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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第3部分阅读

    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肉书屋

    双眼炯炯地看了她许久,才撇眸笑道:“你倒是好久没有上我这儿来了,上回你爹娘来给内子进丧时也没见你,今日却又是为何而来?”

    她挪不开目光,怔望着他嘴角笑纹,半晌才一舒眉,从袖中抽出孟廷辉的那折薄帖,递过去:“来给相爷荐个人。”

    古钦将笔搁下,伸手接过,二话不说便展开来看,可脸色却在看见帖下的名字时变了,登时将帖子扔在桌角,“胡闹。”撑案想了想,才去看她,皱眉道:“此人同你是什么关系,竟能让你来给她投帖。”

    沈知礼像是早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不急不恼地又捡了帖子,铺在他眼前:“今日在宜泰楼偶遇的,我倒喜欢她的这两首小赋,更喜欢她不同于其她女举子的轻淡之举。”

    古钦脸色愈黑,“此人在潮安北路州试时的事情我听说了,若非她的解元之名是太子恩点的,我定要在礼部试上将此人除名!”他转身,负手走去将窗子推开,“倘是天下人都知如此投巧可行,将来的女子进士科要成什么样子?”

    “相爷稍安,”沈知礼轻声开口,唇角弥笑,“我就知道相爷是这性子,因而特来替她一荐。否则此番礼部试相爷任主考,她孟廷辉倘是头名,相爷定会抹了她的彩头,她孟廷辉倘是只中了贡生,相爷只怕也会将她划到没考中的举子里去……”

    古钦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却终是没开口,只背身对她站着,望向窗外院中远处。

    沈知礼淡望着他,又继续道:“相爷想想此次女子进士科同往年相比有何不同的?太子的心思相爷难道不清楚?女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相爷当年亦是从翰林院入主中书的,此间深意不需我再道罢?而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清流汇聚,旧臣当道,若是一个空有才学而不懂处世之道的女子进去了,能有个什么好结果?”

    她见他仍不吭声,不由笑了笑,“这个孟廷辉,才学出众却不迂腐,虽说行事投巧,可却极有分寸。若要我说,此番上京的女举子里面,我还没见过比她更讨人喜欢的了。此女若不得入翰林,谁人可入?谁人能入?”

    古钦回头,目光颇是复杂,“你来我这儿替她说情,却不想她会不会承你这份人情。”

    她撞上他的目光,喉间不由哽了一下,半天才接道:“孟廷辉是聪明人。”

    他却冷哼:“光你说也没用,还得看她在礼部试上做得如何!况且还须得等到殿试之后,看皇上会钦点何人!”

    沈知礼垂首,“相爷也知太子为何这次会请皇上下旨翰林院开一敕额给女子。多年来朝中女官不过都是些花架子,这与皇上当初兴女学开恩科的念头相差何许大也!可这又是因为什么?相爷也是跟着平王从东都来的旧臣,想必比我更清楚罢?朝中的东党老臣们如今一日日权盛,对女子入朝为官一事都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恐怕相爷最是明白。皇上不与这些老臣们计较,还不是因看在多年来同平王的情份上!”

    古钦闻言,脸立时就黑透了:“乐焉不得放肆!”

    她默然片刻,又道:“皇上欲退位让政于太子一事,二府老臣们都知道。太子一旦继承大统,还会像现在一样对那些老臣们恭让礼敬不成?此次允女进士入翰林,不过是太子走的第一步棋罢了,这事儿我明白,相爷明白,朝中老臣们更是明白。若是寻常一个饱学女子,入了翰林又有何用?朝中党伐倾轧,这么多年来牺牲的人还少么?”

    他抬手打断她:“休要再多言。”展眉平了平气,才走回案边,对她道:“来看看我作的画。”

    沈知礼依言闭嘴,走了过去。

    案上画卷长铺,画上春色浓浓,细柳亭轩,燕飞莺鸣,慢水远行……

    他低眼,伸手取过笔,调了淡朱色,递给她,另一手点了点画上桃树空空的枝丫,微笑道:“还差几朵桃花。乐焉可还会画桃花?”

    她心底猛地一震,面上却依然平静,“相爷当年亲手教的,乐焉如何能忘?”

    持笔微颤,闻得他笑声在侧,心头愈浮。

    淡淡地描了桃花,却未松笔,转而顿腕,笔锋落向宣纸一角的空白处,数字迅成——

    “恨春迟,夜来得个春消息。

    春心暗动,春情枉寄,春事只春知。”

    章十一 殿试(中)

    古钦看着她收笔清墨,目光不由又转回那些字上,琢磨了片刻方道:“乐焉是有意中人了?”

    语气微微透着些迟疑。

    沈知礼垂袖,轻声道:“是啊。”

    他怔然,继而又问:“哪家的公子?”

    她却不再言语,只顾低了头看桌上那画卷。

    古钦转身踱了几步,眉头皱起,“前几日皇上与中书几位老臣还说起太子册妃一事,你……”

    沈知礼的脸色骤然间垮了下来,打断他道:“承蒙皇上和相爷看得起乐焉。可相爷不想想,太子岂是在这事儿上能听人摆布的?与其此时同我说这些,不如去问问太子是如何想的。”

    他未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脸色微有不豫:“你与太子从小一道长大,众人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冷笑:“相爷也是自我幼时便看我长大的,照此说来,我同相爷之间又将如何?”

    “胡闹!”古钦面作怒色,“此话岂是能随口胡说的?”

    沈知礼长袖骤落,背身往门口走去,眼眶已不自觉地红透了,抑了抑,才僵着声音开口道:“今日来找相爷,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久留也是不便,望相爷好生保重。”

    听不得他再说一字,她便夺门而出。

    指间上犹存了他握笔的温度,掌心中依稀裹着朱墨香气。

    一地碎草漫裙,空有桃色,无人应。

    ·

    乾德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女子进士科礼部试开考,京城南雀门太学以北、礼部贡院以东的七条街尽行宵禁令,日不得过车马,夜不得过行人。

    三日后考生出院,礼部试权知贡举古钦着有关大臣们按例锁院判卷,朝中中书诸事皆由右相徐亭料理。

    五月五日,女子进士科礼部试放榜,潮安北路解元孟廷辉高登榜首,判为此次礼部试会元。

    这一消息不到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举众闻之哗然,谁都没想到先前那个在州试上“撞了大运”的孟廷辉竟能在礼部试上再夺头筹。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她是女文曲现世的,也有说她是鸿运当头的,但不管说什么,几乎人人都在翘首以望半个月后的殿试——

    这个孟廷辉,她能不能够连殿试的头筹也一并拔了,成为大平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进士?

    ·

    时已入夜,礼部贡院外甚是冷清,内院里灯烛暖暖,透过窗纸,可见仍有不少官员们在屋子里忙碌着。

    古钦一边叫人封卷入册,一边问身旁鸿舻寺的官吏道:“这大半个月来我被锁在贡院里,竟不知中书门下二省所议的殿试策论题目是什么?已经呈给皇上去阅了没有?”

    鸿舻寺的官吏摇了摇头,“昨日还没有,今日不知呈上去了没有。”

    古钦面露狐疑之色:“还没有?往年这时候都已定题、着大学士封题置案了,怎么今年这么慢?”

    周围的人都摇头,以示不知。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深夜来扰,不知古相肯否让我进去?”

    古钦回头,看清来人,慌忙上前几步,弯腰欲行大礼,口中道:“不知殿下会来,臣有失远迎。”

    英寡伸手着扶起他,“我也是一时兴起。方才从六部出来,车过街角时看见贡院里还亮着灯,想来古相正在封卷,所以来看看。”

    古钦赶紧让开来,“殿下上座。”

    他却不坐,只是走去案前扫了两眼,转头问道:“想借此次礼部试头名孟廷辉的策论卷一阅,不知可否?”

    古钦脸色微僵,半晌低声道:“殿下恕罪,此事不合例。”

    英寡侧头望了一旁的鸿舻寺官员几眼,又看向古钦:“古相还不知,此次殿试皇上已有旨意,让我替她升殿主持。”

    古钦先是一怔,随后大惊失色,口中连连道:“这……这……”半天才又吐出几个字:“……臣确是不知此事。”

    心中却如翻江倒海般地滚过了数个念头。

    能为皇上亲试中进士者历来都谓之“天子门生”,如今皇上却要让太子升殿主持,可见皇上是当真定了退位让政的心思了。

    既如此,今年的这一科女进士们岂不是成了太子登基后的首批亲吏,更将是任重非凡。

    他心里连连苦笑,脸上却没露色,转身叫旁边的官吏将已封好的策论卷呈过来,翻出孟廷辉的那一份,双手递呈过去:“殿下既然是要替皇上主持殿试,那么看看也无碍。”

    英寡接过来,转身背光,将题纸扯开,先是细细地看了一回,然后又飞快地扫了一遍,眼底有些沉黯,回头对古钦道:“把榜上前五名的策论卷都拿来与我一阅。”

    古钦点头,身旁的几个官吏们便匆匆翻出题纸,呈上来。

    他一一阅毕,脸色变得有些冷,抬眼看向古钦,“孟廷辉的这篇文章虽说做得不错,可我却看不出她比这几人好多少,古相何故判她为会元?”

    古钦欲言,却听他又接了一句:“莫不是她在考前曾得机会投帖至古相府上?”

    这话语气生冷,明显带了责难之意。

    古钦微微垂首,“臣确是得了她的帖子,不过不是她来臣府上投的,而是沈知礼替她投的。”

    英寡听后蓦然转身,眉毛斜扬,“此话当真?”

    古钦点头,“臣岂敢欺瞒殿下。孟廷辉的策论虽与这几人不相上下,可处世之道却要精上许多。当年皇上旨谕进士科礼部试判卷不得糊名,意在从宽取士;既是要从宽取士,那便不当只论文章判功名。依臣之见,能让沈知礼亲来臣府上为之投帖之人,将来在朝中定不会是平庸之辈。”

    英寡捏卷两指紧了紧,复又低头看了眼那题纸上的名字,眉间不由一陷。

    过了许久,他才将题纸放回案上,却无再言。

    古钦想了想,又道:“至于才学高下、文章好坏,殿下可于殿试之后再细细评定。”

    他慢慢地点了下头,负手欲离。

    古钦却又在后道:“殿下,”见他停下,才急着道:“臣方才听人说,此次殿试的题目中书还未呈阅皇上议定。”

    英寡侧头,低声道:“皇上旨意上有言,此次殿试题目由我来定。”

    古钦又是愕然,半晌才回神,“敢问殿下,可否将所定题目与臣一览?”

    他却摇头,脸色似是不豫与人多说此事,“待至殿试之日,古相自然就知道了。”

    章十二 殿试(下)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的黎明,天黑得似被墨泼过了一样,风吹入衣仍是生寒,皇城宫阙外的石砖道上却早已排满了来参加殿试的女子们。

    小内监们拎着盏盏宫灯候在一旁,好让礼部的官吏们在校名时能看得清楚一些;有鸿舻寺的女官们拿了特制的宫饼发给排队等候的女子们,又轻声嘱咐道:“每人只有一包,待到晚上入夜了才能出来,自己看着办。”

    待礼部的官员将来的人都验明正身过后,天已发亮,这时才有光禄寺的人来,一路领着女子们到宝和殿后的丹陛下祗候。

    孟廷辉站在人群当中,抬头便见远处宫殿的飞檐高柱,殿上琉璃瓦在夜色下蒙蒙发亮,周遭一切都好似像在梦中似的。

    身边一人的身子突然一抖,喉间发出古怪的声音。

    一旁的礼部官吏忙过来查看,然后便冲不远处的宫人喊道:“吐了,快把她扶走!”

    孟廷辉微微蹙眉,看着那女子被两个宫人搀走,目光又移向她方才站过的地方。

    那块宫砖色泽沉暗,青灰色的雕纹密布其上。

    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苦读,多少场考试多少篇文章,才能走到这里来。

    可却因为紧张,生生让自己丧失了这一展鸿图的大好机会。

    当真可惜。

    她心底略叹,搓了搓冷得发麻的指尖。

    又等了一刻有余,前方殿中有人传话出来,礼部的官吏们便让候着的女子们按照排定的顺序依次登殿。

    大殿之中宫烛明亮,殿砖光可鉴人,只见龙座高高在上,下面满满当当地排好了殿试用的桌椅。

    孟廷辉找到自己的位子,同别人一样坐好。

    远处殿角金柱上的龙纹在烛光下微现狰狞,九爪腾云状甚为慑人,她盯着看了半天,才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上。

    殿中比外面暖热许多,可指尖却好像更冷了些,掌心也开始微渗凉汗。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笔墨摆好,正暗在心底嘲笑自己没出息时,就听见殿外宫伎的奏乐声响了起来。

    礼部、光禄寺、鸿舻寺三处的官吏们入殿站好,等待考试的诸位女子们也纷纷自座上起身。

    孟廷辉亦站了起来,心知这是太子要升殿了。

    拜这位太子殿下所赐,她因州试一事而在京中享有如日中天般的“名声”,她虽不言不表,心底却也不甚痛快;本以为在此次进士科中再不会同他有任何联系,可她却没料到的,在礼部试结束后的第三天,便传来了此次殿试将由太子代皇上主持的消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开。

    她兀自想着,头微垂,听见身边众人高呼“殿下”,便也跟着拜了下去。

    殿砖冰凉冷硬,硌得她膝盖很疼。

    有男子低亮的声音自正前方的高座上传下来,“都坐,殿试之上不必拘谨,一会儿好好做文章方是正理。”

    这声音就如同一把小鼓槌一般,“咚”地敲了一下她的耳膜。

    脑子里面轰然一声响。

    她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来,向正前方望上去——

    墨靴两侧金线纹案,黑袍之上五爪傲龙怒气勃然,男子两手撑在膝头,长腿半屈,端坐在殿中龙座上。

    剑眉英挺,脸庞削瘦,一双眸子竟是双瞳异色,左眼深褐,右眼黑蓝。

    他脑后的白玉龙簪耀亮不已,刺得她眼底发酸。

    她好似被浇了一桶热水,然后又被丢去万丈寒渊之底,浑身上下刺烈的痛,却被冻住,一点都动不了。

    这个人这张脸……

    怎会是他?

    怎会是他!

    他的右眼……

    她紧紧咬住嘴唇,撑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并非是独眼之人,只不过是不让人瞧见他的真容。

    天下万民皆知皇太子生来双眸异色,左眸承平王之褐,右眸承皇上之黑,自出生之日便被视为二人大位的唯一承嗣。

    她揣测过无数次他的身份,可却万没想到他会是国之太子。

    她幻想过无数次与他再见面的场景,可却绝没料到会是在女子进士科的殿试上。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手足无措至极。

    自己之前一直盘算好了的事情,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尽数倾塌。

    她是那么渴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可当她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后,却愈发感到绝望起来。

    原以为倘是有朝一日能够入朝为官,她便能攀附得起他了。可眼下再看,只怕她这一辈子都攀附不起他。

    那一日在冲州城外的官道上,他明明问了她的名字,可见他是知道她是谁的。如此说来,在那其后的钦点解元一事上,想必他是有意要令她成为这众矢之的的。

    想着,她伏在殿砖上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怕只怕,他心中已对她没了好感,全当她是个不择手段搏出位的女子罢了。

    ……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众人,看见了她,又掠过她,瞥向一旁的礼部官吏,微微一点头。

    有翰林院的大学士自殿侧上来,从内案上取过策论题目,捧授给候着的礼部官吏。

    礼部官吏揭开题上黄额,高声颂出——

    “为君难为臣不易论。”

    ……

    这沉厚的声音令她浑身一激,陡然回过神来。

    脑袋里面仍旧是空白一片,怔着,跪接过了礼部官吏发下的裱金题纸。

    身子僵着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

    身旁的女子们已经开始落笔急书,笔尖触纸而过的声音擦过她耳廓,她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着的题纸。

    耳边又响起礼部官吏的声音:“……不得更题,日落交卷。”

    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她揽过袖子,拾笔蘸墨,笔落题纸——

    为君难,

    为臣更不易。

    章十三 传胪(上)

    大殿朱门紧闭,内中宫灯色暧,一室静得出奇。

    太阳升了又落,殿砖之上一片斑驳灰影,细密的花纹,边缘模糊,如春日里多般压抑的情。

    他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些素衣素妆的女子们。

    都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充满朝气,可她们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

    不少女子搁下手中的笔,取出凌晨时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时领的宫饼,在位子上静静地吃了起来。

    唯独她一直垂着头,悬腕挥笔,墨点白宣,背脊竖得笔直,好似一点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浓郁,下笔如飞,红线直格中字迹工整,左手边上的裱金题纸已摞起一薄叠。

    一片红唇纤眉素颜中,他的目光渐渐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轻掀,看她额角碎发挡了眉梢,看她脸上一副极其投入认真的神色,看她倾心在写这一篇文章。

    周围数个女子吃了东西,又重新开始写策论。

    就只有她身边的那一包宫饼,仍是完好如初,动也未动。

    他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之处,身子一斜,索性横臂撑了下巴,凝神盯着她打量。

    脑中回忆起那一日在冲州城北的黄土官道上,破庙一座,素衣一人,双眼执拗而坚定地望着他,竟然开口问他,他贵姓,他名什。

    他自生来至今,还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的名字天下人尽知,可却没有一人敢叫,更是鲜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种深意。

    寡者,独也。

    自古帝王皆寡独,便是他那对如同剑与剑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流了多少血汗与泪,牺牲了多少人与事物,才换得这一生短短数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为名,并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独,而是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独他可继。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难之孤寡,将来除了他,还有谁人有资格代领?

    旁人只看见他风光无限,却哪懂他肩头重担究竟有多沉,为君难,为君难不可道。

    便是可道,却也无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禄寺的官吏见他盯着一个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侧低唤了一声。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态,不由皱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却恰触上她探过来的目光。

    犹是同那一日一样的清湛目光。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眼,望向殿角一侧,目光沿殿晃过与座众人,然后才收回来。

    她看起来这么年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张脸庞单纯清秀,可却敢于在进士科州试上违例作论,同他以往见过的女子有着太大的差别。

    可她违例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微微阖眸,又想起数日前古钦在礼部贡院里对他说的话。

    是没想到,短短数日间她竟能结识沈知礼,而沈知礼竟也肯为她去古钦府上投帖。

    可见她的确是有与众不同之处的。

    大红色的烛液滴了下来,火一样的色泽,血一样的触目。

    再抬眼时,却发现她仍然在望着他。

    他两眼一黑,没料到她会如此胆大。

    她触上他微凛的目光,一下子便错开了眼。

    但纵是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双眼中那忽闪忽暗的期冀之色。

    她是在渴望些什么?

    功名还是官禄?

    那张光洁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裱金题纸,她的笔墨均已收好,旁边的那包宫饼仍是未吃。

    有礼部官吏也看见了,走过去低语询问,见她已全部答完,不禁吃惊,然而按例不得提前离场,便让她就这么坐着,等日落时分再与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脸色又是一变。就见她微低了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案,神色专注,久久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女子……

    倒也有趣。

    ·

    夜已深,东宫外阁里仍是灯火通明。

    数名翰林院大学士与礼部主事者都在长案前忙碌,将殿试题纸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经筵侍讲一份份地捧来他身前,高声将其上策论文章读出来。

    他坐在案后,一边翻阅着两省递来的奏折,一边听人念那些策论,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折子,抬眼道:“拿来,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将厚厚的策论卷子搬到他面前案上。

    他伸手翻了两下,抬头:“孟姓的可在这里面?”

    “殿下稍等。”那人回身,又搬了一摞来,恭敬地放下,从中抽出一份来呈给他:“此为孟廷辉的策论文章。”

    他瞥了那人一眼,嘴唇微动,刚想说他不是要孟廷辉的,却又想起此次殿试中姓孟的只有她一人,不由眉冷,僵着脸接过了那人递来的一摞题纸,哗啦一下摊在案上,目光扫了过去。

    “为君难,为臣更不易。

    臣尝闻人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此所以吾朝得以开边而享天下、四海归一也。

    ……”

    他没有看下去,目光只留在那一句话上,逐渐变得炙热起来。

    ——臣尝闻人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她是听谁说了这句话?

    他定了定神,才继续往后看下去。

    一张连一张的裱金题纸上,一个个傲挺的小楷连成一文恢宏之象,令他不由拊掌暗叹。

    从来才学之人多狷介,他何曾见过似她这样的女子。

    又想起宝和殿中,她在座上抬头看向他的目光,和她后来盯着书案的专注神情。

    她心里所想的到底是些什么?

    她到底图的是什么?

    他想了片刻,方握起笔,蘸了朱墨,在她的题纸右上角处勾了一记,然后转身叫人来,道:“鼎甲三人与二甲七人最迟后日须得选定,然点谁为一甲进士第一人及第,则待小传胪后由我亲定。”

    礼部官吏闻言极是愕然,继而犹豫道:“一甲第一人若是不定,小传胪时殿下欲依何顺序召见此十名贡士?”

    他扬眉:“二甲七人即按名次,至于鼎甲三人,”略微一顿,“尔等随意,但将孟廷辉放在最后传见便可。”

    章十四 传胪(中)

    小传胪的当日,自凌晨始便有光禄、鸿舻二寺的官吏们在宝和殿中忙碌,排案布凳,备金榜裱宣,待至天边泛白才将诸事准备妥当。

    东宫殿门外却相较冷清,几个殿侍站在廊下,默声无言,看里面殿中烛光通明,却没人敢扰。

    远处有人走来,一个殿侍下意识地上前挡在门前,待那人走近,他看清后方笑道:“原来是沈大人。”

    沈知礼手里捧了一本薄卷,亦微微笑着看那人:“太子数日前着令职方司查一个人,我特意赶在小传胪前送来给太子过目。”说着,探头望了下殿内,又道:“太子又是一夜未睡?”

    殿侍点头,脸色颇是无奈:“太子的性子,沈大人也是知道的。”说着,侧身上前,叩门禀道:“殿下,职方司的沈大人。”

    等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允入的声音。

    沈知礼推门入殿,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殿下。”

    英寡从里面走出来,身上松松地披了件外袍,看见她,脸色微凉:“职方司的人怎么叫你来了。”

    “臣也是职方馆的人,有何不可来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东西,“殿下着人查孟廷辉的身世,职方司昨夜已誊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赶在天亮之前送来给殿下。”

    他脸色漠然,伸手接过,“此处没你的事了。”

    沈知礼却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开那薄卷,一页页扫过,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诡暧起来。

    果然,他翻了几页后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冲她道:“怎么还不走?但凡孟廷辉的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语气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无丝毫功劳,也有半点苦劳吧?殿下就这样对待臣?”她眼底笑意浓浓,“看孟廷辉的样子,倒想不出她的身世这么可怜。从小无父无母,幼时被人拐入潮安北路冲州以北的一座尼庵,未编户而遭剃度,八岁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以外的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编户入籍,时潮安北路冲州府的通判张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无户年幼僧尼无家可归,寒夜里不知冻死了多少,而孟廷辉正是其中之一。”

    他脸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面要说什么。

    沈知礼低眼望着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后来却被贵人所救,编籍入户,然后被送去当时冲州府新建未久的女学里。”她停了停,“可当年那个贵人是谁,职方司却查不出来,此于我大平王朝职方馆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耻大辱啊。”

    他横眉,“退殿。”

    她抿唇轻笑,朝门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正是殿下一手经办的。当时殿下年不过十四,却令潮安一路骄臣人人自危,此事当年轰动天下,朝中谁人能忘?”

    他一把攥紧了那薄卷,又重复了一遍:“退殿。”

    见果真猜对了,她便断了下面的话,脸上犹带了浅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门关上。

    朱环在门板上轻颤了两下,咯噔作响。

    他皱眉,右手攥得愈发紧了起来。

    怎会……

    孟廷辉怎会恰是那个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后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见流离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若非是读了职方司所呈上来的东西,只怕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辉竟会是他所救数人中的一个。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间硬朗的线条渐渐一缓,如此说来,这话当是那一回他对她说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只有在那一个雨夜,在那一座破庙中,对她一人说过这句话。

    不料她却记了这么多年。

    他又想起殿试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记得他的,也许从那一日在冲州城中相见开始,她就期冀着他能认出她来的。

    一刹那间,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门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头转瞬就又锁了起来。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并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

    自卯时起,宝和殿外便有宫人领了殿试后位列前十的女贡士来此祗候,待太子传召见谕后,一个接一个地入殿觐见。

    初阳自东边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当中,脚下的青灰色宫砖也被晒得开始发烫。

    孟廷辉一动不动地站着。  已过巳时,还是没有人来传唤她。正午的阳光热而毒辣,烧得她脸庞一片潮红。

    等到前面第九个人经传入殿觐见之后,才有一个黄衣舍人自高高的殿阶上下来,冲她道:“孟姑娘,该你了。”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跟在那黄衣舍人的身后入了殿。

    殿门在她身后徐徐阖上,森然一声响。

    火辣辣的阳光被厚实的殿墙隔在外面,殿中一片阴凉,空气中都像带了丝水气似的,一下便润了她干涸热烫的唇。

    “坐。”

    不待她看清殿中人,不待她行臣子礼,他的声音便传入她耳中,同样的清凉,又带了点哑意,直入心尖。

    她闭了下眼,适应了殿中光线,瞥见身旁置了锦垫高凳,却没动,只向前方坐着的人看过去,轻声开口:“殿下。”

    薄薄的单袍衬出其下硬朗的身骨,襟前金线暗纹繁复交错,灼亮的瞳眸,微黯的脸色,一双长腿竟是叠搁在金案之上,斜眉如锋,神色虽端肃,却是一副不羁之态。

    她喉间瞬间有些干,不曾见过这模样的他,更想不到他会有这模样……指尖有些发麻,转眸去看,殿上竟是再无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着她,叫她:“孟廷辉。”

    她陡然回神,低头:“殿下。”

    “就这么想要状元之位?”他开口直接了当,话语如刃劈风。

    她双耳微凛,听清了,却像是没听清,一脸朦懂。

    他不急,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一殿寂静,殿外偶有飞鸟振翅扑檐而过的沙沙声,搅得人心更躁。

    她面色平静,一字一句道:“臣不只想要状元之位。”

    他听了这话倒也不觉惊奇,只道:“还想要什么?”

    她轻轻扬唇,“殿下有言,此次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赐正七品编修一职。然而我朝有定,历科进士第一人及第者都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职,为何女子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却要低人一品?”

    他手中把玩着案上玉石纸镇,不疾不缓地道:“你还未当上状元,尚无资格说这些。”

    她低头,“倘是凡事都需在其位才能言其政,那翰林院的清议之名又是从何而来。”

    好一张厉害的嘴。

    他搁下纸镇,起身绕案下阶,走到她面前,问道:“你倒说说,倘是让你当了这个状元,你会怎样?”

    她仍旧低着头,“殿下方才说了,我还未当上状元,尚无资格说这些。”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一把握住,抬了起来。

    她微惊,抬眼正触他的目光,深涧似的一双眸子,到底也生寒。

    他臂肘半弯,低了头打量她,记忆深层连续翻涌,却始终看不出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一直未松,许久才慢慢开口道:“你既然这么想当这个状元,我便让你当这个状元。不但让你当这个状元,还赐你从六品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并修前朝之史,可进两院观诸翰林学士起草诰敕,再赐佩银鱼袋。如何?”

    一字字落入她耳中,震得她心神恍然。

    下巴微痛,只见他眼底深意层层覆上来,可她却不解。

    如此殊宠……

    他到底是何意?

    她凝神半晌,不答反道:“……君臣有别,殿下行此孟浪之举,太不合矩。”

    他松手放开她,“你连进士之名都还没有,如何能以臣下自居?开口却屡道狂言,何曾将我放在眼中?”

    她抬头,一路望进他瞳底,异色眼波深深漠漠如汹涌之涛,淹得她心头一片水湿淋漓。

    他挑眉,对上她的目光。  这句话像是在讽刺她,她心想。然后她自然就又想起来州试的事情,愈发觉得他心中一定是轻视她的。

    不知怎的,这认定却叫她格外不肯示弱起来,心头沸血直冲脑际,竟然又朝他靠过去一点,望着他道:“殿下也尚未登基继承大统,如何能以君上自居?既是非君非臣,那我便是狂妄一点又如何?”

    他听清,张口欲言。

    却不防她忽然凑近,偏头吻了他的左颊。

    章十五 传胪(下)

    胆大包天。

    他左颊上仍有温香残存,脑中却只闪过这四个字,低眼去看,正对上她那双水汪晶亮的眼,端的是清湛无杂的眼神。

    虽知她心中对他有所求,可他却没料到她能如此放肆!

    一时间只顾惊神,竟未伸手推拒。

    她见他不拒不受,眼底似有火星在跳,便又轻轻凑上前,亲了亲他的两片薄唇。

    他额角一跳,垂眸,这才似回过神来。

    她的舌尖湿漉漉的,小心翼翼地划过他唇间,试着向里面探了点。

    他的身子僵着,仍旧没有动,也没有推开她,可盯着她的目光却如剑似火,生生劈进她眼底。

    ……

    不是没有碰过女人。

    十二岁那年便有宫女来侍寝,用他父王之言,此事也是学问一门,为帝者如何能落了雄风。

    只记得当时母皇笑着啐了一口,脸微微有些红。

    然而他却尝不出其间有何销魂滋味,只觉得是草草一场仪式,召告他已成|人,从此能入中书观诸相议政。

    数年之后同知书偶然说起此事,却也被知书笑说,他当是天生冷情寡欲,全无乃父之风。

    ……

    他没有推开她,只是想看她究竟能放肆到什么地步,却不料她竟然真的敢得寸进尺地伸手上来抱住他的腰。

    她的心头一直在狂颤。

    她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会胆大到当廷对他如此这般……

    但她心中渴望了多年的这个男人,竟然也就真的任她对他如此这般……

    也许太子位尊人俊,数年来朝中对其投怀送抱的女官甚多,他是见怪不怪了,抑或是也乐于享用这些艳福……

    如此一想,她便突然住了手。

    他也终于抬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寒似九天玄川:“孟廷辉。”但也只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再无后话。

    她静默地瞅着他,毫无惧意。

    她以为他是要做什么,却哪知他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不知道该要如何处置她才好。

    殿门忽然在外被人叩了两下,有黄衣舍人推开了条门缝,“殿下,皇上方才……”

    话没说完,后面的字就都被生生咽了下去。

    那人眼睁睁地看着殿中这一幕,进也不能,退亦不是,人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连低头都忘了。

    大传胪放榜前的小传胪本就只是个形式过场,太子召见将定为一、二甲的十名女贡士也只是遵进士科定制罢了,本以为此时孟廷辉该将退殿,谁曾想……谁曾想……

    她的右手尚卡在他精瘦的腰间,他的右手紧紧握着她的左手。

    她贴着他,而他倾身,两人之间不过一纸之距,亲密的模样简直令人脸红心跳。

    门外有光禄寺的人候着,此时亦是透过大开的殿门瞧见了里面的景象,当下便将那犹在怔愣的黄衣舍人拽了出来。

    “砰砰”两声巨响,殿门被人从外慌乱地关上。

    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连角落里的宫烛细焰都在微微发抖。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不发一辞也能令她头皮发麻。

    她显然是同没料到会被人撞见,心底揣度半天,却也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他二人间的姿势落入旁人眼中,想必是会令人以为是他在欺侮她。

    他皇太子数年英名,怎能今朝这般毁在她手中?

    她突然有些忐忑起来,竟不顾他的盛怒,看着他道:“是我以下犯上,殿下只管格了我的功名。”

    “孟廷辉,”他突然开口,面色缓了些许,眸底却依旧生寒,“此次女子进士科状元之位,非你莫属。”

    她微微讶然,不料他至此时还能说这话。  他转身,一路走向殿中金案,上面大小金榜并笔墨一应俱备——那本就是等他在小传胪后亲写进士姓名用的,此时看那裱金黄榜却甚是刺眼。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他俯身拾笔,蘸墨落榜,当真将她的名字写在了头一个。

    不由怔神,愈发不知所措。

    她如此放肆,他不贬罚她,却还依旧予她状元之位?  人道太子心深难测,

    是言不虚。

    而殿外高树葱翠,鸟儿轻鸣,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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