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

    个人干脆吃起早饭兼午饭。方思慎吃了半罐子粥，又睡了。鼻息沉重火热，整个人缩成团。然而睡得却很安稳，贴在最暖和的地方动不动，副天塌下来也不管的模样。

    再醒来，是被人捏着鼻子灌药。

    “咳！咳！”胸口痛得厉害，不敢使劲咳，偏又压不下去。药丸返上来，满嘴都是苦味。

    “给我……我自己吃。”望着倒在手心的黑色颗粒，散发着熟悉的清香，愣，“这是……”

    “没有九味羌活丸，买的通宣理肺丸。怎么跟上回不太样呢，我记得上次是扁的啊。”

    “这是小水蜜丸，上回买的药片，样的。”

    “嘿，我就说那小妞不敢骗我。”

    方思慎转眼看看四周：“这是哪里？”

    “宾馆。离上飞机还有三个小时。”

    杜焕新跟洪玉兰已经来过，见了方思慎昏睡的样子，又被洪鑫垚装腔作势唬住，果然不敢强留。老婆在侧，杜焕新也不方便问小舅子话，两人陪坐阵，让洪鑫垚劝回去了，留下老林跟小刘招呼到最后。

    方思慎蹙起眉头：“得给我爸打个电话。”

    “你准备怎么说？”

    “怎么说……都瞒不住了……”仰起头，望着面前人，“怎么说，能让他不着急？”他高烧不退，脑子勉强转动，眼神却迷蒙，神情中显出寻求依赖的脆弱与无助。

    洪鑫垚被看得心口某个地方又酸又软，不由自主伸手在那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摸了把，带着安抚劝慰道：“我跟他说，保证不吓着他。”转身推门出去。

    方思慎靠在枕头上，只觉得刚迷糊过去，就被叫醒。洪鑫垚将手机递过来：“都讲清楚了，你跟你爸说句话，让他放心。”

    “爸……”

    “小思，你生病了？”

    “嗯，感冒了。”

    “赶紧回来，爸爸去接你。”

    “好。爸爸……”

    “怎么了？”

    “对不起。”方思慎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可满脑子充斥着的就只有这句。

    “傻孩子……爸爸只要你好好的。快回家来，啊？”

    挂断电话，心里轻松不少，脑袋却倍加沉重起来。发了会儿呆，浑身湿漉漉黏糊糊地难受。歪歪扭扭往床下挪：“我想洗个澡。”

    洪鑫垚扶住他：“烧还没退，别洗了，擦擦算了。”衣服从里到外备了身新的，直在犹豫怎么给他换。听他提洗澡，正中下怀。

    “好几天没洗，太脏了。”方思慎都不稳，还要去拨开他的手，“好歹……收拾下，别让我爸看见……”

    洪鑫垚把拉过他，死命箍在怀里。

    苦苦搜寻的惶恐，寻而不见的绝望，失而复得的狂喜，总因为这样那样的情势被艰难地压抑着。此刻终于得到突破口，喷涌而出。

    “方思慎，你有没有良心？你就知道怕你爸担心，你不知道我有担心？我找你找得辛苦？你知不知道，我还以为……以为……他们骗我，那帮该死的王八蛋，竟敢骗我……那时候，我在……芒干道的坟场里，到处都是雪，都是草和树，就好像……天底下没有丁点儿活气。我真的以为……以为……你死了……心里想，以后……怎么办？我想不出来……”

    方思慎抬起头。曾经莽撞少年，似乎已经长成为独当面的高大男人，这时却像孩子样委屈伤心，“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仿佛被什么驱使着，费力地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下：“对……”

    剩下两个字被堵在嗓子眼。

    “……方思慎，别说对不起。别跟我说对不起，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只要你知道，你要知道，定要知道……”

    顾不上昏沉疼痛的脑袋，方思慎不停点头：“我知道。是的，我都知道……”

    第〇七〇章

    “我自己来。”

    “别强。你自己不行，我来。”

    方思慎试了试，果然不行。应声“好”，十分干脆地不再浪费力气。

    洪鑫垚反而紧张起来。定了会儿神，咽了口唾沫，才让他靠在胸前，腾出两只手帮忙脱衣服。脱到套头毛衫，就听“嗯”声，赶紧又放下，看见满脸吃痛的表情。

    “怎么了？”

    “袖子……好像粘住了。”

    仔细瞅，袖口里侧被血痂牢牢粘在皮肤上，隐约可见手腕处圈高高肿起的瘀青。

    知道是回事，真正看见是另回事。时牙齿几乎要咬碎，拼命按下杀人的冲动，想了想，取下腰带上挂着的功能军刀。

    “别动。”沿着手腕上方，把几件衣裳的袖子全部剪断，小心脱下来，再把碘酒浇上血痂粘连的地方，点点揭开。处理好手腕，才发现两肋处显露出的青紫伤痕，转头又看见背上还有大块。有些不敢继续，也不知道是怕看见的伤，还是怕面对自己心里的坎。

    慢慢松开皮带扣：“洗完再抹药，我尽量轻点，疼就说。”

    “嗯，没关系。”方思慎这会儿浑身肌肉都又酸又疼，挨打的地方反倒不明显。他闭着眼睛，自己也看不见那些吓人的红红绿绿，还秉承自力生精神伸手去帮着脱下面。洪鑫垚僵在半道，眼睁睁看他连喘带咳，也没力气把腿从裤管里拔出来。

    屋里暖气很足，正常情况下穿件单衣即可。然而方思慎正当高热畏寒之际，衣服脱，立刻激起浑身冷颤。洪鑫垚惊，再没心情磨蹭，里外几层裤子把剥下，扯过被子裹住他，自己也脱了个精光，然后抱进浴室。入水前，又飞快地查看遍，除了手腕，再没有出血的伤口，这才放心坐进去，将他的手抬高搁在浴缸外，用心洗澡。

    然而所有心思力气都放在洗澡这件事上，也止不住全身的血液哗啦啦都往个地方流。没久，洪大少就觉得脑子明显供血不足，晕得厉害。下边又遇瓶颈阻塞，密度与压强在内部节节攀升，就是找不到突破口，逼得腰腿发麻。

    终于勉强洗完澡，方思慎还不肯出去：“刷牙……刮胡子。”

    洪鑫垚没法，只好拖张方凳放到洗漱台前，拿浴巾把他包住，坐下来慢慢收拾。没有任何空间阻隔缓冲，每秒都像酷刑样难熬。明知道电动剃须刀横竖伤不着，依然紧张得手发抖。也不管他有没有反应，不停说话分神：“统共也没长少，浪费资源啊你。本来就生了张嫩脸，还非要刮这么干净，往后我怎么敢跟你块儿出门？要不你管我叫哥得了我说……”

    等都弄完，真正挥汗如雨，比刚从水里出来还湿。把他送回床上，拿被子围好，接着擦头发。不小心动作重了些，几根头发随着毛巾扯下来，方思慎好似没感觉，倒把洪鑫垚自己吓跳：“啊，揪疼了吧？嘿，没经验，下次，下次就好了。”

    忽然轻轻笑了笑：“说真的，除了你，我连我爸妈都没伺候过。少个第次哪，都交代在你身上了。”

    看他靠在床头，眼睛也不睁，好似半昏半睡，神情无辜又坦然，也不知究竟听着了几分。刚洗完澡，还发着烧，面上粉白片。棉被里露出半截肩膀，脖子和锁骨的线条流利深刻，细瘦中暗含韧劲，激起无限怜惜与征服的欲念。

    低声叹口气：“方思慎，你就是我命里的克星啊你知不知道？”

    仿佛为了缓解某种极度的饥渴，他屈起条腿跪到床边，身体贴得近些，把方思慎的右手缓缓从被沿抽出来，手心压着他的手背，然后覆盖住自己胀到发疼的部位。柔软而又滚烫的触感，让身体如同过电般打了个激灵。

    连做几个深呼吸，喃喃自语：“靠，要死了……不成，我去冲个冷水澡，再来给你抹药，等会儿啊……”

    松开手，那炙热的触感却意外地没有消失。

    “难受么？”那个人仿佛压根没醒，低柔的声音恍若从梦里传来。

    洪鑫垚如同遭了蛊惑，脑子时凝滞，愣愣点头：“难受。”

    方思慎手指动了动，又停下：“我没力气……你自己来。”

    洪鑫垚立刻俯身吻住他，把他的手连同自己的东西同包在掌中。干柴烈火火上浇油，瞬间烧成灰烬。他大口大口喘气，扯过床头的纸巾擦拭，又再次低下脑袋，像小兽吸奶般吮咬对方的嘴唇，心里叫嚣着不够，太不够。

    “咚咚咚，”有人敲门，老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洪少，还有个小时登机。咱们直接从专用通道走，也得准备出发了。”

    “知道了！”猛然回头，嚎嗓子，“二十分钟后到大厅！”

    到底还是冲回浴室，花三分钟淋了个冷水澡。给方思慎搽上跌打损伤的药膏，再匆匆穿妥衣服，刚好二十分钟。

    穿衣服的时候，就觉得他体温高了，还以为是自己冲了凉水的缘故。把药店买来的温度计塞到腋下，半路抽出来看，四十度三。原本约好方笃之在那头接，再开车去医院，立马决定换方案，个电话打回京，叫救护车提前在机场等着。不禁庆幸听了药店售货员推销，要了包冰袋，在室外冻得杠杠硬，派上大用。到了机场，走专用通道，冰袋也直接带上飞机。

    乘务组得到上头叮嘱，专门派了个有经验的空姐帮洪大少照顾病人。正月十，头等舱里还有不少别的乘客，频频扭头瞧热闹。两个大妈级别的边瞧边议论：“这小伙行，会照顾人哪！现在的小年轻，有几个会照顾人的，连自己冷热饥饱都整不明白。小伙子，这是你什么人啊？”

    “是我哥。”

    “怎么就兄弟俩啊？有女朋友没？这种时候，还是得有个女的搭把手才行……”

    洪鑫垚狠狠瞪了两个老太婆眼，可惜人家根本没看见。中途又喂了次药，换了个冰袋，体温却始终没有下降的趋势，人也完全失去意识。隔着厚厚几层衣服，都能感觉到胸口被烙得发烫。心里明白，不该听他的洗了那个澡。但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个澡洗得实在是千金不换价值连城不屈不挠无怨无悔。眼下只盼着快点到达，第时间交给医生想办法。

    给他调整下姿势，躺得舒服些，十指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凑到耳朵边上悄声念叨：“你可别听老太婆胡说啊，我会照顾你，保护你，辈子……绝对比女朋友好使、可靠……”

    套间病房外的会客室里，洪鑫垚跟方笃之相对而坐。

    “方叔叔，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已经拜托姐夫在那边调查经过，但中间具体怎么回事，还得等我哥醒来，您亲自问他。路上情形实在吓人，这才自作主张，叫他们直接到机场接人，您别介意……”

    “小尧，你做得很好，真是亏你了。是小思的运气，居然碰上你在那边探亲，否则……”

    方笃之拿到儿子的诊断书：急性肺炎、处软组织挫伤、轻度营养不良，眼前直发黑。好在洪鑫垚的预防针强度很足，上飞机前那个电话，劈头就问方叔叔手边有降压药没有。应该说，某种程度上，他比方思慎清楚方笃之的性格和本事，上来先把情况往重了说，反而激出方爸爸临危不乱坚忍自持的镇定来。

    然而在到医院之前，做父亲的以为只是生病，万没想到儿子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遭受如许欺凌。从口袋里摸出药片，洪鑫垚赶紧倒杯水递过来。方笃之把药咽下去，暗下决心，定要抽出时间抓紧锻炼，将这拖累人的双高症状给它去了。

    照洪大少的说法，过年往青丘白水看姐姐姐夫，路游玩打猎逛到也里古涅，碰巧搭救了遭遇麻烦的方思慎。

    “方叔叔，初十那天给您打电话，真的不是有意要骗您。我哥他就怕您生气着急，死活不肯让我说实话。本来以为第二天能好转，谁知……”

    方笃之拍拍洪少爷的肩：“回来了就好。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又救了小思回，叔叔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

    洪鑫垚看看他脸色，不知道他父子之间又出了什么问题，弄得方思慎要独自不远千里偷偷跑到芒干道去祭拜养父生母。小心试探道：“那……您也别怪我哥……”

    方笃之苦笑：“我怪他？我怎么敢怪他？你不知道，这年前刚病过次，除夕才从医院回的家。他跟我说去南边玩，我想着出门散散心也好，再说南边暖和，对身体也好。谁料得到，他主意就能这么大，个人回了芒干道！”

    洪鑫垚想起方思慎年前两天没消息，原来竟是生病了，还诳自己说手机没电。这么个从不撒谎的人，冷不丁说几句假话，特别具有蒙骗效果，而且专杀熟不杀生，越亲近越灵验。在心里做个标记：以后要提防着点儿。

    方院长对于自己撇下儿子跑去云雾温泉拉关系，以致出了这样的岔子，心中端的是后悔莫及。而方思慎为什么毫无端倪突然跑回青丘白水去，他从得到消息起就直在揣摩，始终想不出究竟原因何在。只记得出发前那几天自己十分忙碌，因为儿子就在身边，反而忽略了他的状态，没能注意到任何异常。

    现在反省，年前那场病来得未免突然。烧得稀里糊涂，除了叫爸爸，还会叫妈妈。这么年了，真是头遭……到底受了什么触动，居然让他如此思念母亲？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对洪鑫垚说。想着孩子大了，好不容易有了交心的朋友，也许很话不愿意跟父亲讲，跟朋友反而来得坦率。索性副自己人姿态，拉着洪大少诉起苦来。

    “你说他怕我生气，他几时真怕我生气？哪回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尧，你是小思的救命恩人，叔叔不拿你当外人，你认识他也有年头了，还不知道他那个脾气？当年大四毕业，非不肯进人文学院，说两句，就跟我闹离家出走。公共汽车十分钟哪！他硬是三年半没进过家门！……”

    方笃之是做戏的高手，入戏入得飞快，加上这些年他自己刻意淡化某些片段，说得就跟真的样，好像当初导致父子冷战三年的导火索，纯粹来自对方思慎学业规划的分歧。

    “跟了个虚伪无能的导师，认了个禽兽不如的师兄，挨了刀子躺在医院里，要不是你，命都可能没了，他还不肯跟我说实话……那刀子捅在他身上，跟捅在我身上有什么区别？有他这么往自己父亲心头戳洞的儿子么……”

    洪大少点头：是没区别，戳心，真他妈戳心。

    “为了个愣头愣脑居心不良的洋鬼子，叫什么来着？”

    洪鑫垚心中跳：“叫卫德礼。”

    “没错，就是那个卫德礼，从来不跟我说软话的硬气儿子，居然求我去救人！你知道我有寒心吗？”

    洪鑫垚连连点头：寒心，这事确实寒心，太他妈寒心了。

    “他导师华大鼎生病，他鞍前马后地伺候，比人亲孙子还亲。他爸爸我住院，整整三个月哪，没等着他哪怕个字！养儿子养到这份上，我……”

    这件事洪鑫垚却是知道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知道得清清楚楚。

    开口道：“方叔叔，我年纪小不懂事，说得不对您别计较。这事儿，我得替我哥说句公道话。他绝对不可能不关心您，他那是不知道。自从知道了，可真是想尽办法抽出时间到医院来陪您。别说我，我们课题组那么双眼睛，都看得明明白白，天天的不管早晚，手头事情放就往医院赶。至于之前他为什么不知道……”洪鑫垚停停，“按说我是晚辈，这事儿没我说话的份……”

    方笃之要的就是这个，立刻表示鼓励：“是不是你哥跟你说了什么？”

    “上学期开学没久，我看他老也不回家，人也没精打采的。好几次从外边回学校，都半夜了还看见他在操场跑步——跑二十圈，那哪是跑步，整个就是跑郁闷。问了两回，他说跟您吵架了。”

    自从高诚实失去就近监视的职能，方笃之已经很久没有从第三方嘴里听到关于儿子的信息了。略微有些着急紧张，问：“他还说什么？”

    “他说……”洪鑫垚小心地斟酌着措辞。他的目的很明确，务必抓住每个机会，在对方心中合情合理地强化方思慎与自己的关系。

    “他说，关系再亲近的人，想法也可能很不同……因为感情的缘故，双方都迁就退让，但并不代表那些不同就会消失，反而可能积累到极限，结果糟糕。可是反过来想，双方的差别再大，矛盾再，感情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笔勾销。这样来，夹在中间的人，怎么可能不痛苦？”

    洪鑫垚在迫不得已的思考转述中，忽然对方思慎当日那番话有了加透彻的体悟。语速越来越慢，心底却仿佛陡然阵狂风，掀起浩荡波澜。

    “我觉着……他那时候真是非常难过。如果不是亲近的人，想法同不同的，有什么关系？谁鸟他？认识这么久，我看我哥什么时候说话做事，都头头是道的。大概，他就是那种特别有计划，有目标，还特别有毅力的人。可是，因为您的缘故，他会在自己最坚持的事情上犹豫，为难，痛苦。所以，方叔叔，我觉得我哥这人吧，他不是不在乎，恰恰相反，是太在乎。他在乎自己的原则，又在乎感情，哪头都放不下。”

    洪鑫垚偏过头，不去看方笃之的眼睛：“他大概，特别特别希望得到亲近的人，也就是方叔叔您的理解，我说的是打心眼儿里的那种理解。”

    方笃之许久没有说话。

    最终长叹声：“小尧，听君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你方叔叔我白长这么些岁数，竟还不如你看得明白。”

    洪大少憨憨地笑：“不是有句话叫那什么来着，爱得深，批得狠？”

    方笃之也笑了：“爱之深，责之切。”

    “对，就这么回事。您看您有涵养，除了我哥，还有谁能让您起急？”

    “哈哈……”方笃之大笑。过了会儿，道，“你倒是很了解小思。”

    “他是我的救星跟榜样嘛。我高二转学到这边，人生地不熟，学校里个正眼瞧我的都没有，只有他啊，个选修课临时老师，牛逼哄哄地教训我。”

    方笃之笑问：“所以你就把他记恨上了？”

    “那还用说？不打不成交嘛。后来老师同学都知道我家里什么情况，又都假模假式地拍马屁，就他真心为我好，逼我学习，带我买书，给我讲题，教我背单词，连说脏话都管——可从来没有句虚的。我觉得吧，有缘认识他，是我转到京城最值得高兴的件事。”

    洪大少眨眨眼睛，极其严肃地望着方笃之：“方叔叔，您也知道，我家里堆姐姐。在我心里头，真的拿方思慎当亲哥哥样看重，绝不掺半点水分。”

    第〇七章

    “爸爸。”

    “什么事？”方笃之嘴上问着，头却没有抬，把保温桶里的杏仁猪肺汤小心倒在碗中。

    平时饭在医院吃，因为嫌弃不够营养或不够美味，方笃之每天都争取回家煲点汤熬点粥带过来。被洪大少撞见两次，说方叔叔这样实在太辛苦，上赶着将这活儿揽到自己身上，叫“容心小筑”的御厨亲自操刀准备，有时候他自己带过来，有时候让跟方思慎相熟的小赵送过来。马上就要开学，方院长越来越忙，再加上御厨手艺确实非同般，来二去，倒成了每日惯例。

    对了，“容心小筑”，黄帕斜街十三号四合院雅称是也。

    “上次跟您说的连叔的事……”

    除了没交代跑回芒干道的真正缘由，其余经过方思慎都跟方笃之招了。自己遭罪的部分三言两语说过，与连富海洪鑫垚相关的内容反而说得详尽细致。潜意识里，他希望方笃之承这两个人的情。再往深了说，是真的拿对方当父亲，拿自己当儿子，才有资格如此期待与要求。这趟寻根遇祸，有关身世的纠结可说彻底放下。唯犹豫的，只剩下到底要不要跟方笃之坦白，以及怎样坦白。

    病中得闲，他把父子共处十三年来的往事审视，也猜不透方笃之心里到底明了几分。究竟是怀疑，还是确信？或者说，他愿意让这个孩子见证彼此忠贞，熔铸双方心血；还是希望他继承爱人血脉，寄托往情深？这种自虐式的回忆推敲让方思慎看起来沉默又憔悴，而实际上，精神和感情却在不断贴近父亲。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无论如何，方笃之是真正拿出全副心力去对待何慎思交给自己的孩子：面在虚实远近间苦苦挣扎，面竭尽所能地抚养他、教导他、照顾他、爱护他……

    视如己出，都太过轻浅。看看妹妹的待遇，己出也不过如此。有情无情之间，么残酷。但……方思慎想：那是另外回事了吧。从今往后，还跟从前样，他就是亲生父亲。与过去不同的是，自己加清楚父子情义的位置和分量。

    方笃之把碗送到儿子面前，勺子筷子都递到手里。方思慎刚醒来那两天，虽然吊着点滴不方便，吃饭的力气总还是有的。却敌不过那双饱含了紧张担忧，甚至有些凄凉的眼睛，由着做父亲的口口喂到嘴里。每咽下口，便分内疚。在方笃之跟前做了这许年儿子，竟然等到这刻，才真正有些乖顺驯服听话模样。

    许久没得到回复，方思慎又问次：“爸爸，连叔的事……”

    方笃之暗暗叹气，实在忍不住了，压着脾气淡淡道：“小思，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跟爸爸说？”

    方思慎静坐片刻，抬起头：“有的。爸爸，我有很话想跟您说。”

    方笃之不禁又惊又喜，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目不转睛望着儿子。

    “等回家，回家慢慢跟您说……我不喜欢医院。”方思慎清醒，就要求换普通病房，被驳回。得到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