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作者:肉书屋
退让。
若元清真如帖木儿所说,是以退为进。那么他们这些人,今日也不算窝囊。
元清带着邵敏西行的同时,汴京城里,皇后的丧仪空前隆重。
寿成殿皇后自尽的消息传来时,元浚疯了一般喝酒,醉生梦死三天,方才清醒过来。
他痴恋一场,邵敏却无情以对。宁肯在还是元清的皇后时死,也不愿落到他的手里。他悲痛愤恨,一时觉得心如死灰,生无所恋。一时却又想,便你以死明志,我就合该成全你们吗。
他到寿成殿时,已是深夜。
守灵的宫人们皆被遣散,只碧鸳一个人在棺前烧纸。
棺后白幡当风,却并不觉阴气逼人。尸身静静的躺在床上,白布遮面,手指扣着袖口,一如秋夜睡迟般安稳。
元浚进去时,碧鸳平静的道:“娘娘早料到殿下会来。”
元浚笑道:“那么她有没有料到,我来是想做什么。”
碧鸳起身拦在他的身边,道:“娘娘有句要我转告殿下。”
元浚手上一挥,已将她甩到一旁。他如今什么也不想听,反正她从来也不会说他想听的话。他只身进了里屋,走到床边,面上既无悲伤也无对死者的敬重。
只像他想了无数次却从来也不敢做的那样,温柔的凝视着她,在她的身旁坐下来。
他的手指探向她领口衣襟,将要碰到时,却倏然停了下来。
碧鸳已经跌撞着追了进来。见他面上错愕、恐慌、震怒倏然变化,不觉心中大快。倚在床边低低的笑了起来。
“不是她。”元浚道,“怎么会不是她?她不可能逃出去的,她……”
他抓住了碧鸳的衣领,问道:“她留了什么话?”
碧鸳眼中尽是泪水,视野已经模糊不清,却仍是兀自笑着。直到元浚伸手去抓林佳儿面色白纱,她才开口道:“寿王殿下杀了皇后两次。”
“什么?”
“寿成殿里,贵妃娘娘代皇后死了。可是延州城里,殿下为圣上准备的天罗地网,不知皇后可能幸免于难?”
碧鸳没有想到的是,元浚发觉了真相,愤怒却在一瞬间消散了。
他仿佛自欺欺人般认定,邵敏在延州已幸免于难——帖木儿明白邵敏对他意味着什么,一定会让邵敏活着,好拿来要挟他。
邵敏必然会回到他的身边。
因此他不但没有拆穿林佳儿冒充皇后的事,反而真把林佳儿当做邵敏,以一国皇后所能享有的最高规模的礼仪安葬在皇陵。让天下人皆知道她的死讯。
随着林佳儿的去世,元焘也不见了踪影。
对于储君的失踪,朝中一片缄默。元浚便在昏昧不明的形势下,继承了皇位。
因为邵博的劝说,程友廉已辞官归隐。而邵博强撑着病体留下来辅佐朝政。
他在林佳儿入殓时,才知道邵敏并不在宫中。大悲大喜之后,身体已大不如前。更兼也多少意识到元清被俘、乃至巴合的骑兵出现在京畿,都与元浚脱不了干系。但为大局着想,他却只能缄口。心中抑郁难平,病情便再无起色。
元浚很快便大婚,新册立的皇后,自然是高宦成的女儿高楠。
有高宦成和邵博全力维持,汴京局势终于再次稳定下来。
乌尔坚西南吉木萨,叙伦的部族所在。
不过是由昼入夜,草原却像是从炎夏直接步入了寒冬,冷的说话都会呼出白雾。低矮的坯房虽能阻隔住冷风,但寒意从脚下渗进来,让人全身都僵硬。
他和邵敏下午的时候才到达,随即帖木儿便被宣去了王庭乌尔坚。
虽留了两个婢女给他使唤,但那两人看邵敏的眼神里颇多鄙薄。又总有意无意的往元清身上蹭。元清心中厌烦,便将她们赶了出去。
他将毡子全部给邵敏裹上,试了试她颈上脉搏。目光平静无波。
他虽从小过得苦,却并不曾真做过穷苦孩子的活计,对引火炊爨一窍不通。
幸而隔壁屋里住了个老姆妈,他便带了肉米去求教。
老姆妈听说是他要做饭,吃了一惊,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却还是动手帮他做好了送去。言语不通,元清完全听不懂,便不计较。谢过她后,端了进屋。
他照旧先将奶羹喂给邵敏,而后才回去吃已经凉透的肉抓饭。
邵敏就像那个蓝眼少年说过的那般,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但是容颜如生,连皮肤也和常人一般柔软细腻。元清总觉得她还是活着的。
心里却不敢奢望。
半夜的时候,外面马蹄声响,帖木儿从王庭回来。
他说会顺便帮邵敏带了解药来,因此元清一直在房中等着。
但直到天亮帖木儿也没有来。
其实在路上这三天,元清便能感觉到帖木儿在拖延。
邵敏早告诉他没有解药,帖木儿却说有。该信谁,元清潜意识里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
天亮的时候,外面传来争吵声。很难得,用的是很地道的汉语。
元清推开门,看到一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子气势汹汹甩了帖木儿一巴掌。
四面都是指指点点的人,帖木儿脸上挂不住,巴掌已经举起来了,结果瞪视了半天,却凶神恶煞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女孩子气还没消,鱼一样在他怀里乱蹦,尖叫着让他放她下来。帖木儿压根儿不理会,进屋将她丢到毯子上,然后用脚踢上了门。
那女孩子元清记得。
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风吹就倒的模样,哭喊着说爱他。想不到才没多久,她就变得这么彪悍。
元清帮邵敏洗漱好了,便自己试着引火烧饭。
帖木儿身为左相,却也住这种寒酸的小屋子。这里求生的艰苦元清已有体会,只怕一个闲人也养不得。
他如今寄人篱下,能自己动手的地方,最好不去求人。
他引火时间有些长,才倒腾出火苗来,帖木儿屋里南采苹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还红着,却已经没什么委屈的表情,见元清在外面引火,脸色一时百变,下意识拢了拢领口。
看她的模样,元清还以为她会跪下。
但她只是垂着头走到元清面前,接了火棍,道:“我来。陛下去洗把脸吧。”
元清没有推辞,洗漱完毕,再回去时,南采苹已经将米、腊肉、胡萝卜、葡萄干都准备好了。却并没有往锅里放。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她静静的立在一边,问道。
元清说:“没了……还有,如今我在外流亡,已经不是什么皇帝了。”
南采苹平静道:“只要陛下还活着,其他人坐在宝座上也是乱臣贼子。陛下不要妄自菲薄。”
元清顿了顿,道:“朕当日确实下令将你处死了。”
南采苹脸上表情一僵,表情竟有些强硬,“当日是我瞎了眼,但陛下也未免过于绝情。只是这都是旧日恩怨,如今陛下已遭了报应,又是外子的客人,我无意落井下石,更不想让外子为难。一切就此揭过。”
当日南采苹因邵敏中毒无咎获罪,如今邵敏确实中毒而死。
按说她该倍感畅快,但当帖木儿跟她说起此事,她却只觉茫然,似乎心里还隐隐难过。仿佛死的并不是邵敏,而是她心里深埋多年的憧憬。
煮好了饭,南采苹主动帮元清喂邵敏。
帖木儿跟她说,邵敏已死了四天,但是若不是她全无呼吸与心跳,南采苹完全不会相信。
而元清显然也是把邵敏当活人照料的。
南采苹忍不住就试探道:“如果皇后娘娘……等不到解药配好,陛下有什么打算?”
元清平静的道:“没什么好打算的,那药朕也吃了。”
——他当日只吃了两粒,但是从洛阳启程后不久,他已将那个蓝眼少年抓到,搜到了整整一瓷瓶药。若真的没有解药,他便随她去,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若他当日肯放那少年一马,那少年已快马回汴京将彩珠红玉带来,邵敏断然不会有今日这般情形。
来客
吉木萨再往西北去,翻过一道山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与沙漠。
山的中央有一道羊肠般曲折的山谷,是从戈壁通往吉木萨最近的道路,来往的商旅络绎不绝,山谷间时常回荡着驼铃声响。
靠近戈壁的那侧有马贼杀人越货,为了保护来往的商旅,帖木儿便派了骑兵队不时前往巡逻。
戈壁广袤,一趟走下来,怎么也得大半日光景。因此骑兵身上都自带着酒肉,中午时分便找块阴凉处席地而坐,边吃喝便休息。
八卦是人的基本需求。
草原上是个姑娘就想嫁给帖木儿,帖木儿也来者不拒一连娶了七八个,个个爱他爱得发疯,恨不能连吃饭都不用他亲自张嘴。草原上男人是天,下了马是绝对什么活儿都不碰的,但像帖木儿老婆们伺候得那么周道的,实在找不出第二家。
谁知帖木儿去了趟中原,竟带了个浑身是刺的小姑娘回来,把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弄得鸡飞狗跳。七个老婆天天去找帖木儿哭闹告状,帖木儿却不责罚她。
不但不责罚,竟然由她当众甩他嘴巴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也不是没人跟帖木儿说过,不能由着女人胡闹。帖木儿却笑答,等遇到比她好看的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只能让人感叹,中原男人无能,不是没有道理的。
——前几日族里来了个中原生的半大小子,也是个妻奴。听说老婆已经死了,他却还守着尸身不放。看着不像个傻子,却信人死还能复生。天天亲自喂饭擦身,跟宝贝似的伺候着。眼看着她老婆再不活,他就要追着去了。
也不知道那女人好看到什么地步,才让他爱的这么疯魔。
骑兵们就这么一边叹息一边嘲笑一边艳羡,嘻嘻哈哈没个遮拦。
然后忽然有人揉了揉眼睛,道:“我好像喝醉了,我怎么觉得有个天杀的美人儿过来了……比叙伦老大家那个还好看。”
一群人大笑着,“你做梦呢吧,真有这么个女人,今日让我死在这儿也值了。”
天气晴好。元清抱着邵敏出门晒了会儿太阳,刚刚抱进屋把她放好,便听到门“吱——”的一声被推开。
他回头,看到逆着日头,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一袭江南薄纱襦裙拖曳及地,半臂当风扬起来,神仙一般的姿容,有着元清生平仅见的美貌精致。
是个中原人。她眉眼间与邵敏有几分相似,却多了些张扬的神采。微微眯起来,静静的、居高临下审视着元清。
“听说你想让死人复活?”她问道,声音固然动听,语气却略有刺耳。
元清道:“她仍活着,我不过在等她醒来。”
她的目光转到邵敏身上,目光里掩饰不住好奇。但是看清楚她的面容后,却不觉有些疑惑。
“她叫什么名字?”
元清下意识将邵敏按到自己的怀里,目光警惕的注视着她,像是护巢的鹰——那女孩子装得毫不在意,但元清在朱贵儿手下讨过生活,对憎恶与嘲弄尤其敏锐——他能感觉到,她对邵敏掩饰不住的敌意。
女孩子感觉到元清的防备,不觉笑了起来,“你叫元清?”
元清不说话,却已是默认。
那女孩子疑惑越发深,却还是指了指邵敏,说:“我能救她。反正别人也治不好她,你要不要让我试试?”
元清静默了片刻,缓缓松开了手臂。
“我治病,旁边不能有别人看着,你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元清点头道:“可以,只要你能向我证明。”
她与他对视着,半晌方无奈的道:“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医术。我治病可能会用些奇怪的法子……你知道,奇怪的东西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我不想被当怪物,所以——你要保证不说出去。”
元清道:“我发誓。”
她叹息着揉了揉耳垂,“好吧,那你就在这里看着吧。”
元清总觉得这个动作让他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见过。
那姑娘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
虽然她确实拿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还从邵敏身上取了血,不过都还在元清的忍受范围之内。
但是她做完了这些,却忽然就停住手了。
“她中了毒。”
元清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姑娘的表情一瞬间就变得很微妙,似乎有些忐忑,有些想隐瞒什么,又有些想试探他,“她怎么中的毒……你知道吗?”
元清目光一时有些空茫,却还是平静的道:“她自己吃下去的。”
女孩子越发紧张起来,“那她知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元清没有回答,但是他的神情证明了她的猜测。
那姑娘表情霎时就诡异起来,强忍什么一般问道:“你有多爱他?”
元清目光渐渐锐利起来。他与她对视,望见她得意要挟的目光,不觉心烦。那双眼睛与邵敏如此之像,里面却隐藏了针对他的怨毒,这让他倍觉折磨。
他终究还是垂下睫毛,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也没什么。”她上前拍了元清的胸口,动作略有些重,说不出是泄愤还是调戏,“听说你有个宠妃,叫什么南采苹。你把她交给我,我就救邵敏。怎么样?”
门被猛的推开,南采苹款步进屋。
塞外风沙砥砺,她的容貌已不比往日水嫩白细,但那种天然清华的气质在,依旧犹如草原明珠般静美可人。
她的美貌很少被谁比下去,但是在不速之客张扬夺目的明艳衬托之下,她不过是个小家碧玉。可是越在此时,她却越发显得柔弱卑微。
“姑娘想要我?”
那姑娘上下扫了她一眼,“不想。”
“可是姑娘说,必得我跟了你,你才肯救皇后娘娘?”
“不过是治病治本,除草除根。万一我千辛万苦把她救活了,你再不声不响把她弄死。我岂不是做了无用功?只好把你弄远点。又不能丢去喂野狼,只好自己花钱养着。”
南采苹咬了咬嘴唇,强忍委屈,“姑娘为什么这么说?我何时害过皇后?”
那姑娘一时语塞,转而笑道:“你打算何时害她我怎么知道?反正他不答应条件,我就不救她。”
到如今,便元清也看得出,她是在故意为难南采苹。帖木儿已经忍不住抱臂上前,“姑娘是不是先问问,在下答不答应?”
元清扶了邵敏,对眼前情形略觉厌倦,“你是否真心来救人?”
南采苹见她咄咄逼人,摆明了就是来找她麻烦的。但如今当务之急是救邵敏。看得出她是个任性的,若自己真逼得她下不来台,反而坏了大事。
何况这姑娘天真得紧,南采苹倒也不真怕她。见帖木儿与元清都有些恼她了,便忙上前打圆场:“若在往日,陛下必会答应姑娘的条件,采苹也万死不辞。只是如今我已是希提左相的夫人,姑娘向陛下要人,确实是强人所难了。姑娘医者仁心,想必是真心想救皇后。能否暂不与采苹计较?”
她说明自己的身份,那姑娘面色已经缓和下来。又对上她真诚关切、楚楚可怜的目光,不但没有继续纠缠,反而无奈的笑着揉揉额头,“我果真不是对手。”
南采苹怕她再反悔,已经拉了帖木儿出去。
出了门,帖木儿调笑道:“你平日里可也这么好欺负?”
南采苹平抬了手给他看,冷冷道:“我若不好欺负,这双手会是这般模样?”
那双手上冻疮、烫伤、茧子的痕迹斑斑点点,衬在白嫩的皮肤上,惨状触目惊心。看得出饱受苦楚。
帖木儿有些讪讪的,却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伸手抱在怀里,沉默不语。
南采苹对帖木儿反而不肯柔弱以示,强抽了手回去,便背过身。
手上每一道伤口她都记忆犹新,最惨的那次,是烙饼时被人强按到烧红的石子上。若不是帖木儿碰巧遇到了,只怕她手臂撑不住,脸也会被按在上面。
可是害她的那些女人,不是邻部的公主,便是重臣的女儿。帖木儿不能为了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人,得罪了她们的父兄。
她当初以为帖木儿虽然贫贱,却总归是个一心一意的实诚人。本想好好的跟他过日子,谁知还是逃不脱进男人后宫,跟女人斗法的命运。她已看透了,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男人都靠不住了,美貌、爱情自然更是浮云。
她注定当不成帖木儿的兄弟,便决定要当他的幕僚——既然利益才是最牢靠的关系,那么当她给他带来的好处多过她们的父兄时,她又何必跟她们耍手段?
强大才是女人最无敌的魅力。
他们才站了一会儿,元清便也推门出来了。
帖木儿早认定那姑娘是江湖骗子,但他不是戳人痛处的,便不说话。
是南采苹问:“陛下不等娘娘醒过来吗?”
元清茫然的摇了摇头,疲倦的道:“朕恨她……朕现在满脑子都是……”
让她也试一次那般滋味。他多么想当着她的面吞一把穿肠毒药,然后若无其事笑着死在她的面前,如果还能说出一句话来,他一定会说:“朕一点也……”
可是不可能的,他断然说不出不爱她,甚至说不出不想再见她。只怕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也只会用力的抱住她,拼命挣扎着想要活下来。只要她不松手,肯分他一点点喜欢,他就会忍不住想要一直一直活下去。
所以邵敏才一点都不稀罕。
他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邵敏厌弃他了,他该怎么办。
他心中乱七八糟,渐渐有些走火入魔。
可是当屋里有声音说道“她醒了”时,元清脑中杂念霎时消散殆尽,一时间一片澄澈广阔。那个时候他脑中心中全部的念头,只是去抱住她。
云销雨霁,阴霾散尽,阳光普照。万般烦恼皆随风而去。
真相(下)
邵敏睁开眼睛,便看到旁边坐着个面容明艳的少女。
她不曾见过她,却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知道,这人便是邵博真正的孙女儿。
因为她身上的气质与老太君几乎一脉相承。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尊贵断然不是含蓄内敛的,却也并非凌厉逼人。她并不柔情似水,也说不上娴雅静美,甚至很鲜活生动,却依旧给人一种很古典的端庄感。
邵敏身上虚弱,说不出话来,便只静静的望着她。
她微笑着自报家门:“师姐,我是邵敏,跟你调包的那个。”
邵敏点了点头。
她笑道:“这次我回来,一是接三位师姐回去,二是救我全家。”
邵敏没有做声。
“本想先卖元清个人情,等找到你们再慢慢接近他。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师姐受了不少苦吧?”
邵敏摇了摇头,静静的垂下睫毛。
——她很清楚,真正受苦的是元清。这个时候她甚至有些不敢见元清,因为愧疚。历史上元清的被俘,多少有些咎由自取的意味在。但这一次,却几乎只是因为她。可是在他最需要她的支撑和陪伴时候,她死在了他的面前。
她此时并不知道是元浚背叛了元清,但是光想象当日元清抱着她来到希提时,心里承受着怎样的折磨,那七天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便觉得,也许元清会恨她,会再也不想见她。
可是她依旧想留在他的身边,用一生去抚慰。
偏偏来接她的人,才是这个身份的正主儿。
邵敏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她忙上前制止,无奈笑道:“其他的,等你恢复了再说,先别激动——你休眠时,元清给你喂了不少东西。你知道的……”
邵敏终于注意到自己闹腾的胃,霎时间死去活来。
元清冲进屋,没抱到邵敏,先被襦裙姑娘戳着额头泄愤一般狠折腾了一番。
邵敏吐得天昏地暗,听她言辞间颇有些“她要是死了都是你害的”意思在,却没办法开口安抚元清,几乎跟着元清被她精神折磨了一次。
——看来未来的满门抄斩,已经让现在正牌邵敏恨透了元清。
幸而南采苹听了屋里吵闹,及时进来转移了她的仇恨目标。
所有闲杂人等终于都离开之后,元清伸手碰了碰邵敏的脸,她皮肤上的温热传到他指尖的时候,他才终于相信她是真的醒过来了。
他很长时间没有动。
邵敏轻轻的蹭了蹭他的手指,垂眸亲吻他的指尖。
元清手上一颤,猛的缩了回去,后退了一步。
邵敏不解的望着他。
元清说:“朕只有一句话对敏敏说。”
邵敏点了点头,静静的等着。
“再给朕一……一个月的时间。”
邵敏明明不解他的话,却已经胡乱猜测起来,心中渐渐不安。
“朕知道,她就是来接你的人。朕只活这么久,所以,敏敏就再为朕停留片刻……”
邵敏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她努力的清着嗓子,沙哑的吐出声音来,“一天也不行。不敢许我一辈子,你现在就给我滚。”
元清略觉得有些眩晕,在邵敏枕头丢过来的同时,他已经上前把她揽在怀里。他身上抖得厉害,却仍是牢牢的把她扣在怀里,不断的亲吻着她的额头。
邵敏身上发虚,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愤恨的想要咬他。
“敏敏当初只肯许给朕两个月,如今却要朕许敏敏一辈子。”元清安抚着她,语气里已经带了笑意,“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邵敏力气耗尽,眼泪再克制不住。
“敏敏已经抛弃过朕一次了。如果这次还是骗朕……”
“再不骗你了。”邵敏道,“我保证。”
正牌邵敏在邵敏醒后第七天离开了吉木萨。
“中枢预测的最佳穿越区间大概在半年后。”临走前她对邵敏说,“既然还有时间,师姐不妨再考虑考虑。那边很多人都特地嘱咐,要我一定带你回去。特别是阿姨。还有好几个帅师兄。皇帝都是渣,赶紧甩了吧。”
邵敏笑着摇摇头,又道:“我倒是有心把他带回去。”
“那不可能。带上他我们铁定回不去。”毕竟元清几乎是这段历史最核心的人物。他牵扯到历史的主线,不能轻易在他身上动手脚。
邵敏点了点头,笑道:“所以为了你们能回去,我最好还是留下。”
正牌邵敏无奈的揉了揉耳垂,“总之我先去找另两个师姐。”
邵敏犹豫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对元浚……”
她笑道:“阿姨说你小学时暗恋一个男生,现在他怎么样了?”
邵敏嘴角抽了抽,“读博时他分到我隔壁,比小学时还帅,我没来得及下手就穿到这里来了。真是一辈子的遗憾。”
她笑得喷茶,“不用遗憾了。他现在比你读博时还帅,特地嘱咐我带你回去。”
邵敏笑道:“可惜我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她也笑道:“我对元浚倒是还有些印象。”
九月二十日,希提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雪来得比往年略早了些,牲畜过冬的草料尚未准备好,整片整片的草场便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之下。大雪埋掉不少村落,先后有四个部落断了与乌尔坚的联络。每日都有求助报灾的信使从茫茫雪原中奔来。
吉木萨在女神山南,寒风吹不到,又有水源流过,历来都是草原上最肥美的牧场,倒是不愁过冬的屯粮。几乎家家丰实,羊群肥美马匹膘壮。
但对来求助的信使,帖木儿却吝啬得近乎冷血。而乌尔坚那边,更是任由受灾的部族自生自灭。
入了冬至月,草原的冬天越发酷烈起来。冬季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吉木萨的大雪也没过了膝盖,牧场里不时有牛羊冻死。
就在最消沉的时候,帖木儿来找元清入山猎狼。
据说这是希提冬季里最盛大的竞技。
邵敏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元清没什么心事。他虽并没有在希提定居的打算,但是男人就抵御不了纵马与狩猎的诱惑。
邵敏明白他早惦记着,也只叮嘱他不要逞强,便放他去了。
吉木萨虽是帖木儿的封地,但他的王帐却不在这里。
元清以为希提艰苦到连左相都要跟牧民混居的程度,邵敏却知道他们的奢靡——毕竟这里盛产玉石与皮毛,在中原都是抢手货。边境繁荣的走私业几乎都有希提王室暗中支持。希提虽然穷得掉毛,但希提王室却富得流油。
邵敏还记得希提王室宴饮时所用的大酒海,光黄金就用了足足两百斤,上面镶嵌了四颗龙眼大的星光蓝宝石,每一颗在现代的拍卖价都超过了十位数。
在历史上帖木儿并不是个好享受的主儿,但他的父亲把持希提朝政二十余年,从四面的部族抢掠了大量的财富。帖木儿继承了他的财富,如果古代也有富豪榜,他绝对是排名前十的。
他在乌尔坚明明有豪宅,却要住在吉木萨,邵敏隐约觉得,是因为南采苹。
猎狼地点在女神山。虽然名为女神山,实质上却禁止女人靠近。
因此狩猎一开始,吉木萨便成了女人村。
南采苹在希提女人里口碑糟糕透顶,若不是帖木儿撑腰,只怕个个都会向她丢石头。她实在不愿意跟这些人打交道,便卷了铺盖去找邵敏。
邵敏正笨拙的给元清缝过冬的皮衣,南采苹便麻利的烧水煮饭,然后拿了针线坐到她的旁边。
邵敏打眼扫到她的手,虽然早知道她来希提后过得不如意,却没想到她会受那么多罪,不由就有些吃惊。
南采苹从她手上接了毛皮,道:“娘娘一看就是没做过这种事的人。”
针钝得厉害,邵敏捅不透皮子,手指上都是红色凹痕。
在古代过日子,不动脑子肯定要多花功夫。邵敏有心理准备,等彩珠红玉她们俩回去了,她自然会做些改变。便笑而不答。
南采苹套了顶针,一面帮她缝着,一面问道,“娘娘想什么时候回中原?”
邵敏道:“看元清怎么打算。他的身份,只怕轻易也回不去。”
南采苹笑道:“陛下的身份,只要他愿意,自然是随时能回去的。”
邵敏笑道:“你也说要他愿意。”
南采苹见她说得滴水不漏,便转而问:“娘娘自己就没有想法吗?”
邵敏笑着摇了摇头。元清总归是要回去的,无需别人替他打算。
帖木儿打得什么算盘,她虽不明细节,却也大体猜得到。只怕南采苹是来给他当说客的。因此邵敏只随口敷衍着。
南采苹是个聪明人,见她这般态度,便笑了笑,不再多问。
猎狼并不像元清想得那般好看。甚至不比他正月里去中牟打猎更刺激些。
反而像是一场冷血的碾压。
希提人把猎场当做战场,驱兽、合围,一直到最后的射杀,每一个细节都冷血而高效。
参加围猎的是希提各部最勇猛的战士,头领们反而不会亲自动手。
他们只负责在帐子里喝酒,商议后半个冬天该怎么熬下去。
他们每个人下了一千头羊的赌注,最后会送给这次狩猎的获胜者。
元清的身份并没有暴露,他跟在帖木儿的身边,冷眼旁观。
围猎在第三天结束。夜里的时候,勇士们围着篝火狂欢。元清受不了那些人的狂妄和粗鲁,便早早的回了帐子。
他躺下不久,帖木儿便拎了羊腿和酒囊来找他。
元清接了他丢过来的酒,问道:“结果怎么样?”
帖木儿笑道:“自然是我赢了。”
元清顿了顿,道:“吉木萨应该是受灾最轻的地方吧。”
帖木儿坐到他的毯子上,盘着腿,灌了一大口酒,笑道:“你觉得我应该把羊群让出去?”他伸手摇了摇,道,“劫贫济富由来都是草原的传统。草原是最严苛的地方,这里一粒多余的粮食都没有,必须优先让强者活下去。”
元清没有做声。
帖木儿垂下头来,道:“我们生来便被这么教导……父亲说,这很残酷,但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的部族延续下去。但事实上,这都是骗人的。草原上没有人能活下来。弱者饿死,强者战死。”
元清道:“其实可以都活下去。”
帖木儿笑着侧头望他:“我就喜欢你这一点。说来听听。”
元清笑道:“你哪里需要我来提醒。”
帖木儿抱了后脑勺躺倒在毯子上,“草原上最富的,其实是驼队。吉木萨是个小地方,再肥美也养活不了多少人,父亲之所以要它,只是为了打劫来往的驼队——戈壁那边的马贼,大半都会给我供奉。”他笑道,“可是采萍要我剿灭马贼。她说那不是正途,我应该保护来往的商队,向他们收税……结果,你猜怎么着?”
元清道:“收税赚的钱,比马贼的供奉还要多。”
帖木儿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元清道:“中原跟南洋也有贸易,有多少利润,我大概知道。程卿跟我说过,若要动刀兵,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军将;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但若通贸易,百里之外,其利两倍,千里之外,其利十倍。”
帖木儿目光晶亮,笑道:“你家程卿居然跟我家采苹一样聪明。”
元清瞅了他一眼,“你不要侮辱程卿。”
帖木儿笑道:“那么我家采苹,跟你家元纯皇后一般聪明。”
元清略觉得别扭,便不跟他争辩。
帖木儿认真的跟他对视着,道:“我一定会登上汗位的,你也回去把皇位抢回来。咱们结为兄弟之国,互开关市,我用良马换你的粮食。永不犯你边关,可好?”
元清笑道:“你劝我回去夺位,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帖木儿爽朗笑道,“当日我说借兵帮你打回去,那才是不安好心。今日再提起来,虽然也有私心,却并不是害你。”
元清笑而不语。
帖木儿便又道:“你可知当初,我和元浚的交易是什么?”
他望向元清的眼睛,笑道:“他给了我从庆州到汴京的布防图,帮我伪造了番兵调动的文书。还许诺我,若能破城,可以随意抢掠三日。”
他清楚的望见了元清眼中的震动和怒火。
但元清终究还是没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不会让你攻破汴京。”
“嗯。我一听便知道,他是要让我去送死。”帖木儿笑道,“也就‘疯狗’巴合会上这种当。但是……这一次他提出的交易,连我也动心了。”
元清静静的望着他。
“他用丰州滩,向我换一个人。”
元清瞳孔猛的一缩,笑容森寒:“四哥真是,大手笔。”他转向帖木儿,“稳赚的买卖,你为何不答应?”
“信不过他。”帖木儿笑道,“何况,就算我拿得到也守不住。反而另起战端。他这么当皇帝,你真的放心他折腾?”
元清攥了攥手掌,目光闪烁,“程卿不会让他胡来。”
帖木儿再次笑了起来,“你家程卿早被他罢了官,如今内阁首辅,是当初扶植他即位的邵博——说起来,邵博似乎还是皇后娘娘的祖父。这个给人当祖父的,连自家孙女儿也认不出,元浚说她死了,他还真给热热闹闹办了场葬礼。”
元清的目光终于一点点的沉了下来。
小黑
草原的冬天漫长而死寂。
雪最厚的时候,一度堆到窗台。推开门便是卷着雪花的寒风。
牧民们大都蜷缩在屋里,只有炊烟升起来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活人的气息。
自狩猎回来,元清心情便一直不好。邵敏估计是帖木儿跟他说了些什么,他正在挣扎要不要回中原。
这件事邵敏反而不好开解他,便装作不知,给他时间考虑。
大雪封山已经有些时日,天气越发的寒冷起来。
邵敏给元清缝的第一件皮衣也基本完工。她第一次做衣服,怕把握不好大小,特地往宽长里做,谁知元清试的时候,肩膀还是有些紧。
邵敏每日里守着他并不觉得,此刻再比比身高,不由就有些郁卒了。
——已经远远被他甩开了。
虽然邵敏自己的身体也还没长到她当初的个子,虽然她当初也没高到打眼望去全是头顶的程度……但是被元清超过去,心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总觉得你最近没那么可爱了。”邵敏拆改袖子的时候,调笑道。
元清脸色霎时就变得有些微妙,假装毫不在意的从后面圈住邵敏的肩膀,试探道:“敏敏比较喜欢可爱的?”
邵敏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一面纫针,一面随口道:“嗯,矮矮的圆圆的软软的,糯米团子那种,可以抱在怀里揉搓……”她一面憧憬着,一面拿针在皮子上用力的钻钻钻,钻着钻着就有些陶醉,“好想养一只……”
元清略有些黑线,却还是努力引导着,“……可是总有养大的一天。大了虽然不可爱,但是会很可靠。”他往前贴了贴,抽走她手里的针线,轻轻啄着她的耳朵,声音低哑诱惑,“可以做很多团子不能做的事……”
邵敏尚未意识到气氛有变,一面笑道:“别闹,我还没缝好。”一面转而接话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团子……改天问问采苹,毕竟是在草原上,应该不难弄到……”
元清额角跳了跳,俯身揽了她的腿,将她抱到炕上按住,挑了眉毛,问道:“嗯,弄到了打算怎么样?”
邵敏对上他的眼睛,迟钝的察觉到危险,脸上霎时就红透了。
那双黑瞳温润的纯良的大眼睛,不知何时成了勾人的凤眼。漆黑的睫毛映在其中,黑瞳子幽深宛若繁星暗夜。他俯□的时候,耳后有头发一缕缕滑下来。
暧昧的昏暗中,他的皮肤玉石般白皙莹润。
他蹭了蹭邵敏的唇,低声道:“说来听听。”
“……”
他没给邵敏回答的机会。
虽然被压倒吃掉过,但元清没有说明白,邵敏心里依旧惦记着团子。第二天便去找了南采苹。
元清听她说去找南采苹,便知道她还没死心。却也没有阻拦,只暗暗的把帐记在心里,然后便挑了皮子、钉子出门封窗户——白日宣滛确实有不方便的地方,昨天有不懂眼色的在外面敲了半天门,元清很怀疑下次办事时会被直接撬了窗子。
晚上回来的时候,邵敏抱了只油亮的黑团子回来。
小东西眯着眼睛,耳朵耷拉着。虎头虎脑的模样,比起可爱来,倒更该用蠢笨形容。但看到它窝在邵敏怀里的模样,元清心里竟真的有些柔软。
——原来邵敏说的团子,是这个小东西。
吃饭的时候,邵敏搅了奶羹,尝着冷暖,用勺子一口口喂。
喂两口,吐一口,一顿饭拖了足足半个时辰。
元清见她腾不出手,便调笑着喂她,邵敏胡乱接了,看都不看他一眼。
元清心里不由就酸溜溜的。
他虽是个醋缸,却不会乱飞醋。邵敏喂食,他便找了个木盒,垫足了棉花和皮毛,给它收拾了个小窝。而后用手捂暖了,才拿给邵敏。
邵敏把狗放进去,抬头笑道:“小黑不怕冷的。”
元清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又道:“你不是想要只白团子吗?”
邵敏道:“养过一只白的了。黑的也不错,你看它多可爱……可惜稍稍大了一号,半个月大的狗宝宝,应该更小些。”
元清不知道她说的是小白,下意识就联想道自己身上,脸霎时就有些黑。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想到在邵敏心里,他曾经有过一段和狗宝宝划等号的日子,心里就总有些忿忿的。但总觉得比起当时来,如今的自己,确实是……
失宠了。
忿忿的感觉瞬间?br /gt;
皇后第2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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