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鹤琴道:“回去罢。”轻轻一弹指,一道清音响起,玉清子炼制的玉符从乾坤囊中飞出,将那残留的元神纳入符中,向天际飞去。
此阵已破,天地相融,片刻后便将崩散。苍鹤琴那一剑,不仅把万劫雷化阵斩破,连带着也斩开了虚空,能量倾泻,掀起狂暴的气流,他踏在虚空中,仍自岿然不动。
那一道口子在逐渐收拢,不多时,便能完全闭合。道士垂眸站在其间,只需轻轻一步,便能回到现世,然而他却未动。
向来不起波澜的幽瞳中,露出一丝罕见的迷茫和疲惫。
黑蛇安静地沉睡在他的袖中,若是他醒来发现……
握着剑的手指微微收紧。
良久,苍鹤琴微微闭了闭眼。
无论如何,这条蛇也不该是苍潜的。
只有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肉身俱毁,只留下一缕残缺的元神。最终借助了那把绝情断念的剑复生,自此心为剑心,魄为剑魄。
世上再无苍潜,唯有苍鹤琴。
“你的阿潜已经没有了。”苍鹤琴低语道,“还是随我回去罢。”
转身朝虚空踏去,身后天穹蓦然闭合,刹那间了无痕迹,只余万里青空,白云悠悠。
万劫谷内,闻讯赶来的静渊等人只看到骤然爆裂的万劫化雷阵,将这一处山腹震得隆隆作响,摇摇欲坠。
“糟糕!”静渊勃然变色,将落下的石块挥开,疾步上前,“来晚了吗”
那法阵爆开后,又迅速地向内收缩,在消失的最后一瞬,飞出了一枚玉符。静渊伸手将那玉符接住,细细感应,面上神色骤然沉了下来,良久微微叹息一声。
随即发出了十几道传讯符,将四散在谷内的弟子都召集起来,“回去罢。”
九霄,明月崖。
玉清子注视着面前的玉符,半晌没有言语。
静渊满脸愧疚:“师弟,是我照看不周……”本以为这次带门中弟子出门历练,有一个元婴后期的长老照拂,难有波折,谁料想会把门中最有天分的弟子给折损了进去。
他自然知道玉清子在这小徒弟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寄予多少厚望,甚至曾说过,唯苍潜可承他道统。如今好好的人没了,只剩下一缕残缺的元神。
玉清子叹了口气:“师兄不必自责,合该潜儿有此一劫。”只是,这离那道红尘劫还差得远呐!伸手将那玉符纳入手掌,感受到里面一强一弱两道元神。
伸手轻轻一引,那道生机更为旺盛的元神便被他牵引出来,化作一只虚化的羽鹤。他那枚玉符本就能温养元神,当日白翎挡下劫雷后元神离体,被苍潜纳于袖中,不由自主地便入了这枚玉符,将它一并带出了万劫雷化阵。
玉清子朝它和气地笑了笑:“你还了潜儿的情,这一世所欠的已了清,我会为你择一个转世的好时机。”
那羽鹤颔了颔首,忽然化作了一个白发少年,朝玉清子做了个揖:“多谢上人。”玉清子轻抖袖子,将羽鹤的元神纳于自己袖中,复又摸了摸那枚玉符,朝那沉睡着的元神道:“你却不行,元神残缺,转了世便再无缘道途了。还需想个法子将你那元神修补好。”
修道之人,肉身便如一个容器,元神才是根本,两相契合,锻体修身,孕养元神,是为修道。如今苍潜的肉身已消亡,还得帮他找一具新的身体,然而肉体凡胎,同他原先那具相比都差得太远,更何况他命数未尽,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身体。除此之外,他残缺的元神才是最为麻烦的。即使拿大能之人的心头血温养,也不能把它残缺的部分养回来。
那劫雷将他的一魂一魄都劈散了,若是直接转世,可就成个傻子了。残缺了的元神便如打破了蛋壳的蛋,不结实得很,就这么转世下去,总有一天会魂飞魄散。
“麻烦啊……”玉清子头痛地揉了揉额头。
然而玉清子不愧是玉清子,这样一个千古难题竟也让他解决了。他花了三年时间,用深海玄铁和玉屑星沙铸了一把剑。
一把世上最坚固、坚硬、坚韧的剑。
剑成之日,风涌云动,天地失色。
无数月辉星芒倒灌于熔炉之中,随即迸射而出的剑芒让这一方天地耀如白昼。
玉清子摸着剑身,寒凉刺骨,坚不可摧。疲惫又欣慰地笑了。
新诞生的神兵便有一抹懵懂的灵智,与元神相融,完美地修补好了残缺之处。只是他的心为剑心,魄为剑魄,也不再是一具血肉之躯。
“我却不知是在助你,还是害你……”
悠悠一声叹息。
苍鹤琴猛地睁开眼,他竟又梦到了这些。
元神在地火天炉内遭受烈火焚烧,千锤百炼的滋味并不好受。刚醒来那会儿,经常会梦到这些,只是随着道心一日比一日坚固,这些过往都逐渐沉淀在记忆深处,如今再度拾起,还是会让人不适。
“呜……”身边的人抽噎了两声,睡得不是很安稳,手漫无目的地挥动着,直到触到了他袖子,一把攥紧了,这才慢慢平稳下来。
苍鹤琴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把那袖子从那人手中抽走。
那蛇妖耗尽了真元去挡最后一道劫雷,若非他及时赶到,必被劈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回来之后,他便一直昏睡着,直到昨天才恢复了人身。
苍鹤琴带着他辗转了一路,暂时休憩在这处荒僻的小城中。
、第 42 章
此处极是荒凉,离九霄甚远,灵机不显,倒也算个藏匿踪迹的好去处。说来好笑,离这处小城东去二十里,便是那生灵俱灭的万劫谷兜兜转转,仍是来到了这里。百年过去,周遭也多了一些变化,多了零星几座小城,在这片土地上艰难求生。
城中人口凋零,大白日的街上也鲜见几个人。苍鹤琴入了当地客栈,将那蛇妖养在怀中,几日过后总算是让他恢复了人形。
被劫雷打到的地方伤得有些重,焦黑一片,那蛇妖最是爱惜自己身上的鳞片,先前坏了几片黑鳞便大呼小叫的,痛心得要命。如今若是醒来得知成了这般模样,还不知道是怎生个情景。
苍鹤琴面无表情地帮他上了药,止血生肌的灵药,丹霞峰上得来的,在伤口上涂了厚厚的一层。
身上的伤虽重,却不致命,棘手的是那蛇妖强行催动妖力,化出真身去挡劫雷,如今法力被抽取一空,仍陷在沉睡中。
只是昏睡中仍不得安稳,口中不停地呓语。苍鹤琴听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顿了顿,还是没将那袖子抽出来。
身后桌上摆着的琴光芒一闪,那鹤灵径自从琴中浮现,化作了白发的少年,来到了床边。玉清子许他一个转生的机缘,可惜这机缘迟迟没到,他便栖身在了这具琴中,不急不缓地等了百年。
“看这样子,也快醒了。”白翎道,望向了一旁的道士。
可惜苍鹤琴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良久,吩咐他:“等人醒了,你送他回岭南。”
白翎吃了一惊:“你不同他相认”
“相认”苍鹤琴将这两个字又咀嚼一遍,垂下眼帘,漠然道:“既无别离,谈何相认。”
“阿鳞,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我会一直陪着你上涯山。”
“以后呢”
“以后……”
“以后呢”
“以后,若是你需要我的话,我自会陪着你。”
“开什么玩笑,你同他分别了一百多年,如今人都在这儿了,却要把他送走”
“同他分别的是苍潜,不是我。”
“等捉着阳炎兽,我们不回涯山罢。”
“去哪里”
“随你。四处走一走。”
“行。”
“当初你可是拼着性命将他救了下来,早知如此,你又何必!”
“救他的亦是苍潜,不是我。”
“别哭,阿鳞,别哭……”
“阿鳞,待此事一了,我同你回岭南可好”
“你不就是苍潜”
“……”
苍鹤琴握住腰间那把寒凉如冰的剑,低声道:“白翎,回来后我就一直在思索,一个人为什么就能成为这个人。”又缓缓道:“是因为他的这具身体吗是因为有了这个经历吗是因为他有了这份记忆吗还是因为他是这样的性情……”
“难道……”白翎蓦然睁大眼睛,“你都已经想起来了”
苍鹤琴疲倦地闭了闭眼,无声地应了。
“姬风朔在软烟红尘障中做了手脚,强行让我们回溯到过去,我虽非在苍潜身侧,但是他所经历的一切全部投映在我记忆中。”他没有说下去。
白翎已然明白:“所以你也受到了影响,重新又把这些过往经历了一遍。”他想了想道:“其实这些本该是你的记忆,回来了也没什么不好。”
“你不明白……”苍鹤琴低头注视着那把剑,“我已经做了太久的苍鹤琴。”</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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