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生活面面观(完结) 作者:rouwenwu
软,也不想再刁难。用只有这一桌子的人方能听到的音量缓缓道:“至于此题目,商秀才道是再不能论证,否则必招祸事,初时我不解,此时再细思,终于大悟,眼下此时此地确有不妥,说不得也。各位,我无害尔等之意,就此告辞,再不理论下去了。”
可是她说不理论,其他人还没想明白,尤其是史克朗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何一个两个都说祸事,见商秀才同小童子似是眉来眼去,更认为是他相帮于外人,借机让这三人离开。可自己丢脸于斯,实是忍不住这口气。便叫道:“商兄,你同他赔甚么礼?莫要给我们一众生员丢了脸面”
商秀才见他仍是叫嚣,颇为苦恼,暗恨此人浑不学史,半点不通这些背景,可是如今自己亦身陷其中,既不能独善其身,不得不也将他拉出来。便凑过去,拉了史克朗回到原来的桌边,俯身于其耳际道:“史兄,听商某今日一句劝,此时万勿再言否则,必有祸事牵连你我”
史克朗自是不同意,只道对方平时看不起自己,眼下是落井下石。适才让他相帮反而推却于已,如今自己被人刁难,他反而劝自己认输,岂有此理?这时也不顾忌别的,更不听他接下来的话,只一把推开他道:“你亦是清高的,既与我不相厚,何必惺惺作态。还道什么神童,你既怕事,走便是了。”
商秀才见史克朗如此糊涂,奈何这一桌皆有同窗之情,也只是一介书生,都不是十恶不赦之辈,不过是钻研四书五经,未尝通读史料罢了。真要参与进此事,传了出去,难逃性命或者牢狱之灾。自己幸而窥得其中隐言,如果不加以制止,连带自己都可能被祸及。只一跺脚,恨铁不成钢地道:“史兄,你便信我一次便是了。否则,大祸临头”
其他秀才听得他道“祸事”,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又看一眼文箐。而乌秀才也醒悟过来,悚然一惊,凑到桌边,对着一众人告辞:“商兄,今日之事,就看你的了。各位同窗,恕乌某身子多有不适,实在无力于此,不得再继续文会,容我这厢先行告退了。”
众人虽是被商秀才突然所说大祸临头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乌秀才这一提出要早退,便想着他办事向来是老到的,先时急怒攻心时不退,此时却要走,必然其中有缘故。哪里肯放?自是拉住他。
有秀才诧异地问道:“商兄,怎地讨论个题目,便有什么祸事?你我皆有同窗之谊,莫要出言相唬”
商秀才看看屏风外面二楼一众人,小声道:“我何尝在各位同窗好友面前诳过人?只是,周小友那题,史兄适才一答,却是闯下了祸。你我如今只求多福罢了。”
史克朗既被商秀才拉开,小黑子得了空间,便推开椅,提了包,道:“庆兄弟,既是这胖子答不出,便是他输了。咱们不与这帮说话不算数的人一般见识。天色不早了,你身子不适,若是下起雪来,可就难办了。咱们且走吧。”
他说话这当儿,天色是越发沉了,虽未到申时(即下午…前),却是阴沉沉的,似是重云蔽日,压得一室人心不定。
可是史克郎不放他走。既然被商秀才搞得神神乎乎的,他可不信邪,不过一个小孩童,难不成是某个贵人家的少爷或者哪个王候家的?否则不过谈论一下诗书,也没论眼下政事,怎的就大祸临头了?
商秀才见史克朗真是个死脑壳,硬是不开窍,只恨他无知,他适才的一句乃“至理名言我亦深感”之言,便是惹祸上身,到时自己一干人等连累要吃牢饭,忙劝住道:“史兄,再有未尽话题,那亦是说不得也。周小友如今放你我一条生路,你何必非得纠缠下去?”
只是,他哪里想到,他这番话,史克朗本摸不着头脑,越发坐实他是相帮于外人,自是更加忿然道:“什么生路不生路?你莫故弄玄虚。他能有何道理?难不成我这些年书真是白看的你们……”
文箐见他死到临头,尚无一丝悔意,只觉此人不罚一回,实在难消心头气。冲商秀才一拱手道:“阁下,如今不是我饶不饶的问题了,今日无故招了口舌,在此逞强讨论,我既今日落了他脸面,他又怎么会善罢干休?阁下何不把实情相告之?否则,如我出得了这门,保不齐明日便会身处乱葬岗了。”
商秀才看向史克朗,自觉他不会出此下招,便道:“周小友多虑了,自史兄定不会做出此等事来。你若信得过,我等明日护送你出县城。”
文箐认为他脑子极活,可是史克朗的心思谁可保证?自从遭遇了曾无赖一事后,只会以最坏的打算来衡量自己可能要采取的一些防范措施。“他可没答应。便是出了县城,在船上,谁会晓得我等出了意外?”
史克朗莫名其妙中被人戴一个欲行灭口之罪,怒道:“休得胡言乱语史某不是那屑小之人”
文箐闻言点点头,既无心害自己,那便自己也饶他一回。她再次看向商秀才,那眼神便是:你看着办吧。
商秀才叹一口气,这差事是自己揽的,也没得办法,可是史克朗如今是半点不儿听自己劝的,便对同他亲近的另一秀才,轻声道:“刘兄,可知殷中军是何人物?”
那刘秀才仍是记得些许史料,却有些模糊,又觉得商秀才这问题应该不是这般简单,沉吟过后,还是想不明白,便道:“如若未记错的话,自是晋时中将军。”
商秀才点点头,道:“刘兄,你再往深里想,殷中军身处晋,彼时桓温……”
话至此,已看过《晋书》的秀才都想起来了,彼时桓温中兴,开始专权想篡国。殷浩所言,并非要同人讨论人性善恶之事,而是意有特指,彼时乱世,帝王软弱王权旁落,“恶人”就国内而言是——j权……
其他秀才闻言已惊悚,急拉住史克朗道:“史兄,莫要再讨究了。你再与周小友论下去,只能令我等事涉其中,抽身不得。如今,你我还是速速散了的好……”
史克朗见其他人都开始慌起来,自是莫名其妙。一个人说有祸,那必是假,两个人说有祸,不见得真,可是要一群人都慢慢说大祸临头,便是不信也得信了。惶然道:“到底何事?你们莫要诈我”
商秀才恨他顽固不化又无知得厉害,便也忍不住冷哼一声,低声道:“彼时乱世,j权当道,殷中军所言非虚。只是,咱们现下太平盛世,圣上英明,百姓安居乐业,自是善人多恶人少。史兄适才却道甚么殷中军所说乃至理名言,且是你心中所想……”
因此,此时此地,自然是不能与当日晋时相提并论殷中军的话,自然是错而非真,可是史克朗却说那是至理名言,这岂不是暗指现下当权者恶人居多,天子无能……
先时永乐帝可是真正经历了一难靖难,从建文帝手里夺了帝位,众人心知肚明,可是有关此话,却是说不得也。方孝孺不拟圣旨,被诛十族,从而打破了只灭九族的先例。自己这一干人等,要是被人指成非议本朝大臣或皇帝,再往深里究,意图申讨当今皇上、谋逆?那还了得?
史克朗再不懂历史,经对方这一强调,亦明白过来。此时汗出如浆——自己中了那年幼童生的计了
谁晓得靠近县衙,且在县学门口的这茶馆里有没有锦衣卫的密探?
史克朗哪里还敢说要让他们兄弟二人赔礼道歉?更是不敢再说“小儿无知”了。便是这么个“无知”的小儿,能给大家挖这么一大坑,将所有的人埋在这里?
其他秀才面上亦是紧张不安,先是感激地看一眼商秀才,得了他一句:“还得多谢周小友手下留情才是”,又忙过来同周小友道歉。
文箐见状,知晓这是商秀才揭穿了后面的事,便道:“今日都是戏谈,我们在此不过是讨论人之初性善还是性恶罢了。如今既然说开来了,我同诸位再无嫌隙与计较。今日扰了各位的文会,多有得罪,在下便告辞了。”她这番话便是矢口否认今日所谈的“至理名言”,统一约定谈的只是性善性恶,再无其他了。
史克郎急着满头大汗,再无先前的横模样,看着文箐要走回座位,万分小意地忙跟在后面道:“小兄弟,今次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多多包涵。”
小黑子见他转变这般快,虽不太解其中之意,十分狐疑,哼了声:“草包。”
史克郎道:“对,对,我是草包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两位,请见谅在下……”
文箐一想,他不过是出言不逊,得罪自己,也不能真吓死他,或真让他被治了罪,否则牵连了其他书生,自己也是又多添罪过。便道了一声:“阁下还是安心回家关起门来看书吧。我们是外乡人,自是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归家在即,只求平安,一路顺遂,不想去找麻烦,便不同阁下在这里叙旧了。再会”
文箐拉了文简,小黑子抱了包,付了钱,三人便下楼。
可是他们所不知的是:一待他们离开,其他书生都相约此事再也不要提及,匆忙结帐,个个如避难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恨不得自己今日有事未曾在此地。
正文81 冰释前嫌
文箐走出来后,小黑子眉飞色舞,问道:“真解气啊也有人给咱们赔礼道歉的时候了庆兄弟,我发现你是越来越厉害了只是,适才你说甚么了?怎么一下子就把他治住了?那个问题有多难?”
文箐见他问得认真,可这事真不适宜在大街上谈,心事重重地道:“黑子哥,眼前不是说此事的时机,且待回客栈无人时,再与你细说。不过,咱们日后,便是受了气,也得忍着,再不要多计较了。否则,我真怕惹出大祸来。今日我终究还是冲动,自以为用计颇深,若是商秀才未能解得其题,插上一脚,只怕你我也身陷其中……”
“这么说来,那商秀才还是好的不成?我见他初时袖手旁观,便是你出题时,好似还是他提的答案于史胖子,总之,我对此人无甚好感”
“若今日无他,只怕我们还得与他们计较一番,说来说去,还是得谢他才是……”
二人边走边说,才到一个拐角处,便听到后方有人叫道:“周小友,且停片刻。”
文箐一惊,回头一瞧:居然是商秀才
小黑子立马将庆弟拉至背后,没好气地道:“商秀才,不是说好了不再纠缠么?怎的……”话还说完,便瞧见了他手里拿着的是文简的小坎肩时,才想起来,忘在茶楼了。一时语塞,自己怪错人了。
文箐亦瞧见,没想到他倒是有心了,便冲他道谢。
商秀才得了小黑子怨恕,也不恼,只是认真地看周家小郎一眼,将手上之物递于他,道:“周小友,今日多蒙手下留情,商某先时担心你要宣之于众,未免有些情急,误会些许,还请多见谅才是。”
文箐闻言,哑了——没想到自己被他误会成恶意要胁了。又听得他继续道:“……真是博览群书,学识过人。今日一见,令在下开眼了。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文箐脸红,接了过来,道:“经不得商秀才这般盛赞,不过是强逞口舌之能,且适才那题,也是吃茶时顺手翻得。先时并无为难各位之意,只想着反驳人性善恶一说。还是阁下一句‘大祸临头’,我自己方才醒悟过来,说错题了,亦惶恐不安。今日也是太过冒失了,希望不要惹出麻烦来。望秀才见谅”
她这番说词,便把这题“包藏祸心”轻易说成自己是误打误撞,而且是得了对方的提示才晓得。
商秀才闻言一呆,没想到对方推了个干净,可是自己却不相信事情真如对方所言这般简单,更是认定了早就权谋已定。今日小小年纪已如此,他日之后,又岂是池中鱼鳖?既起了惺惺相惜之情,便有了结识之意。“不知周小友杭州哪里人氏?他年我去赴考,欲拜访一二,可否告知?”
文箐抬眼再看他一眼,见他神情认真,不象客套之词。可是杭州只是三舅母暂时寄身之处,谁知他年是多少年后?正色道:“飘泊在外,居家不便。此时话来,实在是无以为答。他日,有缘自会相会。”
商秀才还想聊一两句,可是人家都已经道别了,不得已,便亦道声“再会”,站在路边看三人走远。
二人此番交谈,亦没想到,再会,却是很快。
哪里想到,一回客栈,文箐又开始发起热来,把小黑子吓一跳,再也没心情谈及别的。
小黑子后悔不已,道:“兄弟,都怨我。要是我不坚持卖 那劳什子墨,你便是卧床安养,也无今日之事,更不会让你再次着了风寒。你这要是病倒下来,我同简弟该如何是好啊?你还是好好歇息着吧,简弟由我照顾着,我保证妥妥当当的。我看,那船,现在就退了去,病愈后再找一只。”
文箐摇摇头,这船哪是那么好找的?好不容易有直接到严州府的。忙道:“哪里有你说得这般严重?明日里一早我定然安好。今日在那茶楼耽搁时间甚长,来不及备妥途中干粮。船家的米只怕亦不好吃,我弟定是吃不下。天尚未见黑,麻烦黑子哥,速去米铺买些米来,再买得些肉与干果,到严州一路,少说也得两三天,准备这几日的量便可。”
小黑子答应一声,着急出去办了。半个时辰回来,果然一应俱妥。
文箐方才安心睡下。其实,她这病,有一大半也是吓出来的,自己想做个套给史克朗钻,本是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如今等事一了,亦是后怕得很。真如商秀才所言,当时万一传扬出去,那岂不是最终自己也同样会被牵连进去?果真是冲动、大意了。
待她再醒来时,已是次日天亮时分。却见桌上蜡火燃尽,两只碗儿摆在那儿想来是给自己准备的晚饭。小黑子亦未曾回得他房里歇息,只裹了店家的被子,头便枕在桌上。想来是怕她夜里有事,挂念不已,真正是为难他了……
文箐悄悄下床,才穿好外袍,便见得小黑子揉着眼,迷糊地道:“庆弟,你怎的起来了?可好些?”一边说,一边就着急下楼去叫小二准备了粥品。
文箐想唤住他先洗把脸,梳下头,哪里想到他一起身,踉跄一下,差点儿摔倒,想来是长时间曲腿,麻掉了抑或是冻僵了。
小黑子被这一跌,彻底醒来了,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拾了起来,也不顾仪容,开了门便出去了。
文简亦迷糊的惊醒过来,担心地问道:“姐,你可好了?”
文箐心里满满是温暖,一边应着,一边给弟弟穿衣。
人啊,生病时最为脆弱,而往往他人一个小举动,便令自己感动万分。
小黑子回房,见她好些,又怕她路上再加重病重,便道自己还是去退了船吧,文箐却坚持今天便走。“既然这要下雪了,咱们还是早一天到得杭州为好,以免夜长梦多。再说,我也是担心裘讼师写的信,估计早就一个月前到了杭州了,咱们这一路耽搁,真怕我三舅母要吓坏了。”
三人大包小包上了车,赶往码头。安妥好,那边船家道是吃得几口稀饭,便马上开船。
只是,过得一会儿,文箐方在舱里将自带的被子铺开,便听得外头小黑子同船家在大声说话。她实在担心他那急性子会惹了麻烦,急忙牵了文简出去。
船家见他出来,道是有熟人正好顺路要搭一程船,文箐听得第一感觉先是觉得无事,可小黑子道了句“不成”,她又想到不会是史克朗真派人来追杀自己吧?
小黑子撇嘴道:“这船本来不大,再要有人来得,哪里呆得下?难不成他们便呆船头喝风?”
船家想来是应承人在先,此时越发求情。文箐走到船头一瞧:居然是商秀才与乌秀才二人
难道商秀才是因为自己说怕史秀才报复,想送自己一程不成?
这是她第一眼见到时的想法,可是再看乌秀才身后大包物事,便明白自己适才自我多情了一把。
原来没有船了,他们想搭一程。商秀才同船家居然认识,船家便同小黑子商量。
小黑子对昨日之事仍是耿耿于怀,认为乌秀才有失公允,而商秀才置身事外,故对此二人亦感到不甚满意。哪里想到,刚要开口拒了,对方如今倒是对自己客客气气来。
文箐忙道:“黑子哥,昨日还有劳二位主持公道,如今咱们出门在外,总要与人方便才是。既然顺路,何必再计较其他。二位,请。”
商秀才本来对他还有些微芥蒂,此时见他言语甚是恳切殷勤,眼看又无其他船只,也只得应了,连连道谢,忙着帮乌秀才将被褥、书等一应物事提上船去。
小黑子没好气地道:“行了,我弟仁善好施,你们便上来吧。”说归说,虽不情愿,也帮着一起提了书箧等。问道:“难不成县学这时节便已放假了?居然带这么多物事归家探亲?这也未免太好学了吧,怎的还……”本想说既这般好学,怎的到如今这光景也未曾大比及第?
乌秀才一张老脸通红,商秀才也一脸为难,文箐亦是有些想不透。问道:“二位这是准备去哪里?”
乌秀才说是要返家,黄石附近码头下船;商秀才道是要去寿昌县走亲戚。果然是顺路。
二人见只有两处舱室,便说自在船头即可。文箐看着天要下雪,这江风又刮着,哪里能让他们喝风吃雪?便请他们进到舱里一坐。
小黑子颇有些埋怨道:“如此一来,你便又歇息不上了。也真麻烦,怎么碰上他们就没好事。”
既然将客人请了进来,文箐自然没法再睡,可是小黑子同他们相处,却难免不客气,怕他们再生冲突,最后亦无法,只得自己亦陪在那儿聊天。
商秀才与乌秀才就昨日之事,再次道歉并道谢。文箐推却。几番推让,好似都尽释前嫌一般。
说话之际,文箐想起一件事来,不敢确认,便问道:“我曾闻得贵县有一少年天才,七岁便能吟诗,十五六岁便已作了生员,据说同商秀才一般贵姓。不知同阁下有何渊源?”
商秀才脸上微红,旁边乌秀才亦是有些吃惊,道:“周小友,您也听得其名?所说的那位便是太朴兄……”
商秀才本还想同他道真名,此时得了人家这么盛赞,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一拱手道:“那是家兄。”
文箐上下打量他:身高体长,略有几分瘦削,只是第一眼看起来颇为精神,细看最为突出的便是那双眼,眉黑眼长,顾盼间,神采飞扬。“可是,我听说他在家中排行最末。难不成你是他从弟?”
商秀才脸色绯红,道:“周小友从哪里听得这些?”
正文82 结交与断交之论
文箐也觉得自己颇为八卦了些。实际上是,她对古代人的年龄判断总有几分失准,比如眼前的商秀才,开始她以为就是那个三元及第的商辂,算来应该也就十七八岁。可细瞧这人却有几分老练与成熟,观其言行又不象个少年郎,好象要略大一些。同小黑子比较起来,一个似谨言慎行的三十多岁谋士不急不躁进退有方,一个却是十来岁的急公好义不知深浅的小子直言无讳,真正是不比不知道,一对比发现千差万别。
她实在是怕判断出错了,故而方才又试探了一下。这时,亦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对令兄慕名已久,闻其仪容风度翩翩,素有君子之雅德,文彩亦如圭玉之璋。途经此地,昨日去县学左近,便想能否有机会一睹其风采。虽是无缘得见,不过今次见商秀才也这般仪表不凡,谈吐如珠玉,既是一家人,想来令兄定也是不凡了。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商秀才面红耳赤,这时再不好更正,只道:“草字太朴。”
古人大都是二十加冠取字,因此,文箐惊讶道:“唉呀,你加冠了?我还以为……”这样想来,那应该是商辂的之兄长了,怎么会是弟呢?难道到了这里,古代名人也跟着变了不成?
这话说得商秀才越发脸红。
乌秀才在一旁道:“商兄年也不过十八,旧年早为生员,只是学里同窗之间不忌长幼,向来喜称字,于是取字早一些。非是加冠之故才取得。”
文箐“哦”了一声,心里想着差点儿闹了个大笑话,亦有些脸红。“太朴”,这字果然是“朴”啊。
小黑子提了茶水进来,并说到乌秀才的行李,船家怕放在船头给掉下去了,都一一给搬到舱里去了。他把茶壶放到几上,又把先时的疑问提出来,感叹一句:“乌老秀才,你这归家,怎的同搬家一般?连被褥都带了家去?”
乌秀才没想到对方还问这事,老脸羞惭,半晌才道:“老朽,自叹在举业上是无所进展了……还是,归家含饴养孙得好……”
文箐听了,心里沉重:难不成是昨日小黑子那番话打击了他?颇为过意不去。
只听乌秀才叹口气道:“先时还有所希翼,如今是再无想法了。昨日听得周小友道东坡居士一事,突然豁然开朗,有些事,求之不得,再是尽力也枉然,不如归家颐养天年。”
商太朴仍是好言安慰道:“乌兄正是盛年之际,仍可大有作为。何必为些须小事,则……”
乌秀才一摆手道:“多谢商兄勉励,只是我决心已定。商兄少年英才,他日必得高中。而我,如今思来,年事渐高,老迈行动皆不便,向学心思日愁……如今弃了学,或是还有人乐意聘我,便找户人家谋个西席……”
……
文箐与小黑子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昨天同史克朗文斗,却打击了一个老秀才的雄心壮志,一时灰心失望,便没了仕途之志。
不过,小黑子却不认为自己有错,反而认为乌秀才放弃正是好事,直言道:“我说老秀才,你要归家谋个西席,在我看来倒是好事。我虽不习举业,可那史胖子一看就不学无术的,你们论个诗会,他那是附庸风雅,实是酒肉结交。诗会文会里有他,岂不是自掉身份,浪费时间么?要是都同他那般不通文理,哪里能求学上进哎哟……我不说了,兄弟你别拧我……”
文箐十分抱歉地向乌秀才道歉,道是自家兄弟嘴上没把门的,多有得罪。
乌秀才被小黑子说得脸上紫红一片,可又不得不说小黑子言之有理,只是自己难得参与几次文会,哪里想到这次便遇到了史克朗以及这二人?
商秀才也是机敏,忙着找了话题扯了开去。此时,他原来压抑的好奇心亦慢慢转为问话,开始考究起文箐来。
对于文箐来说,她也自知这三两三在人家秀才面前多卖 弄不得,可是也有心想探究一下这古代书生的斤两。于是只就自己所知进行讨论,至于其中大多不能作答的,只道是年小还未曾看得。
于是,商秀才那边也终于渐渐感觉,这周小友见识甚广,所言也非一般,先时以为他行事有些阴辣歹毒,此时亦否决,只觉他言谈皆宅心仁厚,非弗先前尖锐之感。便弃了前嫌,谈兴益浓,更有某些话题,二人聊起来,却是颇为投缘。
文箐怕商秀才问得太多便露了马脚,自己这三脚猫功夫,人家一试就要献丑。又虑及小黑子在一旁听得无聊,担心他性子发作了再找两位秀才麻烦,干脆便把《世说新语》取出来,道是有字不识,或有好些官职名不知出处,注解不多,便向秀才们请教。
商秀才接了书过去,一看字迹,便已了然。果然是自己昨日抄了卖 于书铺那本。真正是:有缘啊。
如此,便等于听商秀才讲了一段晋史及《世说新语》里一些典故。
这二人说着,自是把乌秀才也卷了进来,也渐渐参与讨论。小黑子觉得这书不错,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主客双方,一时谈得风生水起,再无昨日的恩怨计较,也不再论生员或平民身份,反而真讨论起故事来。比如说到华歆与管宁二人志向不同,谈到挖土得金与割席绝交二三事。
文简在一旁听得他们讨论,却是不懂其中深意,只感叹一句道:“那金子还能换吃食与衣物,为何扔了不要?多可惜……”
他这般童稚之语,确实只会关心如此,两位秀才亦未对此加以挞伐,只是宽容地看他一眼。
小黑子道:“管宁再有名,操守再高,也不如简弟说得实在”
文箐见他现在没有昨日那般冲动,也乐意他与秀才们讨论。他性子鲁直,可是常常说得大实话。不知这商秀才又会如何辩解。故也不再阻拦与他,自己也不再象先时侃侃而言,反而作出倾耳聆听之姿。
小黑子在听得乌秀才道什么管宁品性高洁,华歆在这方面只能望其项背的评断后,却持反对态度,驳道:“我未曾看得此书,只听两位说这典故,却也不敢一味苟同老秀才之言。依我看,管宁这是故作清高。自己清贫道要坚持操守,自认为拾金便污了自己品性,那拾来给穷人总可以吧?否则日后他人路过此地见得金子,岂不是都相拼了?如此,他反而是给路人制造相争事端了。反观华歆,我倒觉得他也没做错甚么。不过是碰了下金子,谁不心动财物?便是寺院里和尚还要经营田地以维持生计,要是真不问世事,岂不是吃不得穿不得说不得钱财?这无主的动了也应当,要是有主的,则还是看他守住了心与否。你们不是都说他后来做了官,钱财都分与人了吗?可见他不是贪财的。”
乌秀才没想到他长篇大论说起来,滔滔不绝,而且哪点都直指自己适才言论。一时又失却了面子。
文箐在心里暗叫一声好。小黑子常常不按牌理出牌,果然考虑得角度就是不一样。就是自己要是此时同他论一两句,只怕亦只能承认管宁独善其身。可是他要将管宁说成一介好沽名誉之徒,倒也不妥。
那边商秀才果然亦直言反击,道:“兄台所言,虽有其理,但得金相争也不过是假设。既未发生,也当不得真。再者,古来士人向来重名节,轻财物,视金钱如粪土。管宁那般举措,自是遵众圣人之训罢了。至于沽名钓誉之论,此言太重。”
乌秀才亦接着例举割席绝交一事,以及管宁不为官即不图名利。
小黑子想了想,更是振振有词了:“管宁自己不问世事,难道还非得规定其他人跟着他一道才是贤能之辈?他博个好名声,可是他为百姓可曾做得多少好事?要我说,为官,利民,便是好的。什么隐士,我看不过是籍口罢了。我倒认为这管宁是故作清高,要不然就是写这书的故意歪曲编撰,谁晓得内里事?”
乌秀才被说得哑口无言,末了只道:“大郎不知后来华歆为官后所为,背孙氏,迎曹氏,杀汉后……亦不为人所齿。虽然为官方面,确也为民有所作为。奈何……”
小黑子坚持自己言论:“非也既逢乱世,若是还称甚么隐士,道‘小隐于山林,中隐于市,大隐于朝’的话,在我看来,不过是他要么看不清形势,故此想哪方都不得罪,贪生怕事只求保命的籍口罢了。否则,既读得圣贤书,当知孰对孰不对,便是不能力挽狂澜,亦不能倾了自己心志,反而以隐士自居,嘲于他人。华歆若是投机,其意不坚,杀了前朝皇后,有不妥之处,可相较起来,那曹孟德先是为篡国j贼,后又被尊为魏武帝。在我看来,他既当得一介枭雄之名,为何华歆算不得一介谋臣?功过是非,盖棺定论,岂能一人是,另一人非?管宁能当得圣贤之辈,华歆就真j险小人不成?我就听不得你们读书人这般给人下死套儿……”
商秀才这时亦十分了解到小黑子乃性情中人,只是对其直言直语之习性却有所虑,此时亦隐含劝诫道:“一事一议。兄台勿要激愤。管宁与华歆,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是一讨论,至于是否临川王编书有误,也不得而知。既是咱们无从考究那二人如何,如今也只得按《晋书》来一一细说……”
文箐想到,小黑子要是在那个朝代,是不是就是一代枭雄呢?这一路上自己同他与弟弟讲三国,是不是也给他一些影响?而商秀才懂得迂折曲回,并不直接与人短兵相接,不曾刻薄为难于人,时时也落个好,却是半点儿不落下风,颇有些与年龄不相当的历世老练之处。
她这厢观察思考,可小黑子被对方驳了,便找帮手:“庆弟,你说呢?”
文箐想了想,方道:“如商秀才所言,志不同道不合,求学时的友谊不过是水中月雾里花。逢了乱世,在不同位置上,作平民的管宁想得是独善其身,所行之事便少见惊天动地的,不过是世人多记录其言语留世;华歆既为官,所行之事,时势逼不得已,取舍之间皆涉大事,自是关注更多,难免被人评论指点一二。再说,凡事各人皆有考量,不在其位谋不得其政,更是无法了解其中辛酸。况且,谁人不在背后议人,谁又不被他人背后议论呢?今日是你我论前人,岂知他我中有人功成名就,不被他人议?”
商秀才听得“谁认不在背后议人,谁又不被他人背后论”之语,心里一惊,唯恐言多有失,再不多言。
反而是乌秀才长叹一声道:“周小友,果然看得透彻,世事洞明,老朽真是痴长年岁也。”
小黑子叹一声气,道:“庆弟就是想得多,虑得深。今日咱们说割席断义,你昨日还同我道嵇中散(即嵇康)绝交,可见古人的信义,说断便断,也没个情义深长的。”
文箐笑道:“大哥,昨晚讲的嵇中散一事,可只讲得一半。不若请二位秀才同大哥讲解讲解那篇《与山巨源绝交书》?”说罢,看向商秀才。
商秀才略一沉吟,道:“嵇中散写绝交书,非是真的断情绝义,实非不得已,表面上同好友山巨源断绝关系,实际上是为了保护对方罢了。便是嵇中散身后事,亦是山巨源料理,并且将其子女养大成|人,最后再次举荐其子为官,可见仁义……”
小黑子诧异地道:“这么讲来,确与华歆管宁相较起来,大不同也。只是,你们既说嵇中散作不得官,为何山巨源还要举荐其子为官?岂不是与其父之志相违?”
文箐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当不得一议也。”
小黑子想了想后,又郑重地道:“我且不管他们如何,我只求咱们兄弟几人情比金坚,不失不忘。不要如管宁那般轻言断义,也不要遇了嵇康那般无奈,被逼断义……”
商秀才在一旁感叹道:“两位情深义重,令在下好生羡慕。”
几人又接着讲嵇康与山巨源之间的情义一事。扯着扯着,便又扯开来,成了哪些古人不爱干净,不洗澡的笑谈。
文箐没想到,今日说的一番话,在他日看来,差点儿一语成谶(),虽没有完全一样的事发生,却也有类似事件出现。
正文83 生员怕岁考
乌秀才在船上用得午饭后,便上了岸,商秀才给他忙着找了车,打点好,方才返得船来,继续往下游行进。
由于他这一走,难免不让人伤感,商秀才虽然心高气傲,自认比他要强过几倍,只是亦难免有“物伤同类”之感——万一自己历经多年不中,可是也放弃不成?
小黑子却返舱叹道:“唉,幸亏乌老秀才为廪膳生,要不然,还得自己往里搭米饭钱,这学业要是经年累月读下去,岂不是读得家图四壁?”末了,又同自家兄弟道:“兄弟,我看这举业也真是难啊……”
文箐点头,光是生员资格便要经历那三场大试,还不是人人都能有资格去参加,也得有举荐人才是。作了秀才又如何?再要中个举人,可是又得经一番苦读不说,还要过得了各场考试才是。难啊难,众人挤独木桥。
小黑子又瞥一眼商秀才,见他衣着虽不是过分寒酸,想来家中亦不宽裕,便小心地问道:“我见乌老秀才对你颇为推崇,他既为廪生,想来你也是月有米钱了?”
商秀才微赧,点个头。
文箐拉了小黑子不让他继续就这话题说下去。商秀才反而放开来,就此话题说得几句关于生员等级一事。
原来,县学师生虽是开国时期朱元璋规定由官府每月廪食米,每人六斗,间以鱼肉。只是却不是人人有得,需得按岁考而分出等级排序。考试得优者,一等即为廪膳生,其后为增广生,这考试得一二等则有供给赏赐等,要是考个三等,则不罚不赏。至于考到四等,则会受到挞责。要是由前面一二等廪生或增广生考个五等,则当年待遇降一等,如果是当年的附生则降为青衣,考到六等,则革除其资格。便是去进行乡试——即应试取得举人身份,也不是所有生员都有资格可以应试,还必须为三等之前的方有资格,三等以后的想应试,那也是不可能的。
文箐听得一愣一愣的,难怪鲁迅在《阿q正传》里还说“讨饭怕狗 咬,秀才怕岁考”,以前不曾留意,原来说的就是这个名堂?难道后世的高中有会考制度便是由此而发明的?想想高中要有人会考不通过,便没有高考资格,生员岁考不及三等,便不能考取举人。果然差不离啊。看来历史真是一面镜子,不管穿越到哪里,前世与后世之间总会有些桥梁来贯通。
文箐叹口气,日后文简要是中个秀才看来是不管用,怎么着也得爬到举人这个位置上来才是,那对于他来说,也真是艰难的一段历程啊。小黑子同商秀才在说廪膳生待遇问题,她这边听得略为一算,也就是一天一人二升米的膻食。乌老秀才想来是吃不得这多,略有节余,也领了归家。
文箐叹道:“可惜,这乌秀才既是廪生,那想来次次岁考当在前三等之列,学业既好,入闱有望,今日放弃,岂不是我多有罪过?”
商秀才安慰道:“乌兄亦是时运不济。先时年轻既为生员,可是后来又接连家中遇白事,守制多年,便入不得试,如此,人已过中年。奈何岁考皆好,一到大比举第之时,便是紧张,八股总是作得不如意。想来命中如此,周小兄弟莫要自责。”
小黑子一旁道:“庆弟,你便是太过于心慈了。他虽如今放了这廪生的缺,少得这几斗米,若是归乡谋个西席,好赖也有项营生,总比那几斗米强。若是教得好,再教出一两个人才来,他日中了举入了阁,岂不是比今日这般耗得无功手机的面上更有光?好赖也是老师教导有方。我看,各人有各人的福份与天命,强求不得。”
文箐没想到最后是他们二人反安慰自己。看一眼听得认真的文简,想着要是他要入仕为官,替周夫人或姨娘扬眉吐气,又岂是自己想说高中便真能高中得了的?世事如棋,自己操控不得,这个娘家的小小依靠,要待到何年何月才算?这未来十来年里又哪能靠得稳?终归还是得自己谋划经营才是。长叹一口气。
商秀才见他眉间紧锁,劝道:“周小兄弟,莫要太过虑。想小友今日不过垂髫,便已让在下同乌兄大为赞叹,他日,年岁稍长,这份才情又岂会蒙尘?”
文箐叹道:“都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只是,我见你们这般说来说去,这应试及第之事,比那蜀道可是要难上十来倍不止。既无捷径可走,我要是也一步一登,这得何年何月去了。不提也罢。”其实,她说的这话中的“我”,大多是站在文简角度上来想罢了。
商秀才安慰他道:“想先时,便不是生员,童生亦是可以作为充场儒士,去得应试一番的。故此,周小兄弟想来进
明朝生活面面观(完结)第6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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