你的想法有点偏激,任何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你看到消极的一面,却没有看到积极的一面。”

    他愣愣的望着我,我笑了笑,道:“而且一件事物在历史潮流的推动下向前发展,而发展的方向有它的必然性,比如禅让成为世袭,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种进步。”见他似乎若有所思地样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道:“儿子,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是该说的,什么不该说,也要想清楚,然后再去和爸爸讨论,只是再不可惹爸爸生气了。”他点了点头。

    木香端来了姜汤,我就道:“再给爷端一碗去。”木香应了一声,放下碗退出去了。

    小念喝了姜汤,笑嘻嘻的搂着我的脖子:“妈妈,小念今晚想和妈妈睡。”又可怜兮兮的说,“小念好久都没有跟妈妈睡了,妈妈有了爸爸,就不要小念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道:“又胡说了!好了,妈妈答应你。”

    他一下跳起来,跑到里屋,扑在榻上。我忙过去把他拖下来,“臭小子,先把脚洗了!”

    胤禛还在写着什么。姜汤温在一旁。

    我端了递给他:“先把这个喝了。”

    他停下笔,接过喝完,把空碗递给我,问:“那小子呢?”

    “在我那儿呢,正反省着,你呀,也别跟他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他还小不懂事。”

    胤禛冷笑一声:“不懂事?他懂得事多了,圣人的书也读了,连邪门歪道的书都看过了,好个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思如泉涌,哼,可惜不用在正道上!”

    “行了,他正在想哪儿错了,你就饶了他一回,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胤禛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有一句话叫,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全是。”说着又叹了口气,“这个孩子,野性难驯啊……”

    萧墙

    胤禛看了看烛光下熟睡的小念,望了我一眼。我抿嘴笑了笑,替他宽衣。然后自己也宽衣钻进被窝里。

    他靠在床头,手指轻轻描着小念眉骨和鼻梁的轮廓,眼中有柔和温暖的光芒,轻轻地说:“这里最像我。”

    我侧躺在最里面,手肘搁在枕上,撑着头,一手轻点着小念嘟着的唇和闭着的眼,轻轻道:“这里最像我。”

    小念微微耸了耸鼻子,哼唧了一声,翻身往我怀里钻了钻。

    “臭小子。”胤禛愤愤地皱了皱眉,但是低沉的声音明显不愿吵醒小念。

    他吹灭床头的蜡烛,躺下,室内昏暗的光线下我仍然能看见他的眉间有淡淡的忧郁与疲惫。

    “这些天累吗?”我问。

    “有点。”他说,“才刚开始而已。”又转过头看着我,“睡吧。”

    我躺好,掖好被子,伸手抚平他的眉心,说:“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

    他闭了闭眼,轻轻拿下我的手,塞进被窝里,说:“我知道。”

    过了半晌。

    “松萝,”他轻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迟疑。

    “嗯?”

    “……二……”

    “什么?”

    “……二月的时候,你跟我去园子住吧。”

    “圆明园吗?”

    “嗯。”

    “怎么这么早就想到明年二月去了,”我笑看着他,尽管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在望着我,“你是等不及要和我观赏春景了?”

    “……嗯。”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胤禛,怎么了?”我问。

    “……困了,睡吧。”

    “哦。”

    早晨天蒙蒙亮,我一觉醒来,揉了揉眼,胤禛已经醒了。小念还窝在我的怀里酣睡。

    大脑还有点迷糊,额上就碰到一个温软的东西。

    “再睡一会儿吧。”胤禛一边下床穿衣服,一边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小念,道,“让他今儿多睡半个时辰吧。”

    丫头伺候他洗漱完,他又折回来,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替我们掖好被子才出去了。

    “妈妈。”

    我低头,见小念正眨巴着眼看我。

    我点了点他的额头:“臭小子,你早就醒了是不是?”

    他“咯咯”笑起来,腻在我怀里说:“还能多睡半个时辰,真好。”

    我闭着眼,轻轻拍着他的背。

    “妈妈,”

    “嗯。”

    “小念想通了,是小念没好好读书,很多东西都不明白,认识片面。”

    “嗯,读书肯动脑是个好习惯。”

    “妈妈,小念再也不和爸爸顶嘴了。小念不想让妈妈不高兴。”

    “嗯,好孩子。”

    “妈妈……你好香。”

    “傻小子。”

    起床之后,用过早膳,照例去那拉氏那儿请安,坐一会儿,喝一盏早茶,像多年的朋友一样缓缓地说话,淡淡地微笑。只不多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刚出来没走几步。

    “福晋,”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就见钮祜禄氏望着我微笑,“兰儿想让福晋帮忙画个花样,不知福晋有空没?”

    我点点头:“你随时找我都行。”礼貌的笑笑,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见到其她说笑的女人,也是礼貌的点头而已,像一阵微风一样从她们身边走过,忽视她们嘴角别有意味的笑容。

    “哼,装什么清高。”年氏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楚的传入了我的耳膜。我只当没听见慢慢走着。

    “不就是仗着有爷宠她,有什么了不起,这才到府里几天,见人就没个正脸儿。”

    “侧福晋您就少说两句吧,仔细爷知道了。”

    “哼,说着就来气,倒要看爷能宠她到几时,新鲜劲儿一过,还不是明日黄花。”

    “侧福晋,人家还有个争气的儿子呢。”

    “再争气,还不是一样挨罚。我就纳闷了,这刚过门才多久,就蹦出个八、九岁的儿子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怒火从心里腾起来,我停下,转过身向她走去,估计是看我面色不善,她也住了口,只是挺直背瞪着我,其她的人早看情形不对找借口告退了。

    我走到她面前,“啪!”的一巴掌扇了过去,“我没打过女人,没想到你是头一个。”

    她身边的丫头气的撞我,我抓住她的胳膊她就痛得叫起来。

    “你干什么!”胤禛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年氏捂住脸,抽抽嗒嗒哭起来,垂了头,哽咽得道:“姐姐,妹妹不晓得哪里得罪姐姐了,姐姐告诉妹妹就行了,为什么……呜呜……”

    “福晋,明明是她不讲理……”

    胤禛已经走过来,看了我一眼,把年氏的手拿开,她的左脸似乎有点肿了,留下了几道红印。

    胤禛皱了眉,转过身望着我道:“这怎么回事?还打起人来了?”

    我不想说什么,咬着牙不看他。

    “四爷……呜呜呜……”年氏扑进胤禛怀里哭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转身走掉。

    回到自己屋里,我扑倒在炕上。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的事在提醒我,胤禛不是我一个人的丈夫,来之前关于婚姻生活的一切憧憬和幻想,一点一点从现实中慢慢抽离,也许最后剩下的,只有回忆了吧。胤禛,因为有你在,我能够忍受每天面对那些渴望拥有你的鲜妍面孔,可是为什么,我感到越来越无力。

    胤禛,我相信你,可是与我的梦想大相径庭的生活唤起我心底潜藏的不安与恐惧。从什么时候,你的眉间总是微微蹙起,你的眼底流露的是淡淡的倦意,你的心会纷乱的跳动,你有时会心不在焉的同我讲话。我怎么能忘,占据你心底第一位置的是什么,你想要的是这阔野万里的天下,可是你是否知道,我想要的只是一份纯净的爱情……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推我,我才渐渐清醒,发现自己趴在床上睡着了。

    屋子里很黑,胤禛坐在床边。

    “你今天是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动手打人成何体统?”

    我没动,也没说话。

    “到底是怎么了?”

    “胤禛……”心里万般情愫萦绕,却说不出话来。我伸手揽住他的腰,“……你好吵。”

    “你……你动手打人总是不对,明天去跟人赔礼。”

    “不去。”我坐起来,双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背上,“胤禛,我想去园子里住。”

    他偏过头刚想开口,我又说道:“今天的事,不是我的错,不管你相不相信,她要有下次,我一样扇回去。”

    他叹了口气,“你的脾气越发大了,我是怕……唉,过了年,你就跟我住进园里去吧。”

    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半天没有说话。

    “胤禛……”“松萝……”

    我一笑,“你先说。”

    “二哥他……又惹怒了皇阿玛,恐怕将来再没有谁敢在皇阿玛面前提起二哥了。”

    我的心一跳,想到胤礽的结局,不自觉地说道:“胤禛,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们要互相面对的时候,你会放过他吗?”

    他的身体一颤,好半天才说道:“你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全部,可是我更想知道“全部”以外的东西,“胤禛,你还没回答我的。”

    他握住我环住在他腰间的手,沉沉的说:“我不知道。”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脑中纷乱,手被握得很紧,“胤禛,我想一直陪着你,像这样,就我们两个人。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我想永远这样依靠着你,在你的肩头慢慢老去。我常常幻想,幻想你和我,我们隐居在南山,有一间被鲜花绿草环绕的木屋,每天一起去田间劳作,去街上赶集,一起去钓鱼、去踏青,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无忧无虑,怡然自得……”

    “松萝……”他把我拉到面前,抱住我,“别说了……”

    我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问:“怎么了?”

    “……累了,想歇一歇。”

    ……

    第二天,那拉氏见了我同平常一样,只是走的时候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却没有说什么,我笑着点点头。

    用完晚膳,钮祜禄氏拿着一个花样来找我。

    “福晋,你帮我看看这个好不好。”她姣好的脸上有一双灵动的凤眼,泛着柔波一样的光芒。

    我让她随便坐,木香上了茶。我看了看花样,道:“挺不错,妹妹的功底很好。”

    她笑着说:“姐姐过奖了。”见她改口,我也微微一笑。

    “这里再加点就好。”

    她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加什么好,还请姐姐教我。”

    我走到桌案前,铺开纸,画下她的花样子,在空处的地方加了几枝鸢尾。

    “怎么样?”我问。

    她明眸闪亮,笑道:“真好,谢谢姐姐了!”

    我摇头微笑,这个钮祜禄?兰儿还真是一个妙人儿啊。

    “姐姐……”

    我见她欲言又止,就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她想了想,道:“姐姐懂得事儿比妹妹多,妹妹有件事想求姐姐……”

    我拉她坐下,笑着说:“有什么事你直说就是,我要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帮你。”

    她看着我,说道:“其实妹妹就是想让姐姐平时也多照看一下弘历那孩子,四阿哥那么有出息,当然是爷教得好,可是妹妹看姐姐平时也教给他很多道理,弘历还小,妹妹也不懂……”

    我看着她脸上恳切地表情,笑道:“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事,其实我一个女人又懂得多少?既然妹妹不嫌弃,我自会把弘历当弘旻一样看待,再说弘历聪明又可爱,谁见了都喜欢。爷是看他还小,毕竟还不到五岁,才没有让他跟着两个哥哥入学读书,只是启蒙,可我冷眼瞧来,他倒已懂了不少,平时也看了些书吧。”

    见她点头,我又笑着说:“你放心吧,我答应你就是了。弘历这孩子,将来定会成大器的,妹妹是个有福的。”

    她倒有点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笑道:“妹妹谢过姐姐了,姐姐肯这样真心对妹妹,妹妹感激得很,自从住进这里跟了爷,每天平平淡淡的过着,每天都过得一样,从来没有谁肯这样掏心窝子的讲话。姐姐今后要有什么难处用得上妹妹的,尽管提就是。”

    我笑着点头:“今天和妹妹说这么多话,我心里倒觉得轻松,妹妹的话我记住了。”

    然后又随便说了几句,她起身告辞了。我送了她几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回了屋。

    结庐

    康熙五十五年二月初,我同胤禛住进了圆明园。因为胤禛要常住这里,所以正在读书的孩子们也搬了过来,而两个小的一个也到了读书的年龄一个天天缠着小念,胤禛想了想,让他们也一起住了进来。

    走的时候,钮祜禄氏脸上露出淡淡的喜悦;耿氏拍了拍弘昼的头对我微笑道:“虽然从道理上讲,我应该讨厌你才对,但是我发现自己更多的是欣赏你,因为弘昼,我谢谢你。”目光明澈而有神。我暗自吃了一惊,连忙回说“不用”。印象中只记得耿氏有很好的酒量,过年喝很多酒却不曾醉过,原来,她也是一个如此直率的女子。她的脸上如朝阳初举的神采,竟令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情不自禁的握了握她的手,点头告辞。

    二月的圆明园,已经有了初春盎然的景象,冰雪消融迎春开遍,白石台矶,翠障叠耸,亭阁翼然,曲水潺潺。我惊喜地看着眼前的园林,呼吸着清新沁人的空气,走上一座折带朱栏板桥,看着桥下绿水清泉,心中的一切烦闷随着浊气吐出,只剩下一片清幽宁静萦绕于怀。

    我转过头,对着不远处花丛中负手而立望着我的胤禛笑道:“我喜欢这里!”

    他扬起唇角,慢慢走到我的面前,抬手轻抚上我的脸,一如多年以前微微一笑,眸中柔光闪动,说道:“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里。”

    我住进了靠近曲院风荷的一进院内,三面环水,瓦舍清凉,游廊曲折。胤禛说入夏的时候这里萝薜倒垂、落花浮荡,若是煮茶操琴,更觉宝鼎幽窗、兰风蕙露。我笑着说,可惜没有琴。结果第二天,案上就多了一把古琴。

    古琴我虽不精通,但因最爱它音色中的空灵幽远,以前跟着额娘也学过。我微笑的望了望晚风中翩翩而立的胤禛,坐在了琴案前。

    琴音似从空谷中流出,如同我此时心中所见的云绕雾掩的远山清泉,那里一直是我经常梦见的地方。

    一曲终了,胤禛展眉一笑,说道:“空山流云,清风明月,令人心胸开阔,那缥缈云雾之间,定是位隐居的高人。”

    我微微吃了一惊,这首曲子可是后世之作,却被他一语中的。走到他的身边,因笑道:“我的丈夫果然厉害,这首曲子,名叫《卧龙吟》。”

    他挑了挑眉,揽住我的肩,望着窗前的袅袅新柳,说道:“如今这种闲适于我已是奢侈了,又哪里能妄想卧龙那种生活。”

    我沉默半晌。松萝,你是怎么了,你该知足了,这样的生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你不也每天在妄想吗,你明明知道梦永远是梦,该醒的时候就要醒过来啊。

    我伸手环住他的腰,笑着说:“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我的丈夫愿意韬光养晦,倒是便宜了我。”

    他猛地转过头来,目光惊异。我回望着他,微微一笑。

    他把我拉进怀里,紧紧搂住我,我能听见他的胸膛中传出“怦怦”的心跳声。双臂被硌得疼起来,他却半天没有动。

    “胤禛,你怎么了?”我贴着他的胸襟问。

    他没有回答,如同睡着一般。

    直到我能感觉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才听见他在我耳边沉沉的说道:“每次你都把我吓得不轻。”

    圆明园中的日子,过得悠然又舒心。抚琴、读书、画画、赏花……夏天来到的时候,傍晚时分,在湖边放一张躺椅,惬意的乘凉,旁边压着钓鱼的长竿,等着鱼上钩。胤禛笑话我说这个样子永远别想钓上一条鱼来,我就笑着说我又不是专为了钓鱼。

    有时候,我会和胤禛一起坐着小船去湖心的瑶台,那种烟波江上的感觉,令我恍惚不似身居尘世。

    小念安心的读书,我知道他的心里对所读的书还有不满,但是已经学会克制和承耐,表面上规矩起来,只是在他爸爸面前还是显得恭敬而疏离。胤禛在孩子们心中的形象,永远是一副严肃的面孔,让他们亲近是不可能的,尽管我知道胤禛的心里其实是希望多一些这种父子之间的亲近。可是有些事是不能急于求成的。

    康熙五十五年十一月,准噶尔部策旺阿拉布坦祸乱西部。胤禛常进宫议事,忙碌起来。我知道,这场战争是年羹尧建功立业的首战,是他将来能成为朝中重臣要员迈出的第一步。我只是尽量的享受眼前的一切安逸,尽量的不去想将来的事。

    舒畅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所以我有时会觉得上帝是嫉妒人类过得太好。但是无论怎么说,迄今为止,在圆明园中同胤禛一起度过的这些美好时光是我自嫁他以来最快乐的日子。

    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皇太后病重,康熙与皇子们省疾于慈宁宫。十二月,太后病情又加重了,康熙也生了病,却每日坚持扶掖去宁寿宫祭神,胤禛与其余皇子自然也每日侍奉左右不得离身。十二月下旬,皇太后崩,康熙服衰割辨,移居别宫。

    五十七年二月,康熙还未病愈,议到立储一事,翰林院检讨朱天保上疏请复立皇子胤礽为皇太子,康熙怒曰,此为不忠不孝之人,命斩之。我想自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提“复立”二字了,而满朝文武估计也开始迷糊猜不透圣意了。

    四月,葬孝惠章皇后于孝东陵。四月底,康熙去热河。这个时候,我才能又见到胤禛一面。

    看见远远走来的熟悉的身影,我笑着跑过去。

    “胤禛!”我扑进他的怀里,他也笑起来,抱住我。

    我仔细看他,手扶上他的脸,轻轻说:“你瘦了,还憔悴了。”

    他握住我的手,笑着道:“是老了。”

    我心中一颤,瞪着他:“胡说!哪里老了?还是我刚遇见你时的样子呢。就是这几天太累了吧,歇歇就好了。”然后挽着他的胳膊笑道:“知道你今儿要来,特特的准备了一桌酒。”说着把他拉进了屋。

    等他坐下,给他盛满一杯女儿红,正要给自己也倒一杯,他拦了,说:“这花雕后劲儿足着呢,你还是别喝了。”

    我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他,道:“就喝一杯好不好。”

    他没有办法,只好让步,嘴里还说:“你要是喝醉了,我可走了啊。”

    我笑望了他一眼:“哪能呢,大不了你再让我调戏一回。”

    他抓住我的手,似笑非笑:“你说什么?”

    我忙掩了口,把筷子递在他手里打岔道:“没什么,你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他笑瞅了我一眼,目光投向桌上的菜肴,“看起来不错嘛,这都是你做的?”

    我撇了撇嘴坐下:“瞧不起人。”夹了一个糖醋鱼卷在他碟子里,“你尝尝这个。”

    他咬了小半口,点头道:“鲜而不腻。”说着把余下的放入口中,细嚼慢咽。

    我笑着道:“这是新鲜的鳜鱼做的。”又给他夹了姜汁扁豆,“你再尝尝这个。”

    他细细的尝了,道:“淡而不薄,不错。”

    我又把一盘菜换到他面前,“还有这个。这几个可都是我这些天跟厨房师傅学来的。”

    他夹了一点尝了尝,“是金银鸽肉了,松软可口,很好。”

    “怎么样,手艺不错吧。”我笑起来,又端起酒慢慢抿着,看着他吃。那种斯文优雅又不显拘束的吃相,让看的人都觉得是享受。

    “你怎么不吃?”他夹了好些菜在我碗里,“这么瘦还不好好吃饭。”

    看着越垒越高的小山,我忙止住了他,道:“我吃还不行吗。”然后大口的吃起来。

    他笑看着我,点头道:“这样才乖。每次看你这样吃饭,我也食指大动了。”

    我一头黑线,算了,就当是赞美好了。

    六月,陈伦炯来京,他似乎是今年三月就回来了。

    “福晋,”木香走进来,笑着说,“爷让您到园子去,说是陈大人来看您了。”

    “真的?”几年不见他了,不知他有什么变化呢。脚步不停的往前面走去。

    到了园子,远远看见荼蘼架下有两人在坐着乘凉,陈伦炯正与胤禛侃侃而谈,那张温煦又不失英气的脸,似乎比以前黑了一些。他见了我,高兴得站起来。

    礼节一番之后,就聊了起来。胤禛说还有事,让我陪着自己哥哥,他先往书房去了。

    陈伦炯说他这次出海从西洋绕道东洋再回来。又拿出来一个不大的盒子笑着递给我。

    我望了他一眼,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个可爱的日本套娃。我拿出来,娃娃的前面衣服上写着“阿萝”两个小小的字。越瞧越觉得眼熟。

    因笑着问:“这是我吗?”

    见他点头,便笑道:“难为你大老远的带来,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笑起来:“你谢错人了,这个可不是我送的。”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给我。

    信封上是“阿萝亲启”字样,我疑惑的拆开取出信,一看落款,竟是“新之助”三个字,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那张灿如阳光的面孔。

    心激动得跳了一下,我惊喜地从第一页读起来:

    阿萝,这些年过得好吗?

    说起来这应该算是我给你写的第二封信了。真的很想你,想你的笑容和声音。我一直后悔让你离开我身边,可是我又不想看到你不幸福。所以,你一定要幸福。

    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我遇见你,真的要感谢上苍。一直珍惜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你像男孩子一样挽着袖子帮助农人,你认真地画图的表情,你在我的怀里哭泣,还有你的坚强与执着……现在回忆起来,还是那么鲜明。

    谢谢你给我的那些美好的记忆。一直想送你礼物,走的时候忘记给你了。这次知道是陈君,就让他代我转交给你。

    最后还是要说,一定要幸福。

    新之助

    享保二年二月

    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如此坦诚和宽容的你,给了我太多的帮助和感动,这些都会让我永远记得和感激。

    我擦了泪,笑着对陈伦炯道:“次安,还是要谢谢你。你们都是我的朋友,都是我一生应该铭记的人。”

    伤痕

    我把可爱的日本套娃放在了书案的一角,越看越像自己,在日本的八年生活一点一点在脑海中鲜活起来。新之助已经是八代将军了,应该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了吧。则子一家不知道过得如何,则子应该已经做妈妈了,还有叶子,也嫁人了吧。你们要一直幸福哦。

    我又看了一遍手中的信,看到他说“这是第二封信”的时候一阵疑惑。我努力回想,不记得还有个“第一封”啊。忽然脑中一亮,对了,一定是那份手令了,我记起那份手令背面似乎有两行字,但是当时太着急还没来得及细看。

    我放下手中的信,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起来。我带过来的东西不多,只记得回来后似乎夹在书里了。

    “在找什么?”胤禛不知何时进来了。

    “一份手令。”我把装书的箱子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记得放在书里了啊,到底在哪儿了呢?”

    “什么手令?”

    “将军手令。”我一边继续找,一边说,“就是能从日本回来的那份将军手令。”

    外屋不见,我又到里屋去找,足找了有半个钟头,连个影子也没有。那应该是在府里那边了。

    我从里屋出来,胤禛已经走了,心里纳闷这个人怎么只说了两句话,有什么着急的事情不成?只有暗暗摇头。

    收拾了桌上的信,想着得跟胤禛说一声回府一趟。

    我去了他的书房,见他不在,就问常跟这儿侍候的一个小厮,“爷呢?”

    小厮低着头道:“回福晋,爷刚出去了。”

    “你知道是去哪儿了?”

    “回福晋,奴才不知。”

    “哦。”应该又有什么事了吧。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还是等他空闲的时候再说吧。

    “妈妈。”小念扑过来,我差点没站稳。

    “弘历给姨娘请安,姨娘吉祥。” 我笑着摆了摆手。

    赏给小念一个爆栗,道:“都已经十岁的孩子了,还这么疯。”看了旁边瞪大眼瞧过来的弘历一眼,“你看,五弟要笑话你了。”

    小念搂着我的胳膊笑起来:“您不还说我是孩子吗。”

    “今天书都念完了?”

    小念嘟了嘴,“念完了。妈妈,你什么时候跟阿玛一个腔调了。哎哟……”小念捂住头,一脸哀怨。

    我忍不住笑出来,弘历也在一旁偷笑,估计是没见过平常一向沉稳的小念也有这么淘气的一面吧。

    我拉着他道:“你看看你四哥,这么大了还这么调皮,你将来不要跟他学。”

    弘历点点头,又看了小念一眼,连忙摇头,我疑惑的望向小念,那小子拳头还没放下呢。

    “小念,不准欺负弟弟。”

    “噢。”小念低下头。

    “去吧,带弟弟去玩一会儿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四哥,咱们去射箭吧,把三哥也叫上。”

    小念笑道:“我正有此意。”望向我,“妈妈,我们去了。”

    两人又行了礼,才高高兴兴风一阵去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笑着摇头:“臭小子。”

    这天,我正在荷塘边弹琴。一曲弹完,瞥见胤禛在不远处望着我。我笑着走到他的面前:“你来了。我有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清冷。

    我挽着他,笑着说:“新出来的龙井,就等你来。”

    他轻轻挣脱开我的手,自己走过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这个人今天是怎么了,不会是在他皇阿玛那儿受什么气了吧。只有跟着走了过去。

    他在琴案前坐下,我就道:“弹一曲吧。”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我的心“突突”的跳起来,他的冷冽的眼神是我很久都没有见过的。就在我有点手足无措的时候,他把目光移到古琴上。

    琴声慷慨,只是在这愤恨激昂之音中似乎有一种压抑的疼痛在萦绕,令我的心跟着隐隐痛起来,恍恍惚惚,怔忡地望着他肃然的侧脸。

    一曲奏完,我好久才回过神来,走到他身边,问:“胤禛,你怎么了?”

    他看了看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我一看是那份手令,笑着接过:“你从哪里找到的?你这几天不会回府里去了吧。”

    他点点头。

    我展开,翻到背面一看,是两首俳句:“春日黄昏,此路无行人。又比去年更寂寞,春之暮。”真想不到,德川吉宗也会做俳句,还琅琅上口,这两首应该是走的时候他做的了,记得那个时候正是暮春时节。

    我看向胤禛,他背对着我而立,望向远处的湖心小岛。那天听见我找东西,他居然亲自给我拿过来,我此时的心中有如柔波涌动。我走过去伸手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笑着道:“谢谢你。”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放开了的我的手,不顾我惊愕的表情走掉了,从头至尾没有说一个字。我愣愣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一片迷惘。

    晚上,想着白天的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是遇到什么事了吧,还是去看看他吧。

    走了大概十来分钟的样子,就到了他的书房外。书房中有昏黄的光亮透出。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在外面等一会儿。

    我坐在长廊上,看着水中柔柔的月光,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中秋,我和胤祥在水边赏月的情景,胤祥,你现在还好吗?没有自由的生活任谁都难以忍受吧,就像胤礽,唯一的安慰是还有爱你们的女子在身边陪伴你们。

    那时的月光下,我还在想念远方的亲人,如今他们都在我身边,虽然现在不能在他们跟前孝顺,但是我感到自己离他们很近很近,就足够了。记得上次回门的时候,家里人欣慰的表情,如今想来,都让我不自觉地落泪。我不会让你们再担心我,我一定会幸福的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转过头望去,见胤禛正看着我。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像一层透明的幕布阻挡在我的眼前,只令我感到淡漠与疏离。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半晌,他转过身走回屋里,我跟着走进去,问道:“胤禛,你今天怎么了?”

    他背对着我,沉默了半晌,道:“你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冷峻的面孔,“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看向我,微眯了眼,半天冷冷的道:“你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一愣,心中茫然,他忽然双手箍住我的肩:“我从前问你为什么会离开我八年之久,你总是含糊其辞,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如果不是你心里有人了,你会在那里待那么久?你不用辩解,你说你只是平民,可是一个藩主怎么会花如此工夫来帮助你一个平民,甚至为你拿到将军手令,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我的心跌入谷底,我打断他,用尽量平和的语气:“你究竟想说什么?”声音中仍然透出一丝颤抖。

    他的眼中有怒火腾起,猛地推开我,我的背撞在了后面的墙上,很痛,我忍住眼泪瞪着他,只想弄个清楚。

    他冷笑一声,“一个日本国的将军,至此还不忘记已经离开几年的平民,你不觉得荒唐?原来,你一直在骗我,我本不相信你会骗我,可是看到那封信,看到你看信时惊喜的表情,我终于明白了……”他走近我,用手按住我的肩,双眉紧锁,“你知不知我等你等得有多苦,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心有多痛……可是你,在我想你想的快发疯的时候你却依偎在别人怀里!难怪你回来的时候会对我那么冷淡,”他一手捂住心脏的位置,“只怪我当时被喜悦蒙住了这里,现在想起来,如果你真的爱我,怎么会在离别多年又相逢的时候是那种态度?你愿意嫁给我,也是因为弘旻对不对!”他忽然放开我,转向一边,长叹一声,“好一个‘相思苦’,我只是不知道你‘相思’的是谁,‘苦’的又是谁……”

    他的身体微晃了晃,不再看我,一甩手走了出去。

    我的脑中空白一片,心里半天没有知觉,等我慢慢回过神来,才发现眼泪已经止不住。胤禛,是我错了吗,真的是我错了吗?心越来越痛,像要爆裂开来,一股酸楚撞击心头,我顺着墙滑下,抱住自己失声大哭起来。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哭得我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一般,只是心中变得一片空荡。一回去,便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清晨了,只记得中间木香来叫了一次。

    我睁着眼躺在床上,记忆一点点恢复,脑中一点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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