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作者:肉书屋
间扭曲成黑洞,元清心里阴云密布,阴湿得要生出蘑菇来。
“这次养大了——等它不可爱了,敏敏打算怎么处理?”
邵敏沉默了一会儿,略有些寂寞道:“……大概只能给别人养了。”
元清明明应该幸灾乐祸的,却忽然有种狐兔之悲,危机感越发沉重起来。
“其实……大了还可以让它再生小团子,不一定非要丢掉。”元清心情复杂道,想到邵敏往日重重,心口便有些闷闷的,“如果一开始就要丢掉……你为什么还把它抱回来?”
邵敏望着元清。
——就算元清不回中原夺回王位,邵敏也不认为他会留在希提。
从希提无论往东、往西还是往南,都要跋涉千里,才会气候温和的城邦。邵敏自然不能将小黑带走。至于元清的质问,邵敏倒是能理解他的心情。
古代有“父母在,不远游”的说法,但是到了现代,孩子大了还跟父母在一起,那才真的不可理喻。所以邵敏认为,等孩子能独立生活了,离开他是很正常的。而元清却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和抛弃。
邵敏对上他的目光,心里不由就软了下来,“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若你愿意带上它,我便不把它丢掉了。”
元清眨了眨眼睛,背过身去一个人怄气。
邵敏头大不已,只知道以后还有得要磨合。
帖木儿家的獒王已到了年纪,这胎只生下四只崽子,哺||乳|了半个月,獒王先力竭死去。帖木儿自己留了一只幼崽,另外三只送了朋友。
他手下有个叫博术的,去年随他去延州,不幸死在那里。博术有两个老婆,一个儿子。儿子名叫伯颜,不幸是庶出,又跛了脚,不能继承家业。按着希提风俗,他家里财产并女人一并归了他的弟弟。
按说伯颜也该归他弟弟抚养。但在希提这种地方,男儿不能驰骋疆场,便跟女子无异。伯颜虽名义上有个叔父,实际上顿不接下顿,过得跟奴隶一般。
叙伦记着博术的死,见着伯颜在外面游荡,便送了他只幼獒。
邵敏抱回家的那只,便是伯颜的。
第二日,元清被叙伦请了去喝酒。
邵敏喂饱了小黑,才备好木笔和胶板,便听到敲门声。
伯颜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到了邵敏胸口,又瘦又高,竹竿似的见风倒。
他身上袍子脏兮兮的,带了些闷臭的羊圈味道。手上黢黑皲裂,爪子一般。
但邵敏首先注意到的,却是他嘴角的淤青。
将他让进屋里,捧上一碗热羊奶,用希提语问道:“你脸上怎么了?”
伯颜喝奶略有些急,答话却懒洋洋的,“我把大汗赏的东西送了你,博忽知道了,就揍了我一顿。”
博忽便是他的叔叔。邵敏在希提住了两个多月,早知道伯颜的情况,却没想到他把自己的狗送人也会挨打——她当然不知道自己抱回来的是只獒王崽,更不清楚伯颜的东西按规矩是属于博忽的。
但邵敏倒是想到,博忽既然打了他,想必也不会给他吃早饭,便去热了些奶羹,搅在冷粥里端上来,道:“先吃些东西吧。”
伯颜明明已经开始流口水,却还是懒洋洋的摇头,道:“不用了,教我写字吧。”
——他昨天把幼崽送给邵敏时,提了这个条件。
邵敏说:“你不吃东西,怎么能好好学字?我是你的老师,你要听我的。”
伯颜挑着细长的眼睛笑了笑,“若我不是个跛子,你一个女人也想给我当老师?”
邵敏直接把木勺子捅到他嘴里,“我是个女人,也是你的老师。你既拜了个女人为师,就别再啰嗦。”
伯颜撇了撇嘴,没有再反驳。
在希提,只有贵族男子才能学习读写。
所谓的贵族,就算不是一族的大汗,也至少得是乌尔坚王庭册封的千户长。
伯颜自然够不上资格。
他虽然是个跛子,却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出人头地。可惜他注定上不了战场。若是普通人,只怕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文书上去。但是伯颜并不是个平凡的孩子。他的见识比大多数成|人都要深远。
从帖木儿围剿马贼开始,他便知道日后吉木萨需要一个会写字算术的人来管理商贩,而贵族们只怕不屑这种琐事。
因此发现邵敏能读会写时,他毫不犹豫的便拿出自己仅有的筹码,换取她的教授。
这个孩子聪明得有些过分了,邵敏教完了计数,又教二十四个字母。等元清回来的时候,伯颜已经能写简单的句子了。
希提语是拼音文字,刚刚创造了一百年不到,形音没多少脱节,基本上会说便会写。只是古代表音字母没那么科学,伯颜说的也不是纯正的乌尔坚官话,这才增加了不少难度。
邵敏一面给他纠错,一面笑道:“改天我给你弄一本《法典》,那是范本,你可以拿回去读。”《法典》是希提的正史,从神话时代记录到希提王国的建立,多少有些史诗的性质,是当初创造文字后写下的第一部典籍。
伯颜咬着笔头,含糊道:“我用不着读那些,只要会写字会算数就可以了。”
邵敏道:“我怕浪费了你的聪明。若你日后只当个管仓库的小官,博忽还能打你。”
伯颜斜眼望了望她,“那你指望我当什么?”
他这个眼神挑衅意味明显,邵敏见多了元清的楚楚可怜,竟忘了孩子还有不驯的一面。乍见了忍不住就笑着按下他的头,压迫般狠揉一通,“给我乖一点。你想当什么,我才不管。你只要把我教你的学好了就行。”
晚饭的时候,元清略有些心不在焉。
邵敏早告诉他,她今天会接待客人,是小黑原先的主人,一个男孩子。但是元清没想到,她会收学生。
来希提快三个多月,希提语元清也能说的不错,但是依旧不会写——并不是天赋所限,而是他根本一直只把自己当暂居的客人。
就算不当皇后,邵敏依旧可以做很多事,而且乐在其中。
可是如果不当皇帝,他想做些什么?
文人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以为自己丢了皇位便能抛开责任。但是当帖木儿告诉他元浚的所作所为时,他才明白自己并不能真的放下来。
天下不一定非要在他手里走向极盛,但若他活着,也不能无动于衷的看着在别人手里乱起来。
但是——邵敏真的愿意跟他回去吗?
自娶了邵敏,他还不曾见她这么开怀、肆意的笑过。
小黑(下)
大雪封山足足有四个月,一直到第二年三月里,才有冰雪融水从女神山上蜿蜒而下。
雪化了,吉木萨的春天也在一夜之间到来。从河岸到荒原,春风吹过了玉门关,满目都是柔嫩的草色。天高树低,一望无际。
牧民们再次忙碌起来,伯颜来邵敏这儿上课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帖木儿已经开始和元清商议边关互市的细节,元清听多说少,任他怎么引诱都不表态。帖木儿十分无奈,揉着皮囊子问他:“你有没有点给人做俘虏的自觉?”
元清送他一颗白眼球:“没有。”
帖木儿气得拽了邵敏说:“我抓了个祖宗回来。”
结果被小黑一口撕掉半条裤子。
短短三个多月时间,小黑已经从巴掌大长到半人高。依旧是憨厚到蠢笨的模样,眯着眼睛耷着耳朵,肥壮的身子安稳如山,轻易不会动一下。
用元清的话说,简直笨得一头羊羔都能轻易欺负了它。
邵敏自家的儿子不嫌孬,只笑说这是“大智若愚,大勇若怯”。
她说着玩儿,帖木儿却若有所思,非要叫小黑跟他家巴图比试一场。
邵敏自然不答应——帖木儿家小黑那个哥哥,虽也是一般憨厚的长相,但眯着浑浊的蓝眼睛看人的模样,分明与帖木儿如出一辙的阴险。小黑这种好人家的孩子,铁定不是对手。
不过帖木儿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手的,邵敏这里搞不定,干脆带了巴图到小黑面前晃荡。兄弟两个对上了眼,忽然就都不动了。
南采苹筹备着建官市,这两天一边看图纸选地方,一边犯愁人才。邵敏闲来无事,便去给她帮忙。
官市规模不小,几乎占了半个吉木萨。
吉木萨是牧民吃饭的地方,虽他们对南采苹不友好,南采苹却也没有夺他们饭碗的意思,因此不想占太多牧场。
但这么大的规模,离水源太远了显然也不行。
她纠结来纠结去,邵敏给她指了好几个不错的位置,却都能找到否了的理由,显然是钻了牛角尖。邵敏知道她是急着缓和跟牧民的关系,迫切想做成什么事——她始终不愿过于依附帖木儿。
邵敏开导了她一会儿,见实在没什么效果,便笑道:“你无论打算得怎么周全,都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要我说,你只要保证三点就好了。第一点,没有马贼;第二点,能补充水和粮食;第三点,方便把货物运出去。至于牧民怎么想——只要他们到时候能获利,定然不会有太多怨言。”
南采苹道:“可是要建官市,还要很多木材、沙子、石子……”
邵敏笑道:“你以为建宫殿呢?商人都是逐利而走的,驼队又跟中原的商贩不同,他们不用仓库囤货,所谓官市,你大概圈出个地方,让他们觉得方便就行。”
南采苹想了想,不由垂着额头笑起来:“我真是忙晕了头。多亏娘娘提点,要他们觉得方便,这确实是最要紧的。连沙漠都走过来了,谁是奔着官市的?”
邵敏点了点头。
南采苹又说:“我该先去问问驼队的意思,而后自然就都明了了。”
邵敏笑道:“这是个正理。”
南采苹和邵敏走访驼队,帖木儿还在劝说元清回去当皇帝。
元清见邵敏在前面,眼睛一亮,甩了他去追老婆。
小黑和巴萨继续扮雕像,对眼睛。
一阵风吹过,两只大狗稳若泰山,雷打不动。
帖木儿看看他家巴图,再看看元清,最后决定去追他家南采苹。
傍晚的时候四个人一起回来,话题不知怎么扯到中原与希提的美食上了,帖木儿坚称,希提的马奶子是天下第一美味酒饮。
另外三人嗤之以鼻。
帖木儿于是发狠,非要教他们尝尝马奶子的清凉芳沁。倒春寒的凉风吹来,邵敏道:“大冷天的,就算你想让我们尝,可也能当真酿出来?”
元清道:“敏敏知道马奶子?”
邵敏道:“喝过。有点咸,不太喜欢,但味道还是不错的。不过要称第一美味,未免太托大了。”
南采苹笑道:“还是娘娘见识多。”
帖木儿厚颜无耻反咬道:“你们就欺负我一个是外族人。”
小黑依旧在和巴图瞪眼睛,冷不丁被帖木儿踩了尾巴,面无表情的回头又撕掉他半条裤子。帖木儿炸毛道:“巴图,咬它!”
巴图懒洋洋瞟了帖木儿一眼,无奈的挥了小黑一爪子。小黑面无表情回了它一爪子,而后两只狗玩闹一般撕咬到一块儿去。
帖木儿眯着眼睛望向元清,笑道:“我赌我们家巴图赢,你要不要下注?”
元清面有难色,“你是不是先回家换条裤子?”
帖木儿低头扫了扫,毫不在意道:“我就算什么都不穿,也依旧是草原上最有魅力的男人。何况只是破了裤子。”
他那双腿确实肌肉紧实,线条完美,无比性感。邵敏眼神也忍不住瞟过去。
元清额角青筋蹦起,道:“敏敏,你先回家。”
结果是南采苹先揪着帖木儿的耳朵,拖他回家换裤子去。
入了夜,小黑和巴图还在互啃胸毛甩嘴巴子。
邵敏开了门探出头去,道:“小黑,吃肉了!”
小黑甩掉巴图,麻利儿的往回跑。结果跑了两步,想起什么一般转身,抽冷子又甩了巴图一爪子,这才一溜烟跑回家。
巴图追了小黑几步,最终还是悲愤难忍的回家了。
元清揉着小黑肥厚的下巴,笑道:“好样的。”
小黑眨了眨眼睛,照旧大智若愚,蠢笨如牛。
然而随着春意渐浓,无论是元清还是邵敏,心里都明白,这种闲适的日子将到尽头了。
南采苹的官市快要建成,驼队往来越加频繁。
伯颜再一次带了满身伤来找邵敏时,邵敏只是沉默着给他上药。
“《法典》被博忽看到了。”伯颜说,“他骂我是条野狗,却妄想摘取天上的星星。我没能《法典》夺回来。”
那一条条的鞭痕让邵敏的心都缩了起来。
伯颜说:“我确实是条野狗。娘不爱,爹不养,落在博忽手里,活该受罪……”
“……可是,老师,我一定能摘下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
他的脸平凡无奇,可是那双眼睛灵动而明亮,那种闪烁不熄的光芒让他看上去像个最高贵的王子。
邵敏揉着他的头发,点头道:“嗯,我知道。”
邵敏去找了南采苹,那个时候南采苹几欲抓狂。
因为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也没让她选来管官市的十个人学会最简单的加减法。他们能明白一头羊加一头羊等于两头羊,却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斤酒加一斤酒等于两斤酒。
邵敏进去的时候,她大大的松了口气,赶紧对那些人说:“今天先到这儿,你们都回去吧。”
邵敏笑道:“怎么样,有没有个开窍的?”
南采苹欲哭无泪。
邵敏便又道:“我倒是认识个聪明孩子,算账写字都不在话下,就是有点小毛病。”
南采苹问道:“什么毛病?”
邵敏道:“年纪小,有些跛脚。”
南采苹忙道:“这都没关系,只要脑子好使,不挑事,不偷不骗就行。”
邵敏道:“当然。那我就领来给你看看了……不过他年纪确实太小了些,最好你能多带他几年。”
南采苹笑道:“没问题。只要他别跟那些混蛋似的嫌弃我是个女人。”
夜里缠绵过后,邵敏轻轻蹭着元清的耳朵。
元清将她揉在怀里,低声道:“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邵敏含糊的“嗯”了一声,道:“元清……我还不曾见过焘儿。”
元清身上僵了僵,俯身将她笼在身下,亲吻她的嘴唇。
邵敏没有躲,只是在他喘息的间隙,继续道:“林佳儿身子一贯弱,元浚又是个没心没肺的。太监也大都势利,不知焘儿会不会受委屈……”
元清动作停下来,静静的埋头在邵敏的怀里,半晌没有做声。
邵敏轻轻的拍着他的背,“我会好好的待他。”
元清抱住她,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又说道:“焘儿是只糯米团子。眉毛眼睛嘴巴都像我……敏敏见了一定喜欢。”
邵敏笑道:“嗯,小孩子我都喜欢。”
在她出生的年代,人类的寿命几乎没有上限,大多数人对家庭与后代都没了执着。但有时就算执着也没有办法,因为受孕率已经低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邵敏家属于少有的顽固保守派,父母成年便结婚,结婚后便埋头造人、四处求医,却也直到五十岁上才有了她,又过了十年才有了她的妹妹。
红玉在组里受宠,也是因为组里难得进一个新人。
邵敏对孩子的喜爱,其实也不单单是因为母爱泛滥。也是成长环境使然。
这之前,她从未想过元焘可能会在元浚手里受委屈。但是伯颜那满身的鞭痕,却让她心有余悸。万一元清真的不回去,作为元清的太子,元浚会怎么处置他?
她不曾生养那个孩子,想到那个可能的结果,也会心有不安。元清作为他的亲生父亲,心里又会是什么感受?
她不能让他一辈子活在愧疚里。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早在元浚登基之前,元焘便下落不明。
而很少几个知道元焘下落的人,此刻也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经过半年辗转躲避,一度坠落悬崖,却终究完成了任务——延州城元清被俘前,派去给程友廉送信的使者,终于找到了通和钱庄在金水河畔的铺子。
程友廉于此刻得知了元清被俘的真相。
他们以社稷为重、拥戴元浚即位的行为,在这一刻失去了一切礼法的依据,被证明是不折不扣的谋乱篡位。
选择
已是薄暮时分,晚霞千里。
金水河畔波光粼粼,柳梢染了金红,万丝垂落。
两岸白墙黑瓦的房屋水墨画般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延伸到霞光的尽头。
华灯初上。盘了矮髻的妇人推开窗子喊话,饭菜的香气随着风过来,放风筝的孩子于是收了长线,呼啦啦的奔跑起来。街头摆摊的男人也挑了货担、推了盘车,收摊回家。
这座皇城如此的辉煌和太平。
程友廉在岸边磐石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身影映在水中,一如既往的沉稳和锐气。
可是这个时候,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气力已经如汴河水般远远流去了。
他记得当日邵博要他辞官归隐。
很多人都以为是争权夺势的结果,只有程友廉自己知道,邵博是希望他能远离可能会沾染的污名。数十年最风口浪尖的官场阅历,让邵博对于阴谋和危机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他那时便隐约猜到,元浚的皇位来得不清不白。总会迎来清算的那天。
元清势必是要回国复位的,到时候就算他不加追究,作为辅佐过元浚的“贰臣祸首”,内阁首辅也必然得引咎辞官。邵博不希望程友廉因此断送了前程,才会再次出山。
但是谁都不曾料到,元浚所谓的“不清不白”,竟是将所有人都拉上贼船。
如果元浚即位时,元清真的还在延州苦战,那么他们也是逼得元清走投无路的罪人。一旦元清复位,必然要全盘清算。
到时候就不止是内阁首辅引咎辞官这么简单了。
他人犹可,但邵博与高宦成却必得背着谋逆的罪名,被抄家问斩了。
但是他怎么能让元浚这种通敌叛国的罪人统御天下?
原来这就是投鼠忌器、无可奈何。
为官十余载,程友廉头一次觉得疲惫和肮脏。
夜色渐深,金水河中灯光交映。远远的响起了笙歌。
彩珠清好账,准备打烊,才发现不见了程友廉,随手掀开窗子,果然望见他坐在水边。
不可否认,她对程友廉有那么一点动心。
这个人聪明稳重、一心一意,那些俗套笨拙的追女孩子的办法,到了他手里就会变得朴素而经典,让人在不经意间就生出“可以依靠他”的柔弱感来。彩珠被人依赖惯了,遇到他才豁然意识到,原来她也是个女孩子。
但是她从一开始便压抑着萌动的情思。
——她并不是第一次恋爱,却是第一次知道,有一种喜欢叫做“不能碰”。
她恍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隔壁组那个滥交的混蛋始终没有向邵敏出手。
因为有些人爱了便是一辈子,陪玩不起限时爱情游戏。
若不能珍惜,便不该碰触。
但是这个微风吹拂的夜晚,她在灯火通明处望着黑暗里他寂寥的身影,恍然有种错乱了时空的迷茫。
邵敏与红玉总是说,程友廉之后,世间再无国士。
彩珠并不真的明白这个男人的修齐治平、家国天下。但是这个时候她忍不住就想,如果真是那样,他该多么孤单。
伙计已经在催她。彩珠随口应了一声,便起身往程友廉那边去了。
她在他身边坐下,河水静静的在脚边流淌。
柳枝轻摆,灯火摇曳。斜对岸的勾栏女探出身子,勾住了飘走的帕子。
彩珠握住了程友廉的手。
“天色不早,回庄子吧。”
程友廉愣了愣。
彩珠笑道:“再不回去,太夫人又要给狗娃扎耳洞了。”
程友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姜太夫人不知听哪个算命的说,元焘命贵,不好养活,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儿叫“狗娃”,一门心思给他扎了耳洞当女孩儿养。程友廉不能透露元焘的身世,但“狗娃”也是不敢叫的。被太夫人折腾的大把大把掉头发。
这么让人牙疼的事,他想起来,脸上也只透出微薄的无奈。
彩珠见他脸上有了血色,便不再调笑,“回庄子吧,西边又有人来,我新得了些消息,正要告诉你。”
正牌邵家小姐已经见过彩珠与红玉了。
但是似乎邵敏还委托了她一些事,她得去处理。如今又不见了踪影。
其实早在元浚给邵敏大办丧礼的时候,彩珠和红玉就意识到事情不妙。
她们冒险潜入了寿成殿,结果见到碧鸳,得知邵敏吃了休眠药,又被元清带去了希提。
她们把元焘抱出宫,正焦头烂额之际,收到了正牌邵敏发来的通讯请求,得知邵敏已经醒了过来,才堪堪的松了口气。
正牌邵敏在希提打探到不少事情,至少帖木儿就没有为他和元浚的交易保密。所以元清被俘的真相,彩珠早已经知道。
她跟程友廉相处这么久,大致也了解这个人的性情,知道他是个“不为己悲”,在仔细推敲推敲,也就想明白他心里犹豫的事了。
他们回到庄子的时候,正碰上红玉和钱大进在吵架。
自邵敏病了,红玉便再不管钱庄的事,一直跟着钱大进东奔西窜。
彩珠能看出来,钱大进早怀疑她们俩的来路,是故意折腾红玉,想从她身上入手,探出她们俩的底细来。
可惜红玉性格太跳脱了些,钱大进没把她套出来,反而被她绕了进去。
而且很不幸……似乎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前一阵子那个阴险的男人好像还在假装帮红玉追求程友廉,彩珠不太明白他这种事都能隐忍,到底会被什么挑起他的怒火。
彩珠有心去听听,却被程友廉若无其事挡住去路,“不是说有西边的消息吗?”
彩珠无奈道:“他们俩……”
程友廉皱眉道:“吵完就好,憋着才会出问题。”
彩珠还要去,忽然听到里屋“哇”的哭了起来,片刻后姜太夫人颠着元焘出来喊人。
彩珠和程友廉无奈对视,双双上前接手。
“他嘴巴太小了,连根手指头都塞不进去。”姜太夫人抱怨道,“我是喂不了他。土娃子,你来。”
彩珠忙上前接了,笑道:“我来吧。”
自程友廉抱了元焘回来,姜太夫人见了彩珠便总有讪讪的。听她开口,忙递过去。彩珠才拍了拍元焘,太夫人便笑道:“这孩子亲你。”
彩珠笑而不语,将他抱进屋里去了。
彩珠也是个不会哄孩子的,到底还是程友廉接了手。
他安静的给元焘换尿布,动作虽不很熟练,却看得出轻柔和小心。
彩珠在一旁看着,笑道:“你照顾过孩子?”
程友廉点了点头:“我有过一个女儿。”
彩珠道:“你对孩子一定很好。”
程友廉顿了顿,没有接话。
其实这些事彩珠是知道的。程友廉的夫人身子弱,却一直想给他生个儿子。但她的身子根本撑不住,怀第二胎的时候终于力竭去世了。
程友廉一直不肯纳妾,但他一个男人其实也照顾不了孱弱的女儿。小姑娘体质与她母亲一般,五岁上着了一次凉,一病小半年,最终没熬过那年冬天。
历史上,程友廉妻子死后,他终身没有再娶。三十五岁上他怀念亡妻写下的一词一文,彩珠还能背诵。去年冬天,词已有了红牙板唱。文未流出,想来也写了。
红玉说他“铁骨柔肠”,并非想当然耳。
只是他对亡妻情深,对她又是什么?
彩珠略有酸涩,却也很快释然——她当局者迷,并没有意识到,当一个人开始追忆一段感情时,他实质上便已经走出了。
“对了,西边的消息……”她迅速转移话题,说道,“吉木萨那边剿灭马贼,又建了官市,似乎有意与中原互市。”
红玉与钱大进终于吵完了架。
因为钱大进大失风度的喊了出来,“我喜欢你。想跟你过一辈子。”
红玉瞪着眼睛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平静陈述道:“你只是想欺负我。”
钱大进扶着她的肩膀,有些咬牙切齿,“你真是……没心没肺,不识好歹。”
红玉甩开他的手,晕头转向的离他远点,被一把拉回来,一个踉跄摔到他怀里,不由有些恼,“我就是不识好歹。你别缠着我,我又不可能跟你过一辈子。”
“又是这种话……”钱大进愤恨道,“你就这么急着离开?”
“就算不急着离开,也不可能喜欢你,我又不是受虐狂……”
钱大进将她箍在怀里,堵住了她的嘴。
“我不是只会欺负你……”他的目光里有种溺死人的温柔。
他再次俯□来的时候,红玉惊慌失措的抄起桌上的青花瓷瓶敲了下去。
望着她逃远的背影,钱大进捂住头上的伤口长长的叹了口气。
“好吧……我就看看,你打算去什么神仙府第。”
天气回暖,春意渐浓。
希提的使节终于再次来到汴京,提出和谈事宜。
朝中迎接元清回京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不过半个月,九成朝臣都上了奏折。
人心思旧,何况元清不曾失去人心。
因此元浚早料到会有这种局面。
他当初也不曾想过要在皇位上久居。他原本打算,找到邵敏便自行退位,带她逃到南洋,找一处桃花源,平静的度过余生。
但他没想到,元清出征竟不声不响的带了邵敏去。
若他此刻退位,必然功亏一篑。
眼前局面他并不知该怎么应对,便找到高宦成。
高宦成沉思良久,说道:“太傅尚未表态——臣料想,他定然也是希望圣上回朝的。然而圣上回朝,并不意味着陛下就要退位。”
元浚略明白他的意思,却略觉茫然。
——他与元清,终于走到了你死我活的路上。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真的想要害元清。或许他潜意识里有让元清远远的死在希提的念头,但是若元清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却未必下得了狠心伤他。
“其实,当日不是陛下非要即位,是内阁怕希提胁持,硬将陛下推上位的。只要陛下记得这一点,太傅也不敢勉强。”高宦成又说。
元浚点了点头——邵博其实已经将身家与他绑在一起了,除非同归于尽,否则便只能共同富贵。他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邵博的奏折其实已经写好。
之所以没有递上去,是因为他收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来自延州。信上钱修德反咬一口,指责他在元清苦拒希提大军时,于京城另立新君,致使元清束手就擒。
而第二封信是元浚写的,虽然没有落款,但邵博还认得出他的笔迹与印玺。
这封信是写给希提左相叙伦帖木儿的。所商讨的,竟是用广袤丰州滩换一个人的回归。
这半年来他所怀疑的一切终于得到了完整的答案。
他明白自己所面临的,是怎样鲜血淋漓的选择。
邵博召来自己儿子们,平静的命令他们即刻离开汴京,隐姓埋名。他们虽狐疑不解,却一贯不敢质疑邵博的威权,很快便上了路。
而后邵博清点了家中财物,命家眷带上仆役随老太君回乡。
做完这一切后,他再次拿出自己的奏折,静静的读完、阖上。
回归
九成以上的朝臣都上书,要迎元清回朝。便是有不赞同的,在这种氛围下也都沉默不语。
毕竟元清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没有人愿意为了这件事背上不忠的骂名。
因此这个早朝,沉寂缄默中,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元浚知道自己此刻是该发脾气的,也只有所谓的雷霆震怒,才能应对他目前的危机——毕竟现在生杀大权依旧握在他的手中,他有足够的筹码。纵使不能扭转这些人的主张,也足够换他们妥协。
但是他只觉得意兴索然。
——他从来都不眷恋皇位,更讨厌被“应该做的事”给束缚住。
为自己不眷恋的东西花费心思,这种感觉实在糟糕透了。
高宦成几度暗示,都没有换来元浚的回应,不由有些焦躁。
朝中元浚确实有不少心腹,但真正能说上话的只有他一个。
虽然元浚是他的女婿,他开口必然会被诛心,可是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圣上自然不能流落异族。”高宦成终于开口,“但是当初希提兵临城下,诸位推举陛下即位。如今希提求和,诸位又说迎圣上回朝。诸位究竟是什么主意,能否明示?”
众人皆沉默不语。他们都不知道元清被俘的真相,此时众口一词想迎元清回来,心里隐约都对元浚有种愧疚。
邵博明白一切,却知道不能说出口,否则结果必然对元清不利。
他也很清楚,高宦成口里说着“诸位”,实质上只是想要他一个人的回答。
而目下之计,唯有先让元清回国。其他事才可再做商议。
因此他平静的接下高宦成的话头,“皇位已定,此事不可更改。高相不必忐忑。”
他说得很平缓,但是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高宦成只觉得心中龌龊霎时都被看透,不由面红耳赤退了一步。战战兢兢的闭上了嘴。
邵博这才接着说道:“陛下可忍心让圣上流落蛮荒?”
邵博一如既往谦恭的垂着头。元浚望着他花白的头发,心情莫可名状。
邵博问的不是“应不应该”,而是“忍不忍心”。
邵敏也总是追问,他心里可曾真对元清有过兄弟之情。
说真的,元浚自己也不清楚。他也许对元清有那么点不忍,但有没有感情他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人教过他。
他三岁上离开父母,跟在英宗皇帝身旁。人说英宗皇帝对他视若己出,但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英宗皇帝对他和元清的不同。朱贵儿也是如此。而且他们最终也还是抛弃了他,把他送回生母的身边。寿王太妃也许是爱他的,可是元浚确切能感觉到的并不是母爱的慈祥,而是一种独占欲和控制欲。
他不知道亲情是什么东西,也并不相信和依赖。
他只知道想不想要和愿不愿意,这种能自己做主的东西。
其实爱情是什么,他也并不很清楚。
邵敏每次入宫,朱贵儿总是对他说,如果你能得到她,你就什么都有了。那些假的东西,也都会变成真的,谁都夺不走。
渐渐的,那句话深入骨髓,流入血脉,成了摆脱不掉的暗示。
渐渐的,他忘了自己的初衷,娶到邵敏成了他唯一的执念。
他只是记得国子监初学馆里,他被所有人孤立的时候,她站在桃树枝桠上向他抛来一颗桃子。他解□上的鸣玉送她,她便笑说:“投我木桃,报以琼瑶。你是想和我永结同好吗?”
他点点头。她便做出夸张的表情,“你知道‘永结同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辈子和你好。”他略微不悦,“你不愿意?”
她侧头揉了揉耳朵,无奈道:“好吧好吧我愿意。一辈子的事就这么定下了,你可真是个随便的人。”
可到底谁才是随便的人?
英宗皇帝明明要把邵敏给他,却最终留给了自己的儿子。邵敏明明许了他一辈子,却最终嫁给了元清。而元清明明知道他对邵敏的心思,却最终还是夺人所爱。
明明他们才是最随便、最绝情的人,凭什么要求他不忍?
因此元浚淡淡的道:“一国之君流亡他乡,社稷颜面无存。就接他回来吧。”
时隔半年,元清终于踏上了回国的路。
朝中有派使臣来接,但帖木儿还是亲自把他护送到延州。
延州是钱修德的地盘,帖木儿怕他对元清不利,想留自己的人保护他。
元清只是皱眉道:“入了中原,没有再让希提人护送的道理。”
帖木儿也明白,自己若真派了人去,只能让人误以为元清已成了他的傀儡。中原来的使者也肯定不会答应。他有意找梁师道回来,却得知梁师道已经交出御林军统领的虎符,下落不明了。
于是与中原使者交接过后,他干脆自己摇身一变,从乌尔坚要来国书和节杖,成了前往中原和谈的使节。
对此,元清只有一句评价:“找死。”
帖木儿炸毛道:“你个丧家之犬,能不能不摆臭架子!”
然后条件发射四下里找小黑。
邵敏没有带小黑走。
她很清楚,元清这一回汴京,只怕要沦为阶下囚。元浚铁定不能让他留那么大只狗在身边,小黑肯定会被处理掉。她不能带它回去。
她把小黑送到伯颜身边的时候,小黑很乖。
只是一如既往的眯着眼睛,坐在地上平静的望着她。
草原辽阔无边。天高云远。相比之下它是那么小只。
她原以为只是意料之中的别离。但是小黑仿佛什么都听懂了一般,静静坐在那里望着她的模样,让她觉得是自己抛弃了它。
伯颜说:“獒王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邵敏拍了拍小黑的头,“就算没有主人,你还有兄弟朋友。跟着伯颜好好过,打败巴图,当上獒王吧。”
伯颜说:“他听不懂。”
邵敏叫道:“小黑。”
小黑眯着眼睛望着邵敏,很长一段时间后,它抖了抖身子站起来,转过身去,平静的离开了。
伯颜说:“我会照顾它的,你早些来接它。”
但是邵敏望着它的背影,却觉得就算自己来接,小黑也不会再认她了。
从延州回到汴京足足用了二十天。
金水河畔桃花已然落尽,绿柳成荫。汴京城里弥漫着一种暮春雨后的湿热感。
元清出征时,并没有昭告说皇后伴驾。但邵敏还是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作为皇后的邵敏居然已经死了。
短暂的仪式过后,元清被送入凤仪殿。邵敏陪他进去的时候,却被拦下来。
“身份不明者,不能留在上皇身边。”吕明说道。
邵敏道:“吕明,你抬头看看,本宫是谁。”
吕明不肯抬头,只说:“小人不敢。这是皇上的旨意,小人只是领命行事。”
邵敏讽刺道:“‘皇上’还真是事无巨细。本宫就是要陪在上皇身边,元浚爱管闲事,就让他自己来说。”
吕明静默片刻,让开了道路。
元清笑道:“你何苦陪着朕被软禁?”
邵敏无奈道:“我只怕你一个人又钻牛角尖。”
两个人携手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元清望着邵敏,漆黑的双眸满目柔光,他笑道:“朕早不会了。”
凤仪殿只是略收拾了一下,一应器具摆放都是先前那些。似乎是故意刺激元清,连来遣来伺候的,也都是朱贵儿时的老人。
说是老人,其实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因元清是被软禁的皇帝,朝不保夕,她们都不怎么上心。御膳房送来东西,她们先吃过了,才往里面送。元清想洗个澡,还是他自己劈了张桌子烧的水。
邵敏回来前,南采苹送了她几颗红宝石和一百两银子,说让她收个体己人。
但邵敏看这情形就已经知道,这些人必是特别挑过了的,又得了什么暗示,她填多少钱进去都是白送。因此也不白费力气。
邵敏翻了翻衣物柜子,也只找到一床薄被,几件元清旧时穿的衣服。
元清身量长得快,那些早穿不进去。
他洗澡的时候,邵敏就比?br /gt;
皇后第2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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