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肉书屋
鸣,春过夏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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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廿日,女子进士科殿试放榜。潮安北路解元、京中礼部试会元孟廷辉再登榜首,成为了大平王朝女子进士科开试以来的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
接着又有诏下,着赏孟廷辉入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并修前朝之史,可进两院观诸翰林学士起草诰敕,再加赐佩银鱼袋。
此诏一出,本已沸腾的京城又如烈火之上添烹油,瞬时便炸了锅。
历年历届进士科,何曾见过此等礼遇殊荣?
而那一日在宝和殿中所发生的事情,自然不可避免地被人传了出来。
流言蜚语一时疯长如野草蔓藤。
太子从来不好女色,此次却在殿试上被潮安北路来的孟廷辉吸走了神,又在小传胪的当日独会其于宝和殿;而孟廷辉也不是省油的灯,自是知道顺竿往上爬,媚上之态常人不可想像也。
佞幸宠臣,佞幸宠臣。
翰林院、太学这两处朝中最清贵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起这等人臣的,一时间清流涌议,都道孟廷辉实属邪佞之辈。
可流言蜚语不过是流言蜚语,纵是清议声潮再高,却也没有一个人能真的上折子给皇上,请皇上收回已下诏书。
但翰林院的老臣们岂容孟廷辉直入翰林?自然都在心里面兀自策谋着,将来要如何对付这个能靠如此手腕入得翰林院的女人。
章十六 东宫(上)
一早天晴,扑面微风裹着初夏热意,风过撩袖,吹起一阵香。
孟廷辉沿着宫城外的朱漆杈子慢慢地走着,分明能感受到两边路过之人的异样眼光。
她抿唇,眼底暗了又亮。
虽不知太子到底是何目的,可他有意予她此等荣宠,显然是料到在这之后她会被朝中如此非议的。
是故意要让她难堪么?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朝远处宫墙望过去,却看见一个绿裙女子站在秘书省的朱墙边上,远远笑望着她。
还没等她仔细去看,那女子早已笑着迎了上来,举袖微揖,道:“孟大人。”
孟廷辉看清了她的容貌,脸色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半晌才点点头,“沈大人特意在此等我?”
沈知礼笑吟吟地道:“正是。”说罢,便转了个身,跟着孟廷辉一道往宫城北廊外的翰林院走去。
孟廷辉却停了步子,“沈大人找我有何事,不如直接言明。”
沈知礼看她脸色不甚晴朗,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不由微觉怪异,只是道:“近日来朝中各处都对孟大人非议不休,其中又以翰林院为甚。今日孟大人头一回入翰林,我正巧路过此地,便想着陪孟大人一道去,孟大人以为如何?”
孟廷辉听后微怔,随即抿唇垂首,“是我想差了,多谢沈大人一片好心。”
原本看见沈知礼在此等她,还只当她是因听了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特来向她兴师问罪的——京城人人皆言,她沈知礼是太子立妃的不二人选,以她同太子这么多年的情份,此时不闻婚旨,却闻太子便被孟廷辉一把搅了清誉,此事她如何能不介怀?
可却是自己想多了。
沈知礼瞥她几眼,垂睫道:“孟大人以为我来是何意?”
孟廷辉倒也直截了当:“听见朝中那些非议,沈大人倒不恨我?”
沈知礼浅笑,“孟大人真是直性子,这种话也能直接问出口。”她停了好半晌,才道:“我为何要恨孟大人?”
孟廷辉低眉,“沈大人不图太子妃之位?”
沈知礼眼波轻闪,“我若不图,孟大人以为自己能有机会?”
孟廷辉低眼看脚下,宫砖连绵无尽,直入皇城禁中,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色沉暗灰。
半天,忽然笑出声来,却不言。
沈知礼看见她笑,自己也不觉笑了出来,“我朝太子的心思何曾放在男女之事上过?都说皇上只待太子册妃后便退位让政,却不知太子是什么人,他不欲册妃,谁能逼他册妃?而皇上退位一事只怕是早已定了的……”
孟廷辉撇眸看向远处,道:“沈大人同我说这些宫禁秘事做什么。”
“秘事?”沈知礼眸子轻转,脸色又变,微笑道:“说到秘事,我前些日子也曾得幸一阅孟大人幼时之事。”
孟廷辉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能够让人注目。”
“孟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沈知礼又道,“孟大人少时的那些事,太子也全知道。”
此话颇有所指,倒令她听后心底一颤。
这么说来,他竟是已经知道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不由想起那一日宝和殿中,他捏着她下巴打量她时的神情,寒冽眸光似要看进人骨子里去,想必那时他就已是知道了的。
她微微蹙眉,忽然间好像想透了些什么,转而又是一怔。
当时他口赐殊荣与她,分明是体恤她多年命舛,也是好让她这个无家无势的女人将来在翰林院不遭人欺,谁料她却只当他是在讽刺她渴求功名,反倒说他非君她非臣,逆心一起而去轻薄了他……如今殊荣犹在,可这意义却是早已不同。
她心下突然一跌,竟有些懊恼起自己一时冲动,毁了他的一片好意。
远处宫阙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诸院堂殿琉璃瓦顶耀目生辉,朱栏彩槛处处皆是。
绕过两个曲尺朵楼,翰林院便在前方。
沈知礼领她往前走去,口中又道:“翰林院的老臣们自诩人品端方、学问纯粹,殊不知一肚子学问都被派在了逞清议口舌之快上。今日我陪你入翰林,断无人敢刁难你,平日里只要你不说错话,任是他们心中再怎么看你不惯,也没处苛责你。”
孟廷辉听了心生感激,不由道:“沈大人于礼部试前为我投帖之恩我还未谢,如今又待我这般好,却要我如何来报?”
沈知礼只笑不言,待走到翰林院阶前才轻轻地道:“我倒要谢你才好。若不是你此次搅了这么一波风潮出来,只怕那些老臣们奏请立我为太子妃的折子早就呈上去了。”
孟廷辉蓦然偏头,看着她:“这么说来……”
沈知礼抿唇,不待她说完便将她向翰林院的阕亭内推了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里面立马有人起身相迎,看见沈知礼便笑:“沈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儿了……”眼睛一瞟,看见孟廷辉,登时僵了脸色。
孟廷辉认得这男子,殿试之上他曾于殿外黄案前奉题,想来亦是个修撰,便微微低头,揖了个礼。
西面待诏厅内有紫服官员出来,见了沈知礼也挑眉,“乐焉怎么来这儿了?” 沈知礼笑,“刘大人今日在院可正好。我与孟大人是旧识,方才在宫城北廊下不巧碰见,知道她今日入翰林,便同她一道过来,正好拜会刘大人。”
孟廷辉跟着行礼,口中道:“刘学士。”知道此人正是殿试那日陪在太子案边的翰林学士刘仞,便低眉顺眼地不多言。
刘仞不回她礼,只冲沈知礼微笑道:“沈太傅上回说要为我新作的画题诗,至今也没逮到他有空的时候。”
“待我回去催催我爹,怎能忘了给刘大人题诗?”沈知礼脸上堆满了笑,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一圈周围,“主编检的方大人今日倒不在?我还想荐孟大人入编检厅同方大人学习一阵儿呢。”
刘仞神色微凛,开口便拒道:“编修前朝之史的修撰、编修人手已足,且待诏、典簿二面也暂无空缺,孟大人才学出众,我一时不知让孟大人在翰林院做什么才好,待过几日同诸位学士们商量了,再同孟大人说。”
孟廷辉微笑,“谨听刘大人安排。这几日我便在院里帮诸位学士、承旨、修撰们整理整理文卷就是。”
刘仞本以为她定是个倨傲之辈,再加上她与太子之间那风风火火的传言,想必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女子,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卑恭,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皱了皱眉,便领了她去里面各厅堂拜见翰林院大学士及学士承旨们。
岂料沈知礼却不依,不等他二人转身,便在一旁笑着叫道:“既然待诏、典簿、编检都无缺位,想来东宫祗候之职尚可让孟大人一试?”不待刘仞反应,她便又飞快道:“太子近来政务愈多,中书门下二省每日报上去的折子有多半都是太子代皇上批复的,夜里身边时常少个替他草拟敕文的人。”
“这、这……”刘仞神色愈发吃惊,显然是不解沈知礼竟然肯让孟廷辉进东宫,简直是哑口无言。
周围竖着耳朵在听的人不在少数,此时闻言皆是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来了——谁都知道沈知礼与太子可谓青梅竹马,一朝若立太子妃,她定是不二人选,可这孟廷辉与太子之间的谣言非但没让她动怒,反倒使她拱手将孟廷辉往太子身边送?疯了不成!
沈知礼已拉了孟廷辉往外走,背身冲众人笑了笑,眼底明媚,“刘大人若不反对,我便顺道带孟大人去东宫了。”
刘仞惊神方回,一时想不出拿什么理由驳她,只得回身取了块翰林院入右掖门的朱字木牌,递给孟廷辉:“既是要去东宫,可要仔细下笔,莫要坠了翰林院学问精粹的名声!”
孟廷辉亦在怔愣中,只讷讷地接了木牌,随沈知礼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高树长枝阔叶如扇轻摆,碧天翠叶,七彩琉璃,朱门金钉,越走越近,越近越不真实。
她终于回过神来,扭头便问沈知礼:“怎么方才入翰林院前,你没同我说一声……”
沈知礼眨眼,“我也是一时想出来的。本也没料到刘仞做事会一点余地都不留,可他既然这样,就别怨我钻这空子!”
孟廷辉蹙眉,“挡一时不能挡一世,我又不能一直在东宫待着,终有一日是要回翰林院的。”
“待你一会儿见了太子,”沈知礼诡笑,“只管说是翰林院的老臣不肯与女子共事,让太子替你出头,给你在翰林院谋个修史的闲差。”
孟廷辉眼中的光忽然一淡,“太子恼我还来不及,又怎会替我出这头。”
沈知礼扬眉,只是笑,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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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右掖门便是天章阁,一路向东可见枢密院、都堂及中书门下二省,穿过文徳殿旁边的阔廊,再往北二百步可见东华门,皇太芓宫便在东华门内。
孟廷辉跟着沈知礼一路走到皇太芓宫前,心口突突在跳。
远处宫阙楼檐恢弘衔天,面前青砖石阶彩纹漫地,一想到这殿中之人,她的指尖便止不住地轻颤。
沈知礼替她递了翰林院的牌子,那几个侍卫也是认得沈知礼的,只收了牌子笑道:“太子今日下朝后去次都堂治事未归,听人说出都堂后又去校场观殿前诸班直骑射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不如让孟大人在此等等?”
孟廷辉只是谢过,道不敢于东宫殿前叨扰,待晚些时候再来,便要回了牌子,同沈知礼顺原路往回走去。
心里不由有些失望。
仿佛是绷紧了的一根弦毫无预告地被人挑断,一切期冀都这样作废。
沈知礼抱胸,眯着眼对着阳光,赞了句:“当真是好天气。”然后又转头冲她道:“我是从职方司溜出来的,须得早些赶回去,出大内的路你都认识了罢?”
孟廷辉点头,忙道:“沈大人只管去忙,不必理会我。”
待见沈知礼出了东华门后,她才低头看了眼手中木牌,嘴角轻撇。
这朝堂官场,比她想象中的难处多了。
西面横街处忽然传来马蹄踏砖的声音,清清脆脆,一下连着一下地顺风飘过来。 禁中之地,谁能于此处过马不下……
她脑子里刚刚升疑,便又骤然反应了过来——东华门内,东宫之前,他当然不用下马!
才想着,就见马儿长鬃逆风而飘,一人驭马慢驰而来。
他身上披了薄甲,背上挂着长弓,左肩满满一箙白羽利箭,低头挽缰,手腕处淡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泛着汗湿亮光。
她立在东华门前未动,看他步步行近,手心里有汗渗出,终是上前几步,开口——
可未等她出声,他便抬头,一眼便望见穿了绯色官服的她,身子在马上明显地一倾,扬鞭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声音清寒中带了哑意,似是累了。
她没出声,只是望着他。
他斜眉扬起,看见了她手中握着的那块牌子,神色微微了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利落地一翻身,下了马。
殿前的几个侍卫看见,急忙过来牵马,又替他卸了长弓,取下箭箙,恭声道:“殿下。”
他一路大步上阶,向殿内走去。
她便跟着他入了殿。
殿门被人在外重重关上,一室陡暗。
他开口:“让你来东宫祗候?”
她不置可否,将手中的牌子轻轻摆在门口的高几上,行了个礼,“殿下。”
他的眼底似是有火流过,神色却淡然,仿佛没有想要追究她为何被派了这差事,只是向里面走了几步,然后站定,抬手扯开身上的薄甲。
肩甲落地,膝甲落地,胸甲落地……
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慢慢宽甲,虽知他是刚从校场观骑射回来,可却没料到他竟会当着她的面做这种事。
甲胄下只着了件单袍,背后已被汗水浸湿。
她看清他背后肌肉的轮廓,脸颊忽而有些发热,正欲扭过头时,却见他回身,一边松腰间袍带,一边看向她。
藏青色的宽长袍带一路滑落,锦袍襟口大开,露出他裸实精壮的胸膛。
她挪不开目光,可却不得不开口:“殿下为何不回内殿再……”
他却朝她走过来,目光微凉,打断道:“当日你在宝和殿中尚且不惧,怎么今日倒胆小如鼠?既然敢来东宫祗候,就该料到会有这些事情。”
她离他如此之近,连他颈间胸前的汗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耳根已然红透了,脸上却仍做漠色,知道他意在讽刺她当日的放肆行径,便上前一步,轻声道:“臣没有怕。倘是殿下想要臣为殿下宽衣,臣不敢不遵。”
说着,便抬手触上他的胸前,将那锦袍轻轻向两旁褪去。
他微僵,眯了眼打量她,见她粉颈微弯,貌似认真地在为他宽衣,眼底不由略浮疑色。
她对他是有所图,否则也不会入翰林第一日便想出办法让人遣她来东宫祗候。但她今日这副守礼懂矩的模样,又与当日相差太多。
她脸色如常,将他的袍子褪了,右手揽袍子时顺势滑下去,似是不经意地抚过他腰下三寸。
他浑身大震,眸底瞬时冰融火起——这女人!
章十七 东宫(中)
她将袍子挽在胳膊上,手缩在袍摆下,淡声道:“殿下恕罪,臣是无心的。”
他既然已认定她是放肆的性子,那她若不放肆些,岂非枉担了这名头?尤其是当听见他那似讽似谑的话时,她骨子里那股拗劲顿时又让她不肯示弱起来。
他僵着,说不出话来。
她说她是无心的,他还能怎样责罚她?
她本就不是专门侍奉他的宫女,以翰林院修撰之身来东宫替他宽衣,此事传出去是谁的脸上好看?
她不见他开口,便飞快地垂下头,抱了他的衣袍欲退,可才一转过身,耳边就响起他在后叫她的声音:“孟廷辉。”
于是她便停住,转回身去看他。
他的声音不像动怒,可又生寒:“当日在冲州城外时,你就已认出了我?”
她微怔,旋即点头,道:“臣只认出殿下是当年救臣的贵人,可却不知殿下是当朝太子。”
他又问:“为何要在州试上违例?”
她隐约觉得他问的话中别有深意,当下心房一收,不愿被他窥到心底真意,只淡淡道:“殿下,若是此刻有人进来看见殿下未着衣物地与臣站在一处,殿下觉得那人会作何想法?”
他沉默片刻,方道:“你以为我当真不能奈你何?”
她望着他不带一丝感情的脸,竟然微笑:“殿下忘了,我朝不杀士大夫,臣现如今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他道:“不能杀你,也能贬你。”
她点头,仍旧微笑:“殿下自是能贬臣,只不过殿下要给臣安个什么罪名呢?没有伺候好殿下么?”
被她顶嘴,不是第一次了。
满朝上下无人敢这样对他,可当她对他出言不逊时,他竟也不觉生气。句句问话,是想确定自己的猜测,可她明显是对他有所防备的。
因知她的与众不同,所以愈发想要探到她心底深处,这于他而言亦是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问他要罪名,想必心底也是明镜一样的通透,知道他不过是在试探她,而非真的动怒斥责她。
朝中律法何时给她这样的行径定过罪名?
向来只有皇上好臣子容色以宠之、故有佞幸宠臣之说。纵是他母皇当年,一朝上下也只闻她好男色、从不闻男色犯她。
说到底,这样的事情若传出去,她至多背个顺势而就之名,而他才是那个贪美恋色的罪魁祸首。
她望着他的眼神淡淡的,可目光深处却是一如既往的缠了些别的东西,一点都不加掩饰。
他亦非傻子。
她是聪明的,与众不同的,胆大放肆的,对他有所企图的,却也是可以为他所用的。
他迎着她的目光,脸色忽而松缓了些,一字一句道:“孟廷辉,你若在翰林院修撰一职上出个什么差错,朝中绝没人能保你。”
虽然这话听上去像是警告,可她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道:“臣知道了。”
他又被她弄得有些好奇起来。
她不怕他。
一点都不怕。
她转身去放衣物,垂眼深深一吸气。
无论他如何冷言厉色,她也不会怕他。
十年前的那一个寒雨之夜,在那座破庙草棚之中,那个面孔英俊的少年那么温柔地抱着她,低声哄她睡觉,还给她讲了他母亲对他说的话。
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之外的寺院尼庵,不是要害她们无家可归,而是要禁私度僧尼、禁僧俗舍身、断手足、炼指、挂灯、带钳之类幻惑流俗者。
那时候的她冻得泪眼汪汪,听不懂他说的话,只知道好多寺庙尼庵里的铜器佛像都被官府的人收去用来铸钱了,可是佛像怎么能够用来铸钱呢?
那个少年却对她说,他的母亲曾经有言: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谓佛邪?且吾闻佛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吾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幼小的她仍是不懂,只是傻呼呼地看着他,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缩。
他抱紧了她,又轻轻地对她道,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过了这么多年,她才懂得这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宝和殿殿试时,看见他高座在鎏金龙案后的那一刹,她就知道,他将来一定会是大平王朝最贤明的君主。
望着他覆了冰霜似的脸,看着他寒如深渊似的眼,可脑中想起的只是那一年的那个温俊少年。
她又怎会怕他?
非明主所为,他断不会做。
未几,外面有宫人进来,将外殿一角的高案上点了宫烛,又备了笔墨纸张,凳上铺了锦垫,动作麻利极了。
他负手进了内殿,将今日内都堂里呈进的折子都拿了过来,堆在案上,向她道:“京外诸行路递上来的,按抚司分好让我看;京中六部三司递上来的,按轻重缓急通禀我;门下省封驳回来的,统统再驳回去。”说完,他看着她,“可有问题?”
她轻轻摇头,转身绕去案后,开始俯身研墨。 他盯了她一会儿,才又走回内殿,着宫人送水进来让他洗浴。
身上的袍子汗渍冷湿,却好像带了她身上微微的淡香,令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她淡淡的语气、轻动的模样是那么强烈地印入他脑中,一如她那些胆大放肆的行径,让他一触便忘不了。
这感觉,令他忽而有些不甚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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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的更鼓声远远传来,甚是飘杳。
入夜已深,案前邸报尚未复完,肩颈已是酸不可耐。
他扔了笔在案上,身子向后倚去,动了动脖子,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外殿里的她。
隔了数道帘幔,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模模糊糊的,好似是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数个时辰下来未闻她来扰他,除了用膳之外便只在案前静静地做着他交代的事情。
她的“乖巧”倒也令他觉得讶异。
他就这样望着她,那伏在案上的身子显得那么柔软,令他一下子想起那一日她贴在他身上时的感觉。
是软的,香的,女人的身体。
她看着他的眼神,那话语,那声调,那不怕他的神色,不是不诱人的。
他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经历过人事,知道男女之间是什么感觉。
可她呢?
他伸手去握案上的茶盅,脑中又滚过她之前不小心地碰到他下身时的感觉。
茶水滚烫,烫得他指尖发痒。
夜深人静的此时此刻,想起这些,骨头里面似也在叫嚣,体内有水在蒸腾,令他微微躁动起来。
她睡得很熟。 他却感到难以安坐,只消一看她,心里便会控制不住地想一些龌龊的画面……
手不由自主地向身下探去。
幻想着她伏的不是硬梆梆的桌案,而是他的身上,那一双眼淡望着他,善辩的嘴唇微微张着,不安分的纤细手指圈着他揉着他,让他舒服地低叹。
太龌龊。
她将是他的臣子,他那般冷面对她,此时此刻却在脑海中对她做这种事情。
可是越龌龊,便越兴奋。
别样的刺激……
他喉间低哑出声,一掌腥濡湿气,半晌才收回涣散的神思,睁开了眼。
一抬眸,就见帘随风起,她不知何时已醒,正端坐在书案后,嘴角含笑,凝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章十八 东宫(下)
她的脸庞在纱帘后半隐半现,远远的,他只觉她目光如针,扎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又痒又痛。
猛然一惊神。
疯了吧。
他方才一定是疯了,才会在此地此刻做这种事情。
夜深人静的皇太芓宫中,他满脑子都是一丝不挂的她,在与她不及十丈的桌案后舒快得连她还在这里都忘了。
他顶着她的目光,看她竟然起身,拿起她身前案上的几本折子,朝他走来,甚至还拾袖揉了揉眼睛,当真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看见的,她此时的目光这么温软,她一定是没有看见他刚才……她又怎会看得见?他身前的桌案四角高矗,将他腹下全部掩住,她方才坐在那里,根本不可能看见。
她撩开纱帘,一路慢步而来,走近他案前,将那几本折子放在他案上,轻声道:“臣有事想问问殿下。”
他抬眼看她的脸,嫩红泛泽,在昏黄的烛光下微呈淡淡的金色,一双眼中仿似存了无数颗星星,萃灿惑人,说话时张开的嘴唇似被朱笔描过,一时令他才平静不久的身子又开始躁热。
怎能想得到,她就是当年那个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地缩在他怀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姑娘。
之前数次见她,他竟也没发现她的容貌如此耐看,神情如此诱人。
沈知书生性风流,常笑他不识女色,只知女人容貌好看与否,却不懂品评女人骨子里的柔媚之态。
他是不知女色。
他的母皇曾经是天下最有名的美人,容色才略胆魄再无女子能及,他自幼便听父王常道,当年他的母皇,是能够只消一眼便让人魂与神授的女子,他如何还能觉得这世间的女子容色令他惊艳?
可是她不一样。 她不是绝色,可她每一言每一行都吸引着他。
他处事一向是果断利落的,可他却无法对她果断利落。尤其是在,他竟然在脑中幻想过与她共赴云雨之后。
就连她现在站在他身旁,只是低眉低眼地轻声同他说一句话,他在脑子里也能幻想出种种他不该想的情境。
数年来专注于朝政军务,女色于他并非是不可或缺之事。而他也知道,身体上的放纵与内心之情亦非相连相关的。
他虽然觉得她有些诱人,可对自己的心却是明白的。
“殿下?”
她同他说话,却不见他回应,不得不又唤了他一声。
他回神,抬手按住她拿来的几本折子,挑眉:“要问什么?”伸指拨开,目光扫了扫,见都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心底不由有些了然,便又仔细地翻看了下。
一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八个州县与北戬互通市易的,另一个则是关于他下谕处置有关青州大营一事的潮安帅司官吏们。
她见他已在看,便不多作详述,只是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殿下心中是否对北戬存了别的打算?”
他闻言,拿着折子的手变得有些僵,余光瞥见她脸上笃定的神色,心中不知为何又有了火,“你位不过正六品,尚无资格过问此事。”
她抿抿唇,没再说话。
他话中带火,便证明她猜的是对的。
当年皇上与平王一统天下,却没有兵犯北戬;而北戬虽然称臣,可这么多年来遣使朝献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
他奏请皇上下旨令北境互通市易,却自己微服去了潮安北路、一路探查青州大营及北境其余数十个营砦的兵防诸务,后来又因青州大营松颓一事在潮安帅司大发雷霆。
倘若这都不令她起疑,那她孟廷辉便真对不起这三元及第的彩头了。
他数年来不动声色地参与朝政,不代表他会遵循他父母划定的旧道一路走下去。
他看着她,目光颇为复杂,心中防她,却又裂了条细缝。
被她窥觑到心中所想既是恼火,却又隐隐泛起了别的一些情绪。
她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探身去拿他搁在案上的笔,口中道:“臣还有东西要写给殿下。”
丰满柔软的胸部轻轻擦过他立在一旁的肘侧。
他胳膊上起了一阵颤栗,似有火焰顺着他的颈骨一路向下,停在他腰间,将他点燃。
她似是不知,拿笔蘸了墨,却又半转过身子,对向他。
他的呼吸微微有些重,目光停滞在她眉眼上,余光却止不住地瞥向她的胸口。
绯色官服虽是宽松,可她腰间系了犀銙,胸前好看的弧度被勒得极为诱人。
她看着他,忽然倾身靠过来,“臣方才可是说中了殿下的心事?”
丰满柔软的胸部这回彻底压上了他的身子。
她眼底带了点轻微笑意,又开口:“久闻殿下不好女色,却不知殿下向来是自己抚慰自己的……”
他的身子僵了一瞬,蓦然抬手将她按在身后的案上,低头道:“孟廷辉,你一再犯上,是须付出代价的。”
她是看见了的。
她果真是看见了的。
可她一日之内几次三番的大胆放肆,着实令他忍无可忍。
她在他掌箍之下放软了身子,浑身柔摊在案上,眼底依旧亮晶晶的,语气依旧是不经意的淡然:“臣现而今已背了佞幸宠臣的恶名,殿下想要如何,却也不需有所顾忌。”
他听得出她话中之意,眉梢不由微微一挑。
这是在隐隐讽刺他之前用在她身上的手段,亦是在试探他造就她这等佞幸之名是何意图。
章十九 骑射(上)
她的嘴唇仍然红得惊目,饱满丰润如浆果,眼底却黑得透彻,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好像真就在等着他的“无所顾忌”。
他却放开手,慢慢直起身子,对她道:“下来。”
她一垂睫,敛去眼底之色,依他之言撑身下案。
他转身,抽笔摊纸,倾身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她,再开口时声音暗哑得几乎辨不清:“明日回翰林院去,拿着这个去找张仞,就说是我说的,让你在编检案上跟着方怀学修前朝之史,不必再来东宫祗候。”
她伸手接过,“嗯”了一声,声音也透着哑意。
他看她,方才她胆子泼天也似的大,出口屡道放肆之言,也不怕他真在此处“无所顾忌”起来……可她此时此刻却又露出这种淡然恭敬的神情。
她将那薄纸轻轻折好,收进袖袋中,然后又去将案上错落摊着的几本关于潮安北路的折子重新理好,看他道:“臣方才忘了说,殿下白日里吩咐臣做的事情,臣俱已做完。”
他不吭声,看着她慢退出去。
可她走了几步,待到殿门边上时又转回身来,眼中温亮,红唇微开:“臣在翰林院颇不为那些老臣们所容,不肯与臣实差,又因沈大人从中相扰,才使臣前来东宫祗候。臣一心为民为皇上,又岂愿居于殿下翼后?今日种种大逆不道之举非臣本意,实是想让殿下将臣遣回翰林院去,如今有了殿下的这一纸字谕,臣便能安然于翰林编检案下理事了。臣多谢殿下,先前得罪之处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他站得笔直,听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说完这些话,神色变也没变。
她便对他遥遥行了个礼,转身出殿。
随着殿门重重阖上的一声响起,他心扉却似被人同时重重拉开来,清透有力的砰脆声,令他不由抬手一揉胸口。
莫论她是否真对他有所图,莫论她今日胆大放肆到底是因什么,他都不能否认,这个女子令他,略有心动。
章二十 骑射(中)
入秋之后,翰林院亭堂里外均是落叶,微卷的叶片,短硬的直梗,青红棕黄纷纷漫漫。
里面厅明几亮,举袖不沾尘。
孟廷辉坐在书案后面,身前案上堆着数尺高的卷簿,显得她人更是娇小。
这些书中大多是前朝旧志,有些已是破败不堪,书脊线角都散了开来。
她埋着头,看得仔细,宽宽的官服袖口被她自己挽系在臂上,指间紫毫飞快地在面前册子上点记着。
皇上年前有旨,着翰林院大学士方怀衔领诸学士承旨并修撰、编修,承修前朝诸国史录。
这份差事翰林院里不知多少个编撰都在眼红,不少居翰林院三四年的年轻进士都没能被方怀看中,而她因拿了太子的手谕便轻易进了这位在翰林院二堂东面的编检厅,因而更是兢兢业业,不敢犯丝毫差错,就怕她费劲心思得来的这份差事也没了。
方怀虽不似张仞那般严苛,可性子生冷,因才华横溢、经纶满腹而受诸多学士承旨们尊重仰慕。此番她在他案下治事,虽只得了个协录地方志的枯燥差事,也足以让她在翰林院稍松一口气了。
外面秋阳静好,微风略凉,透过窗棱吹进来,轻轻掀起她眼前平铺的几张纸。
她抬手压住,抬眼向窗外望去。
额前碎发被风撩起,眼瞳中倒映着院外一地秋色,嘴角轻弯。
不管怎么说,是好是坏,她到底是坐在这里了。
她既是坐在这里了,那便无论是谁都别再想将她赶走,除非……是她自己想走。
正欲回头时,忽见外面来了个女官,裙袂翩跹地朝里面进来。
孟廷辉方一起身,就见沈知礼的头从门后探进来,不由微微笑了起来,道:“什么风将你吹来了?”
沈知礼看看编检厅内此时并无旁人,便放肆地快步走到她案前,低眼看了看她身前那堆卷册,“怎么,今日一天还没顾得上吃东西罢?”
孟廷辉点头,伸手去揽那些摊开的破旧史册,眯了眼笑:“沈大人这可是逾矩了。”
沈知礼口中轻轻地“嗤”了一声,瞥她道:“我爹当年的那本野史写得才叫好,前朝旧事我自幼便当来枕边故事听的,谁还想看你身前的这堆老旧史书?”
孟廷辉抿唇不语,只将书册卷纸都理放整齐,才冲她道:“找我何事?”
沈知礼从袖中摸出一小包宫饼,丢到她案上,“孟大人还是先吃些东西罢,免得饿坏了身子,更不好着史了……”
孟廷辉忍不住笑出来,知道她是在恼自己,也便不多言,拿了那饼轻咬起来。 沈知礼半晌没吭气,终还是没憋住,又开口问她道:“我今晨在大内瞧见内殿值的人在写去北苑骑射的诸臣黄帖,怎么没见有你的名字?”
孟廷辉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个宫饼,伸指掠过唇角,才轻声道:“我去北苑观骑射做什么?”
沈知礼挑眉,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朝中多少女官,哪一个不盼着这一年一度的北苑骑射大典!偏你倒不愿意去?“
孟廷辉不由苦笑,指着案上尺余高的书册对她道:“这儿你也不是没瞧见。方大学士派我做的事儿岂是轻松的?我近日来连觉都睡不够,哪还有心思想那骑射一事?”她把没吃完的宫饼重新包好,又道:“一来我不会骑射,二来我对禁中诸班直的侍卫、京畿诸军的将校们都没那兴趣,我何必浪费时间去观那捞什子的骑射?”
沈知礼弯唇,“太子殿下亦是要去的,到时定会纵马射箭与诸军将校一较高下,你也没兴趣?”
孟廷辉眼睫轻轻一颤,没料到她会说这话。
已是近四个月没有见过他。
自那一夜从皇太芓宫离开,次日回翰林院,便一直没得机会再见他一面。
他一定是恼怒她的。
否则四个月来他多次着人锁院拟诏,不少翰林修撰都得幸于夜里一道观诸学士同太子议拟诏书,可他却唯独不传她。
她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可她又岂是图那一晌贪欢的人。
她心里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又有谁能真的明白,她做这些事情,究竟是图了什么。
沈知礼在一旁盯着她。
她轻笑,抬手抚平耳边乱发,转神答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也无妨。”
沈知礼笑得诡异,“我还一直没问你,当时为何只在东宫留了一日便回了翰林院?”
孟廷辉抬眼,一副惊讶的神色,“我还不是照你说的,给太子告了一状,说这翰林院的老臣们不屑与女子共事。太子一怒之下便将我遣回来了,张大学士看见太子的手谕,再有怨气也撒不出啊。” 沈知礼看了她两眼,脸色微妙,却没再接口,只是退后将她打量了一番,道:“想你也没骑装,不如我明日遣人给你送套我的旧衣,你也省得再为了骑射大典而特意去添置了。”
孟廷辉只是笑,也怠于虚伪客气,干脆道:“多谢。”
骑装……
脑中闪过的是那一日他身披薄甲、高坐马上,浑身是汗的模样。
不由咬唇微笑。
·
乾德二十四年十月初八,京郊北苑宝津楼下数十丈内人声鼎沸,各色彩旗迎风扬展,诸军百戏呈于楼下,诺大的一片空地上满是长鬃骏马,又有柳条立靶围在场中。
满朝文武京官齐至,男子均是跃跃欲试,女子则是兴奋不已,除了在朝的女官们,不少京中勋贵府上的千金闺秀也在不远处廊间置了座,看这一出盛大骁悍的骑射大典。
北苑本是平王为皇上所造,因皇上心念旧都西苑风貌,平王便特意在新都建成后于北郊择了块地,着人造成与当年遂阳西苑一样的宫苑来。
自乾德五年北苑建成至今,平王每年都会于此行骑射大典、与臣下一较骑术射艺之高下,然自皇太子十四岁参豫朝政之后,主持北苑骑射大典一事便交由太子主理,平王不再过问。
朝中女官们多是在光禄寺、鸿舻寺这样的地方任差,平日里哪里能见到京畿诸军的年轻将校们,因而都盼着这骑射大典,恨不能能在北苑骑射之日撞上个如意郎君,自此辞官嫁人。
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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