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莲记 作者:DNAX
第十二回
秦追问道:“甚麽证据?”骆峰自怀中取出一物,在众人眼前晃了一晃道:“此物你认得吧。”秦追见他手中发出莹莹微光,是一枚小小玉佩,雕成一朵祥云刻著“天玄”二字,心中顿时一惊。阮云之眼尖,瞧出是师叔们送给秦追的玉佩,小时候他十分眼红,讨了几次秦追也不肯给他,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厉声道:“你哪偷来的?”说完要伸手去抢。
骆峰手一缩,时鹏已挡在他身前道:“怎麽,心虚了?”秦追道:“这玉佩确是在下之物,不知怎会落在阁下手里。”骆峰道:“既然你承认便好办,玉佩是在镇外树林里捡的,埋尸之处你还记得麽?就在柳家镇外二里槐树下,初七夜里你去过没有?”
秦追又是一惊,柳家镇外二里槐树下正是当日埋那夜闯高升客栈的黑衣人之处,回来时发现玉佩不见,但在附近找了一遍却找不到,因赶著回去见江轻逐只得作罢。莫非当日埋尸被这些平门剑派的人瞧见,今日故意找事,但再一想不会有人无聊至此,编些谎话一群人找上门来无中生有,唯一可能便是死的那黑衣人真是平门剑派的人,可如此一来个中隐情又非一时半刻能说得清。骆峰见他低头不答,再问了一遍道:“姓秦的,初七那日你去没去过柳家镇外树林,有没有埋过尸首?”这话问得十分巧妙,不问他认不认杀人,也不问杀的是谁,只问他可曾去过树林埋尸。秦追打量眼前这些人,心知他们有备而来,需得小心应对,当下便道:“不错,初七晚上我确实去过柳家镇外树林,去做甚麽却与你无关。”
时鹏道:“你做了亏心事,此刻又没胆说了麽?”秦追不理他,问骆峰道:“你以前曾见过我?”骆峰道:“未曾见过。”秦追道:“你既未见过我,如此找上山来指名道姓要我偿命,岂非可疑。”骆峰道:“那晚我死里逃生,本不该贸然回镇上,可脸上伤痛难忍辨不清方向,只得悄悄回来找大夫治伤。好在身上银两未失,得以在医馆养了一日。初九早上,听见街上人声鼎沸,知道江湖豪客都往柳家拜寿。我伤得虽不太重,可伤在脸面,走在路上太过引人注意,便装起乞丐将头脸包住,只捡小路走。走到一半,忽听一声暴喝,原来前面有人打架,我走去一瞧,就瞧见你这恶贼。”骆峰越说越气,脸上伤疤狰狞,如同恶鬼。他继续道:“那带头闹事的被斩了手指,我等人散去才敢悄悄向周围人打听,方知你姓名来历,当下牢牢记在心里。”秦追问道:“问的甚麽人,他又怎会知道我底细?”骆峰道:“那人是白远镖局的,他们少镖头认得你。”
秦追点头道:“后来又如何?”骆峰道:“我心想既已知道姓名来历,不怕找不到仇人,便择路而返,先回了平门。回去后将事情告诉几位师兄弟,大伙说定,等我伤好便要来讨个公道。”秦追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天玄平门两派更无恩怨,我为何要杀你师兄?”骆峰道:“自然是为了那六意剑谱。”秦追皱眉道:“甚麽六意剑谱?”骆峰道:“六意剑谱是本派绝学,数年之前不慎失落,这回机缘巧合,被咱们寻回,一路上我与谭师兄小心翼翼,也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被你这恶贼盯上,惹来杀生之祸。”阮云之听他张口闭口恶贼叫个不停,怒道:“我师叔眼界甚高,怎会看上甚麽六意破剑谱,他又不学剑,要来何用。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骆峰破口大骂道:“你算甚麽东西,今日就要先教训你。”说罢左手抬起一掌挥去,扇在阮云之脸上。阮云之没料他说动手就动手,临敌经验又少,被打了个正著。他一愣之下,脸刷一下便红了,想也未想拔出腰间长剑刺向骆峰。骆峰仗剑在手,见他过来一剑拨开,两人便打了起来。阮云之平日练功勤快,剑术颇高,却少有机会对敌实战,此刻全力施展,要讨回方才一掌之仇,生怕落了下乘,是以出招又快又狠,招招均是对著骆峰要害而去。
秦追伸手要拦,时鹏却横剑出来道:“两个打一个,好不要脸。”秦追见阮云之神情凝重,浑然忘我,生怕他失手伤了骆峰,这事更加难办,当即拍开时鹏的剑,欺近两步隔开阮云之与骆峰二人。他身形极快,阮云之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长剑已到了秦追手中。骆峰利剑到秦追后背,眼见要刺中他后心,阮云之大急,脱口喊道:“小师叔,小心。”秦追转身以剑相抵,左掌穿出击在骆峰x前,将他逼退两步。
他本不想与这些平门剑派的人纠缠不清,当时收了剑道:“骆少侠得罪了,此事我自会给各位一个交待。”话未说完,却见骆峰面色大变,猛地吐了口血便向后栽倒。时鹏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将他扶住,喊道:“骆师弟,你怎麽了?”他连喊几声,骆峰只是不答,呕了几口血便不再动弹,时鹏一探他鼻息,竟已没气了。秦追初见他吐血也大为惊讶,自己这掌未用内力,不过轻轻一推阻他来势,怎会有此反应。他想上前查看,时鹏一声大喝道:“骆师弟死了,骆师弟被这恶贼一掌打死了。”秦追又是一惊,心想这人怎麽就死了,还想去瞧,耳边一阵拔剑声,已被那几个平门剑派的弟子团团围住。
时鹏道:“姓秦的,你还有甚麽话说,谭师兄怎麽遭你毒手我们没瞧见。骆师弟却明明白白是你一掌打死的,今日你不给他抵命,平门上下决不罢休。”秦追道:“我这一掌并未用力,怎会将他打死。兴许他得了急病,又气急攻心,这才吐血身亡。我掌门师兄j通药理,且叫他来瞧瞧,骆少侠或许是闭过气去,还有得救。”时鹏一把将他推开,恶狠狠道:“骆师弟已死,你还怕他死得不透,假惺惺地瞧甚麽?你若有半分愧疚,便束手就缚,随我回平门由家师发落。”几个平门弟子吵吵嚷嚷,立刻要动手打起来。天玄弟子见事情闹大,有人悄悄去通报杜笑植与薛兆。二人闻讯赶来,双方剑拔弩张,若不是秦追迟迟不肯动手,早已打得不可开交。杜笑植上前拦住天玄弟子,薛兆手持雁翎刀将时鹏拦下,他一脸凶相,倒把时鹏吓得退了一步。时鹏道:“你们想仗著人多欺负人少?”杜笑植道:“要说以多欺少,你们这麽多人围著我师弟,岂非更不像话。”时鹏道:“他杀了人,难道还要与他讲甚麽公平?”杜笑植看了一眼地上的骆峰道:“云之,这人怎麽死在这里?”阮云之上来将方才的事略说了一遍,杜笑植道:“去叫你师父来,甚麽时候了还闭关,叫他来瞧瞧这人到底怎麽死的。你小师叔向来有分寸,绝不会失手打死人,别白白让人把他冤了。”阮云之答应一声自去了。时鹏听他如此当众护短,正要发作,却被薛兆一刀拦著动不了半分。杜笑植又道:“天玄派与平门素无往来,有甚麽误会也不必动刀动枪,有理自会还你公道。你叫他们把尸体放下,我掌门师兄一到,立刻便能知晓死因。”
时鹏道:“你们自然不会帮著外人,还说甚麽公道,今日绝不让你们再碰骆师弟尸身。”杜笑植道:“你不让人瞧,难道有甚麽不可告人之处?人死了即便报官也要仵作验尸,你我既都是武林中人,报官就不必了,只是若无确实证据不得妄下断言。”时鹏怒道:“好,好,天玄派今日定要和平门过不去,我们人少打不过,这事却不能这麽算了。”说罢便要转身下山。秦追心想他这麽一走,将骆峰尸身一并带去,自己失手伤人之罪就此坐实,再也说不清了。杜笑植与他一般心思,就连少言寡语的薛兆也身形晃动,将一干平门弟子悉数拦下。时鹏怒目而视道:“怎麽?方才急著赶人,现下又不让走了?可是杀人者心虚,索x将我们这几个师兄弟一起杀了灭口?”秦追道:“骆少侠毙命事有蹊跷,须得查明死因。真是我失手误杀,我绝无二话给他抵命,若另有缘故,也好还我清白。”时鹏道:“你师兄都已说了你决计不会失手伤人,说我们冤你。还要甚麽清白,全天玄派的人说你清白还不够麽?”
这时阮云之已带著万啸风赶来,天玄掌教听闻有人上山闹事,又是冲秦追来的,便也顾不上甚麽闭关修炼,跟著徒儿来到。众人见掌门到了,纷纷让开,万啸风一身药农打扮,毫不起眼。时鹏见一白发老儿过来,也未放在心上,谁知一转眼万啸风已到骆峰尸首跟前。时鹏心中一惊,回身便要去护骆峰尸身。万啸风摆手道:“我不碰他,站著瞧瞧就行。”时鹏惊疑不定,见他们人多势众,已萌生去意,便向几个平门弟子使眼色。那几人见了,立刻抬起骆峰尸首转身下山。薛兆不动声色,回身一刀向其中一人颈上砍去。时鹏喊道:“师弟小心。”那人回头一瞧立刻“哎哟”一声,脚下踏空沿著石级滚了下去。时鹏又惊又怒,问薛兆道:“你这是甚麽意思?”薛兆道:“未查明死因,不准走。”万啸风却开口道:“让他们走吧,这人是中毒死的,与小师弟无关。”
时鹏怒道:“你信口雌黄,骆师弟明明是被他打死,你瞧都没瞧,就说他中毒而死。”万啸风抚须道:“他方才吐了血,血中有黑色凝块,手感粘稠,不是中毒怎会如此?”时鹏道:“自然是内伤所致,那一掌看似平常,却用内劲震碎脏腑。”万啸风道:“脏腑受伤虽会有血块,却不会如此腥臭难闻,令师弟若非恶疾缠身,便是中毒无疑。”他手指地上血迹道:“这毒下得巧,平时瞧不出半点端倪,一与人交手,动了真气毒发全身即刻便死。”阮云之在一旁咋舌道:“好毒啊。师父,你说谁这麽歹毒,竟拿自家师弟x命做戏,陷害小师叔。”他有师父撑腰,更是明目张胆,说话时眼睛一直瞥著时鹏。时鹏被他一激本欲发作,但见万啸风用一方白帕将地上血迹吸干拿在手中,不知要做甚麽,便隐忍不发。万啸风拿起白帕,撕了一半交与时鹏道:“这白帕上的血便是证据,日后你师弟尸身腐毁,死无对证,天玄平门两派也可以此为证。你不妨拿著这帕子遍访名医药王,有一人说不是中毒而亡,你再来找我。”万啸风说罢转身对在场众人道:“散了吧。”时鹏却道:“不能散,骆师弟的事暂且不提,谭师兄的死又如何?方才姓秦的亲口承认事发那日去了柳家镇外二里槐树下,半夜三更哪有这麽巧。就算人不是他杀,也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万啸风瞧了秦追一眼,问道:“你真去了吗?”秦追道:“是,那日夜里,我确实去过柳家镇郊,只是我并未杀人。”万啸风点头道:“既然我师弟说没有杀人,这人自然不是他杀的。你们回去,将这些话原封不动讲给贵派平万钧平掌门听,就说是我说的,请他先查明骆少侠死因,将门派清理干净。对了,听说平掌门近年抱病在床,云之,你去我房里取几株野参,让这几位少侠带回去送给平掌门。”时鹏道:“不必了,原来天玄派从掌教到弟子都是这般护短,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今日倒是领教了。”万啸风道:“不是老朽护短,只是你既无证据,又欺人在先,我信不过你。天玄派虽少涉江湖,也不是随便甚麽人都能拿chu挟细,寻事生非的。”
时鹏听万啸风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一时倒也难以反驳,再瞧他们人多势众,确实讨不了便宜,便狠狠心,带著几个平门弟子下山去了。临去时仍不忘放些狠话,秦追与万啸风都不放在心上。时鹏走后,万啸风平日慈眉善目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对阮云之道:“叫他们都散了,围著做甚麽?你也是越来越不成话,我大半年没管教你,你倒学会和人斗气打架。先退下,等会儿我再罚你。”阮云之低声道:“师父,我知错啦。要不是那人出手打我,我也不会和他动手。我下回不敢了,饶了我吧。”万啸风素来疼爱徒弟,听阮云之可怜兮兮求饶,再瞧他面上指印犹在,料想方才时鹏那一掌打得不轻,心中也暗自著恼,只是此刻不好多说,只哼了一声,便朝厅堂而去。杜笑植与薛兆等人在厅内坐定,万啸风瞧著秦追道:“这事究竟如何,你仔仔细细说来我听,不可隐瞒。”秦追道了声“是”,将当日去柳家拜寿之事又说了一遍,却将江轻逐刺伤他一节隐去。万啸风听完沈吟不语,秦追问杜笑植道:“二师兄,那些银针,你可否还我。”杜笑植听他提起银针,不由有些为难。秦追道:“事到如今,师兄还不肯告诉我这银针来历?”杜笑植道:“不是我不肯拿出来,只是这银针早被我毁了。”秦追一惊,追问道:“为何毁了?”杜笑植道:“我实话对你说,这银针名叫蚨蝉子母针,子针剧毒见血封喉,母针无毒但能辨识子针。你若将蚨蝉子针带在身上,那凶手以母寻子迟早能找到你,岂非危险之极。”秦追道:“我正愁找不见他,他能自己找来倒省了麻烦。二师兄,你真的已将银针毁去?”杜笑植道:“我骗你做甚麽?只是这蚨蝉针的主人已过世三十余年,难道还有传人?”他说到后来双眉紧蹙自言自语。秦追问道:“此人究竟甚麽来头?”薛兆道:“你越是逼他说,他偏就不说。”万啸风道:“说吧,自家兄弟何必吞吞吐吐。难道还怕了他不成。”杜笑植又沈吟半晌才道:“既然掌门师兄开口,我也不推三阻四。师兄还记得三十六年前,江湖上有个轻衣十三子?”万啸风道:“听过。”杜笑植道:“此人行踪诡秘,是个冷血杀手,自幼无父无母身世凄苦,也算尝尽人间苦楚,因而x情孤僻绝情。轻衣十三子原名张轻,幼年不知有何奇遇,学了一身武功成了黑道上有名的杀手。他天生聪明机灵,j通易容暗器,十余年来杀人无数从未失手。蚨蝉子母针是轻衣十三子成名暗器,张轻心高气傲,干的虽是杀人勾当却偏要与众不同,他武功甚高,杀人手段千奇百怪,令人防不胜防。”
秦追道:“这针上之毒也十分厉害,银针入喉,人转眼便死。”杜笑植道:“张轻原本是独行杀手,可三十多年前忽然入了江湖上一个邪派叫做乾天门,后来武林正道围剿乾天门时,将他一并除去,蚨蝉针便绝迹江湖,没想到竟还有传人。我听你所说,如今放这银针之人心狠手辣,比轻衣十三子有过之无不及,你可得小心,我虽已将子针毁去,难保他不会找你麻烦。”秦追道:“不好。这针我只得了几枚,原本想拿来给你瞧的,还有十几枚在旁人身上。”杜笑植道:“是江轻逐麽?”秦追点了点头。万啸风在一旁听著,忽然问道:“江轻逐是快剑姚穆风的义子,不知为人如何?”秦追道:“他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好行侠仗义,绝非等闲之辈。”杜笑植听了哈哈一笑道:“我本想说他是个负气任x,心高气傲之人,你倒好,恨不得将世上好词全用在他身上。他给了你甚麽好处,让你这麽夸他。”秦追本是真情流露,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浑然未觉有失言不实之处,此刻被杜笑植取笑,脸上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万啸风点头道:“他若为人正派,你与他结交自然甚好。你素来行事稳重,这趟下山却惹了这些麻烦。听云之说,还受了重伤险些丧命,又是怎麽回事?”
秦追四下一瞧,阮云之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心中暗骂他多嘴。他对江轻逐从无责怪之意,便不想将他刺伤自己的事告诉师兄,於是吞吞吐吐想含混过去。万啸风瞧出他故意隐瞒,也不追问,只叹了口气道:“师父最疼你,恨不得一身武艺都传给你,只怕你在外面吃了亏。你独自一人行走江湖,需得小心谨慎,再这麽受伤叫我如何向师父交代。”秦追心中一热,说道:“教几位师兄担心了,师兄的话我谨记在心,日后行事一定加倍小心。”
万啸风点了点头道:“你记著就好,伤好些了麽?云之那小子偷偷也不知拿了些甚麽药给你,一会儿我再好好罚他。”秦追笑道:“他是好意,师兄别罚他了。”万啸风道:“要罚,我半年才出来罚他一次,可便宜他了。”说著起身要走,杜笑植见无事了,也要出去。秦追忽然道:“二师兄,你可曾听说过善德主人?”
杜笑植停下一愣道:“甚麽善德主人?”秦追道:“没甚麽,我随口问问。”杜笑植虽有疑惑,但也未多问,径自去了。秦追回到自己房里,想来想去总是不妥,便打起包袱来。这时忽然有人敲门,秦追起身开门,却是阮云之在门外。秦追道:“你怎麽又来,你师父没罚你麽?”阮云之进来道:“怎麽没罚,师父一路从后山骂我骂到山门,方才出来还罚我抄两遍心法,今晚别想睡了。”秦追道:“那你还不快去抄,到我这来做甚麽?”阮云之道:“我来坐坐,反正抄不完,不急於一时。”他瞧见秦追摆在桌上的包袱,一愣道:“小师叔,你又要走?”秦追道:“我有些事要办,办完就回来。”阮云之道:“上回你也说有事要办,一去就是几个月。”秦追道:“你好好在山上练剑,我办完事寻一口好剑送你。”阮云之大喜过望道:“真的,那你甚麽时候走,可要快些回来。”秦追道:“我去向师兄辞行,马上就走。”阮云之道:“你等著,我给你拿些药带在身上。”说完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捧著一堆药瓶回来。秦追道:“这麽多,叫我怎麽带。你师父瞧见要心疼死了。”阮云之将药瓶挨个塞进他包袱里道:“师父反正要罚我,倒不如趁此机会多拿些。这些药平日放在这里也是白白浪费,还是你带在身上的好。”阮云之平日跟著万啸风学艺,也深谙些药理,边塞边挨个解释这药的用法,哪些外敷哪些内服,药量如何。秦追一一记住,心想有备无患,用不了下次回山还回去也就是了,於是由他将一堆内外伤药全塞进包袱包好。秦追取过银枪,瞧见枪身上一道深深刻痕,是当日挡江轻逐赤秀剑时留下的。他轻抚枪杆,心中一阵动摇,拿青布将银枪裹了缚在背后,关上门去向师兄们辞行。
万啸风听他又要下山,也不觉意外,叮嘱几句叫他万事小心。反倒是杜笑植拉著他说了半天话,总不肯就这麽放他走。秦追道:“平门剑派的事得查个清楚,我总觉这事不简单,恐怕牵连甚广深有隐患。”杜笑植道:“有甚麽事记得派人回来通报,我与你几个师兄总是帮你的。师父要是知道你受此重伤,只怕要亲自去向人讨回来。”秦追道:“不过误会,我若不想相让,谁能伤我这麽重。”杜笑植何等聪明之人,听他话中有话,便已将事情猜中七八分,问道:“伤你之人,是你朋友?”秦追稍一迟疑,答道:“我认他做朋友,他认不认与我无关。”杜笑植道:“这人虽行侠尚义,但行事总是过於刻薄狠毒,你武功高强我不担心,可心肠太软,日后少不得要吃些亏。”秦追道:“二师兄知道我说的是谁?”杜笑植道:“你自己知道就好,我说的是谁也没甚要紧。”秦追低头向他行礼,牵了乌雪下山去了。
第十三回
秦追下了山便想去白远镖局。他与江轻逐分别已有月余,心中十分牵挂,却实在不知该去何处找他,只能打定主意先循著当日路线慢慢打听。他带了乌雪来到山脚下,见有个牧童牵著老牛过来,对他问道:“你是姓秦麽?”秦追奇道:“你找姓秦的做甚麽?”牧童道:“你姓秦我才告诉你,不姓秦我可不能说。”秦追道:“我姓秦,你说罢。”牧童瞧瞧他,又瞧瞧乌雪道:“这马真好看,威风得紧。对啦,那人说,姓秦的哥哥有匹这样的黑马,四个蹄子白白的,又高又大。他说,你伤好了,就去滁州城找他。”秦追心中一动,却不敢确定,追问道:“那人甚麽模样?”牧童道:“是个穿白衣的哥哥,背著一口剑,一转眼就不见了。”秦追心道,是他麽?又有些喜不自胜,急忙问道:“他去了多久?你怎知我这时会下山来?”牧童道:“我不知道,我每日在这里放牛,他说若是哪天遇上便告诉你一声,遇不上就算了。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平日我问下山的人,都不姓秦,也没有黑马。”
秦追愣怔半晌,一月前,那岂非是自己刚回山上养伤之时,难道他竟一路跟来天玄。他为甚麽跟来,是怕自己骗他因此来看个究竟,还是欲擒故纵?是了,他怕我伤重路上遇险,这才一路护送,他面冷心热,明明心急要去追查义父死因,却仍然一路相送暗中看护,这番情意若不说出来,又有谁猜得透。秦追自怀里取了些散钱给那牧童,谢过他带信,这才上马离去。
一路又是晓行夜宿,马不停蹄。秦追心心念念记挂江轻逐,纵马疾驰不觉疲累。这一日到了个大镇上,落脚在一家小客栈,秦追正解了包袱坐下喝水休息,忽听门外一声大喝,一个大汉进门来。秦追瞧他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大汉一脚踏进店里,嚷嚷道:“小二,快拿水来,渴死我了。”店伙见他chu手大脚威风魁梧,不敢怠慢,将他让到桌旁,赶紧上了热茶。这人一口气将一壶茶水全喝下去,还觉不够又要一壶,喝完才一抹嘴角,长出口气道:“好爽快。”小二陪笑道:“客官还要点甚麽,小店平常酒菜倒还齐全。”汉子道:“不用,小菜点心又吃不饱,你给我十个馒头,再加一壶茶水就好。”店伙见没甚麽油水,随口答应一声便走开了。这汉子坐在一边,神色有些沮丧,似心中有事闷闷不乐。秦追瞧他胡子拉碴十分狼狈,举手投足却颇有些扎实功底,武功应当不弱。不一会儿,一屉白面馒头便送了上来,大汉一口一个,眨眼间没了半笼。他正吃著,门外又进来三人,个个提刀拿剑,凶神恶煞。其中一人青脸长面,大步走进客栈,往方才那大汉对桌一坐,手敲桌面道:“小二,切一斤牛r,再来壶好酒。”店伙笑嘻嘻上来招呼道:“爷们喝甚麽酒?”青面人道:“女贞陈绍罢,先来两角。”小二唱了个喏,小心殷勤准备去了。另外两人也在桌边坐下,将先前那汉子团团围住。大汉旁若无人,只吃馒头喝茶,正眼也不瞧他们。青面人道:“这馒头没甚滋味,有甚麽好吃?”左边一人笑道:“没吃过牛r,自然觉得馒头好吃。”右边的人又道:“如今卜姑娘吃惯了牛r,也再瞧不上这馒头了。”青面人笑道:“卜姑娘与少镖头天生一对璧人,和牛r馒头有甚麽干系,你们少胡说八道。”那大汉本来沈住气不与他们说话,听见“卜姑娘与少镖头天生一对璧人”却忍不住,登时脸现怒容,用力一拍桌子道:“你们跟了我一路,到底想做甚麽?”
秦追听他一吼,立时想起来。这人是当日在柳家门外与白远镖局陈平动手的莽汉,青面人口中的“卜姑娘”想必是那做少年打扮的女孩儿。朱万如此大吼,倒把小店里的客人吓了一跳,纷纷抬头朝这边瞧。那三人也站起来,青面人道:“还想打,风雷拳不过如此,浪得虚名而已。”朱万大怒,一掌拍下将一张木桌拍得四分五裂。小二捧了酒来没防备,被这一声吓得跌了一跤,酒壶打翻在地,顿时满室酒香。朱万踏步向前,伸手抓住青面人衣襟,又一声暴喝,将他提在手里要扔出店外去。青面人不慌不忙,抬手在他手背轻轻一拍,朱万“咦”了一声,便放手退开。
青面人道:“你当我们高兴跟著你麽,少镖头让我们送你回江陵卜家,请卜振山来商量婚事。你一路拖拖拉拉,耗得可是卜姑娘的日子,到时她肚子大起来就不好看了。”朱万道:“呸,阿灵才不会这麽不知羞耻。商量婚事哪有让丈人上门的,我师父名声在外,姓白的小子要娶我师妹,就该亲自去求亲,或许师父瞧他有几分诚心,留他做个赘婿。”青面人哈哈大笑道:“你是自己想娶卜姑娘,可瞧你那模样,哪个女人愿意跟你。”朱万相貌丑陋,自己也是知道的,可他x子憨厚耿直,从不拿这当事,听青面人提起反而冷笑一声道:“我长得丑,你又好到哪去。真英雄好汉手底下见功夫,少在这里罗嗦。”说完喊道:“拳来了,小心。”他身形魁梧,一步踏出小店桌椅碗盘全都震了一震。店中客人见要打架,纷纷避开去,只有秦追坐著不动,朱万的拳法他早已领教过,刚猛有余机变不足,遇上高手难免吃亏。当日柳府门外,秦追倒未瞧出这是江陵卜家的风雷拳,难怪声势如此惊人。朱万一拳挥出,便听拳风呼呼作响,一拳打实必教人当场毙命,那青面人却丝毫不怕,左手握刀等他来打。朱万双拳进招迅雷不及掩耳,青面人单刀不急不缓,有时只动动手腕,刀尖便在那里等著,朱万的拳头好似自己撞上去一般。
秦追瞧了一会儿,知道卜振山的徒弟决计胜不了,朱万拳风虽严密,每一招出手却似早已被青面人看透。秦追明白这几人不过是戏弄他,教他难堪,并不想取他x命,只是这般作为却有些欺人太甚。朱万抢攻数招,满面怒容,这一路上青面人便是如此戏耍他取乐,他见自己一拳过去,青面人又横刀挡在跟前,若真打到,手指要被削去几g,於是急中生智,左拳虚晃一招,右拳跟著击出变拳为掌,一把将青面人肩膀抓住。这左拳使的不是风雷拳法,只是寻常人打架的把式,青面人一直全神贯注他拳路走向,如此出其不意反而没有防备,被朱万擒住。朱万豁了出去,左拳本是诱敌虚招,那青面人变招极快,朱万虽及时收拳,手背也被割得鲜血淋漓。
秦追见他如此鲁莽拼命,定是忍无可忍,怨愤至极。青面人肩胛被朱万拿住,半边身子一麻,使不出力。另两人本在一旁观战,见青面人被制便上来帮忙。朱万一声断喝,手臂一振将人掷了出去。他正在气头上,也辨不清方向,随手一掷,将人朝秦追扔了过来,青面人手中单刀尚未脱手,眼见要砍进秦追x膛。朱万松手时已是一愣,也没料到殃及无辜,眼见援救不及要出人命,心中大悔。谁知秦追不避不让,右手拿住青面人单刀,左手托他腰身轻轻放到地上。青面人自被朱万抓住,一张长脸已发了白,这时见秦追举重若轻将自己放下更是骇然不已。他惊魂甫定,朱万又追过来,一拳向他打去。秦追道:“你这麽打是赢不了的。”
朱万瞪他一眼道:“你走远些,别又伤著你。”秦追道:“你这路拳法方才已使了两遍,别说他,连我都学会了,只消在你出拳之前拿剑挡著,便立於不败之地。”朱万怒道:“你少在那胡说八道,是这厮使了小聪明,才叫教他赢了去。”秦追道:“使些小聪明便能赢你,那这风雷拳也稀松平常得很。”朱万勃然大怒,大踏步过来便要抓他肩膀。秦追仍是不躲,伸指在他拳上轻轻一点。朱万只觉中指指g处一阵剧痛,又惊又怒,急忙撤手后退。秦追道:“我清了你拳法路数,这一拳若不撤回,下一拳便要横扫,再接著上步冲拳攻我面门,对不对?”朱万听他已将自己接下来的套路说得清清楚楚,脸色发白不知所措。秦追见青面人与那两个同伴面貌猥琐言语下流,反之朱万虽chu鄙莽撞,却耿直憨厚。秦追有心帮他,便道:“风雷拳本是极厉害的拳法,只是你打得不太对。”朱万不悦道:“我师父教的拳法怎会有错,我每日练拳,一步也错不得。”秦追道:“就是一步都不错,这才错了。”朱万愣怔道:“这是甚麽意思?”秦追起来摆了个最寻常不过的拳法起手道:“我打给你看,你瞧著,三招便能叫他跪地求饶。”
青面人被秦追接到地上后,对他手上功夫十分忌惮,一时不敢贸然上前,但听他竟拿自己做练功用的木人靶子,教起朱万拳法来,顿时拉长一张青脸,横刀在手准备应战。秦追右手一抬,“呼”一声朝他面门而去,是一招“逐日追风”。朱万一瞧,秦追这拳劲力远不能与自己相比,但招数却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心中好生惊讶。青面人对风雷拳法早已十分熟悉,立刻举刀抵挡,谁知秦追拳到半路,忽然一折改了招数,这实打实的“逐日追风”便成了虚招。朱万一愣,见秦追竟跟著使一招“雷霆万钧”,这招力道刚猛,重心需得靠后才能把持得住,“逐日追风”使出后冲力太猛,本是跟不上的。朱万从未想过一招用到半路换别的招式,此刻见秦追竟将两招绝不能相连的拳法连成一气,心中犹如一个惊雷,震得他目瞪口呆。那青面瘦子本是x有成竹,说三招叫自己求饶简直痴人说梦,秦追第一招只使一半,第二招变作刚猛至极的杀招,实是大出他意料,再要回招已是不及,匆忙之下将腰一拧,移开半尺,想避过这拳。秦追踏进一步跟著一招“阵马风樯”,青面人大骇,只觉耳边拳风大作刮得面皮生疼,急忙又退了一步。秦追这时却不追上,左手一抬朝他脸上扇去。朱万只听“啪”一下脆响,青面人被扇出丈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一下摔得著实狼狈,青面人的武功原是三人中最高,连他都没走过三招,另两人也不敢上前自取其辱,绕著秦追过去想将青面人搀起逃走。
秦追道:“跪是跪了,要你求饶,你定然不服气。”青面人怒目相视,自己站起,捂著半边面颊出门去了。朱万眼见自己连战多日都未打赢的对手,秦追当真只三招便打发了,心中又羞又愧,不知怎的灰心丧气起来。秦追瞧他神色沮丧,知道他在想甚麽。朱万呆立半晌才过来对他抱拳道:“在下朱万,这位大哥怎麽称呼?”秦追道:“你还认得我麽?”朱万一愣,伸手搔了搔头道:“不认得。”秦追道:“上月初九,神枪柳老爷子寿辰,你在柳府门外打过我一拳。”朱万想了半天,仍是摇头。秦追笑道:“忘了就忘了吧,没甚麽紧要。我姓秦,叫秦追。”
朱万道:“你方才使的拳法怎的和师父教我的不一样?”秦追道:“我使的不是风雷拳。”朱万不信道:“胡说,这拳法我自小练起来,还会瞧错?”秦追道:“既然是你自小练的,方才那两招,你再打给我瞧瞧。”朱万面露难色,摇头道:“不行,我第一拳若使‘逐日追风’,拳到半途定然收势不住,这第二招‘雷霆万钧’便跟不上了。”秦追道:“你打我一拳。”朱万愣道:“做甚麽?”秦追道:“你平日练拳怎样发力,便怎样来打我。”朱万是个实诚人,听他这麽说便气沈丹田运劲发力,大喝一声朝秦追打去。这拳力大无穷,秦追不敢怠慢,转身避开。朱万收拳问道:“怎样?”秦追道:“你留三分力再打一次。”朱万不明就里,但想他并无恶意,便照著打了一拳。秦追道:“这就对了,我还道你不会留余力,原来也是有分寸的。”朱万道:“你这不是耍我麽?”秦追笑道:“你一味猛攻,自然收势不住。”朱万道:“不用劲怎麽打。”秦追道:“你用的是明劲,能发不能收。叫你留三分力是用暗劲,出招便能游刃有余了。”朱万细细琢磨一会儿,似是想通了其中诀窍,喜道:“是了,我师父也说,这门拳法看似外家功夫,实则内外兼修,只是他瞧我练功总是摇头,我也不敢问他到底怎麽出力。”
秦追心想,卜振山拳法j湛江湖闻名,却偏偏收了这麽个鲁钝的徒弟,恐怕教到后来没了耐心,放任自流随他去了。秦追对朱万颇有好感,便请他坐下叫些酒菜来吃。朱万三杯酒下肚,与秦追称兄道弟起来。朱万道:“秦大哥武功高强,今日你将那几人打跑真是痛快。”秦追道:“你年纪比我长,怎麽叫我大哥。”朱万道:“你本事大,我就叫你大哥。”秦追问道:“上次见你身边有个姑娘,想必是你师妹,卜姑娘有了甚麽麻烦?”
朱万听他问起卜秀灵,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摆,气结道:“姓白的小白脸真不是东西,阿灵怎麽就瞧上他。我这就回去找师父带她回家。”秦追道:“那姓白的是不是白远镖局的少镖头白离?”朱万道:“是啊。”秦追又问道:“白远镖局的白少镖头我也见过,为人倒还算正派,方才那三人是他派来的麽?”
朱万道:“阿灵鬼迷心窍,非要嫁给姓白的小子,也不知那人给她灌了甚麽迷汤,连家都不肯回。”秦追道:“白少镖头相貌俊俏,武功又好,卜姑娘喜欢他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知少镖头对卜姑娘又如何?”朱万吞吞吐吐,不肯直说。秦追瞧出端倪,笑道:“想来也待她不错了。两情相悦是好事,你为何这般著恼生气?”朱万道:“我……我……”秦追道:“你也喜欢她是不是?可惜你自知相貌武功都比不上白离,便想回去请你师父,好b打鸳鸯搅了这场婚事。”朱万怒道:“我怎会有这般龌龊心思,若师妹真与他情投意合,我自然二话不说,祝他们百年好合,从此再不去见她。可那姓白的口是心非,笑里藏刀,不是好人,我怎放心将阿灵交给他。”
秦追听他话中似有隐情,问道:“白离做了甚麽让你这样著恼?”朱万道:“我瞧见他杀人。”秦追心中一动道:“甚麽人?”朱万道:“我……秦大哥,你信我麽?”秦追道:“我不信你又何必多问?你不嫌弃,叫我一声兄弟就是了。”朱万道:“那我说给你听。”秦追道:“此处人多眼杂,方才又打了架,我们换个地方再说。”二人起身要走,客栈打酒的小二早已爬起,瞧著满地木桌残片酒水,一脸苦相不知所措。秦追给了他些钱,小二这才喜笑颜开,恭恭敬敬将他们送出门去。朱万道:“是我打烂的东西,怎麽让你赔钱?”秦追道:“这些小事又分甚麽你我。”朱万道:“不成,日后我有了再还你。”秦追点头道:“那你记著。”他本要投宿,便另找了家客栈,到房里关上门,与朱万相对而坐。
秦追道:“这里没人,你慢慢说吧。”朱万道:“我自己也糊涂,就将看到的告诉你罢。自那日在柳府外见了白离,阿灵整日魂不守舍,我跟她说话她也总是心不在焉。离开柳府后,我便想说动她回江陵家里去,她总是不肯。”秦追问道:“你们师兄妹二人千里迢迢只为了给柳神枪拜寿?”朱万摇头道:“柳舍一寿诞,我们也是听来的,又不认得他。阿灵见江湖豪杰们都去,就也想去瞧瞧,不是特地来的。我跟她说再不回去,师父那麽多日子找不见人可要著急了。她不听我的,悄悄跟了白远镖局的镖车走。我抱怨几句,她就冲我发脾气。”
秦追道:“怎麽你们出门,你师父不知道麽?”朱万嗫嚅半晌道:“我师父那天骂了阿灵几句,她一赌气从家里逃出去。我不放心悄悄跟著,后来被她发现了。我劝她回去,她骗我说是师父叫她出门办事。我虽蠢笨也不是傻子,她爱玩,我便陪著她,她要去哪,我总是跟著。将来回了家,师父要责罚,我一肩承担,绝不让阿灵挨打挨骂。”
秦追瞧他神情严肃,真情流露,明知卜秀灵不爱他,仍是心甘情愿对她好,这份情意倒也十分难得。朱万道:“我长得丑,人又土又笨,原是配不上她。我只盼她好,最好有个人像我一般待她,疼她护她。那日在柳府门外,我见白离教训自家镖师,行事还算公道,没想到他背地里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朱万越说越气,他本不善言辞,说话也没甚麽条理,唯有嗓门比旁人大上几分。秦追道:“白远镖局势力颇大,此事无凭无据不可乱说。”朱万道:“我说的自然都是亲眼所见,怎麽会乱说,你不信就算了。”秦追摇头笑道:“你说罢,不过小声些,小心隔墙有耳。”朱万瞪眼道:“我怕甚麽?”但嗓门比之前小得多了。
朱万道:“阿灵一心跟著白远镖局的镖车走,我也只好陪著她。在家时,师父一直说江湖险恶,女孩儿家不可招摇过市,我们出来时阿灵便做男孩儿打扮。可为了让那白离喜欢,她一路都换女子衣衫,我瞧著心烦,到镇上便故意避开她,去市集逛了一圈。等我回来,阿灵却不在自己房里,我四处找了一遍也没找著,心中登时焦急万分,去问掌柜店伙,都说阿灵坐在客栈门口见到一个白衣公子就追去了。我心想定是白离那小子,急匆匆出门找到镖车,知道白离落脚在如意客栈,想直闯进去问他要回阿灵,白远镖局的人却不让我进。我又想将姓白的小子骂出来,可阿灵喜欢他,我这般做法拂了她面子,她和我赌气,我更没法想了。”秦追心想,这人平时chu鲁莽撞,遇上师妹的事却又如此细心。朱万接著道:“我多了个心眼,先假意离去,在巷子里守著,可一直等到晚上也没见阿灵出来,便忍不住绕到后院听听动静。我一个个窗户去,一无所获,正自懊恼,忽听一间房中有个女子在说话,听声音正是阿灵。我心中大喜,要跳出去喊她,却又听另一个人道:‘这麽晚了,你再不回去,你师哥怕要把这客栈拆了。’我一听是白离,顿时很不痛快,只当他背后说我坏话,便蹲在窗下听。阿灵道,‘白大哥,你当真要我回去?’白离道,‘我有大事要办,你跟著我十分不便。’阿灵道,‘你嫌我武功低微,帮不了你。’白离道,‘你好好一个女孩儿,身家清白,将来定能嫁得如意郎君,何苦跟著我东奔西走,更何况我有……’他说到这里声音一低,有甚麽我却没听见,唉,管他是甚麽,这小子始乱终弃,不肯要我师妹,简直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秦追听到这里,只觉朱万这念头转得也好没道理,但不便打断他说话,便点了点头。朱万道:“我听他们说来说去,只是一个要留一个不肯,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白离松了口道,‘也好,你早些休息,你师哥那里我自会找人去知会。’说完门一响,白离走了出来,我见他往客栈后院走去,站在一口井边,这时又有一人走来,这人我认识。”
第十四回
秦追听朱万这麽说,不禁有些奇怪,问道:“是谁?”朱万道:“是那天在柳府外被姓白的小子斩了手指的镖师,叫陈甚麽……”秦追脸现惊讶之色道:“陈平?”朱万一拍膝盖道:“就是陈平。”秦追忙问道:“这是甚麽时候的事?”朱万为难道:“我想想,五月初,哪天我实在不记得了。”秦追暗想,自己与江轻逐在姚家遇上陈平是四月底。陈平已死,怎会月初又跟在白离身边,难道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事不成。他想了想,问朱万道:“看清了麽,你只见过那人一次,会不会看走眼?”朱万道:“绝不会错,这人左手少了三g手指,我一眼就瞧出来。我虽只见过他一次,但他欺负阿灵,我将他长相牢牢记在心里。”秦追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接著说,后来又怎样?”
朱万道:“我本以为他们要说甚麽悄悄话,哪知陈平刚喊了声‘少镖头’,姓白的小子便拔出匕首一刀捅进他心窝,这人没防备,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姓白的顺手将他推进井里,随后没事人一样走了出去。”秦追道:“无缘无故,他做甚麽杀人?”朱万道:“这我怎麽知道,我只晓得这小子没安好心,决计不能让阿灵跟了他。我等他走后,去找阿灵,将方才见到的事说给她听,她却死也不信,硬将我推出门去。”
秦追道:“卜姑娘如今身在何处?”朱万垂头丧气道:“后来几日,她与那小白脸越来越要好,两人形影不离。我一路跟著到白远镖局地头,阿灵说这样回去师父定会大发雷霆,将她关起来再不让她出门。姓白的小子也不知为何回心转意,备下厚礼要我带回江陵,说是彩礼,还叫那三人与我同去。我自打见他半夜杀人,对他更是防备。可这一路上,他对阿灵确实细心周到无微不至,我看在眼里也无话可说。秦大哥,我这人chu手笨脚,脑子不好,阿灵拉著我衣裳求我,我便心软,答应她回去劝师父应下这门亲事。我……我走到半路就反悔了。白离派来那三人一路上总和我过不去,逼急了我就和他们动手,只恨技不如人,那青面鬼丁厚武功也不甚高,我却打不过他。”
秦追微笑道:“他武功确实不高,你若学会收发自如随机应变,自然能打败他。”朱万大喜道:“说的是,今日听大哥一番教导,受益匪浅。”秦追道:“你现下要往哪去?”朱万面露难色,抓了抓一头乱发道:“我本想回江陵找师父,请他定夺。现下一想,师父最爱面子,这事可不能让他知道。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大哥,你给我出个主意。”秦追听他大哥叫得顺口,暗暗好笑,就道:“卜姑娘一心扑在白离身上,外人越去拆散越是难将他们分开。不如你暗中查访白离所作所为,等一切明了再作打算。”
朱万道:“好,我听你的。秦大哥,你要去哪?”秦追道:“我去滁州一趟,找个朋友。”朱万喜道:“你去滁州,那小子的镖局就在滁州城里,正好我们结伴同行。”秦追道:“也好,有人作伴走得快。丁厚被我赶走,不知还会不会跟来,要是被他盯上,白离便知道你去而复返。今晚天黑我们就走,不让他们察觉。”
朱万甚是高兴,他这一路走来挨饿受冻吃了不少苦,丁厚三人又常找他麻烦,这时总算长出口气,心情大好。等用过晚饭小睡片刻,秦追见天色已黑,便推窗从楼上跃下,没惊动店伴,悄悄从马厩中将乌雪带出。朱万跟在他身后,身法步子沈滞,显是轻功低微,chu而不j。二人来到镇外,朱万辩不明方向,一味乱走。秦追将他拦住道:“去哪?”朱万道:“不是去滁州城麽,天黑路不好走,你小心些。”秦追笑道:“谁说要走,我们在路边将就一晚,这条路是往滁州去的,明日天亮,丁厚他们还不过来便是往江陵方向去追你,我们再回镇上去。”朱万不解道:“走就走了,为何还要回去?”秦追道:“我这马认生,你骑不得,天亮回镇上再替你买一匹。”朱万连忙摆手道:“我不怕累,我走著去。秦大哥你自己上马就是了,不必管我。”秦追笑道:“你也太老实了,这麽走且不说有多累,得要走多少日子才能走到。”朱万摇头道:“你已替我赔了钱给店家,一笔还未还清怎能再欠你情。”
秦追见他为人耿直,不肯白受恩惠,便道:“那我买了马,借你骑两日,到滁州城里你再还我。”朱万想不出话来推辞,只得了脑袋傻傻站著。秦追将乌雪牵到树边长草中藏好,与朱万就地歇息。朱万本不拘小节,哪里都睡得著,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睡死过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朱万梦里忽觉一阵憋气,硬是憋醒,睁眼一看,秦追正伸手捂他口鼻。朱万一惊,心想,他要害我麽?便想挣开,秦追拿住他肩膀,低声道:“别出声,看那里。”朱万听他说话才知道误会,好生愧疚,忙点头答应。秦追松开手,朱万顺著他指的方向瞧,见小路上有个人影正越走越近。等再近些一看,是青面人丁厚。
不一会儿,野地里簌簌作响,一个背负钢刀的蒙面黑衣人从草中跃出,压低声音道:“东西呢?”丁厚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到黑衣人手中,黑衣人点头道:“我回去禀告主人,定会有你好处。”丁厚喜道:“多谢。”黑衣人道:“你快走,别叫人起了疑心。”丁厚道:“我还有一事禀告,今日白天我遇到个人。”说到这里,丁厚凑到黑衣人耳边耳语。黑衣人道:“这人不用你管,切勿轻举妄动,若坏了主人的事,你知道下场如何。”
丁厚神情惶恐,连声道:“属下明白。”黑衣人道:“回去好生盯著,有甚麽消息立刻来报。”丁厚应声连连。黑衣人退回路边长草转身不见,丁厚等他走远才直起腰来,又往来时的路回镇上去了。
朱万听二人对话,一头雾水,正想问秦追,却听他沈吟道:“又是黑衣人。”朱万道:“黑衣人怎样?”秦追摇头。朱万急得抓耳挠腮,连问道:“丁厚到底打甚麽鬼主意,他不是找我麽?”秦追道:“他在白远镖局不过掩人耳目,与那陈平一样,实则另有重任在身。白远镖局卧虎藏龙,看来白天他与我过招,怕也是故意做作未尽全力,只是我竟未瞧出破绽,此人武功倒也高深莫测。”朱万道:“我就说白远镖局不是甚麽正经营生的地方。”秦追道:“丁厚既是高手,见了黑衣人却为何唯唯诺诺,一副奴才相。”朱万道:“我们将他擒来,仔细拷问,逼他说出实情。”秦追摇头道:“丁厚对黑衣人尚且如此敬畏,那主人手段必定更加狠辣,他若走漏风声下场极惨,绝不肯轻易吐露。”
朱万道:“那怎麽办好?”他对秦追言听计从,只盼他拿主意。秦追道:“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此时不过二更天,丁厚回镇上直奔客栈,秦追跟在他身后,见他不走大门纵身上房,推开窗户进了二楼厢房。不久楼上点起灯来,秦追轻轻翻上屋顶,足钩屋檐,倒挂下来。房内点著灯,秦追隔窗张望,丁厚坐在桌边大口喝茶,另两人却不见踪影。
秦追原想瞧他暗中有甚麽不可告人的隐秘,却见他独坐桌边并无异状,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又再等一会儿,忽听“格”一声轻响,一条灰影跃入院中,伸手一搭屋檐,挂在窗外。秦追反应极快,见有人来,往房顶上一翻,悄没声息地缩在屋檐后,没叫他瞧见。
这人挂在檐下,脚尖轻点人已落在房中。秦追待丁厚关上窗户,又再悄悄下来。他见那灰衣人身手灵便武功不弱,不敢托大贴著窗户,只屏气凝神听房中二人说话。灰衣人道:“黑风来过了?”丁厚道:“来了,属下已将涤心丸交给他。”灰衣人道:“白离派你来做甚麽?”丁厚道:“风雷拳卜振山的女儿瞧上他,他叫我押著傻子回江陵提亲。”灰衣人冷笑一声道:“这番做作骗得了谁。这小子眼高於顶,寻常女子哪入得了他的眼。他是想把你支开才好办事。”丁厚道:“那傻子跑了,我明日一早便回镖局。不知姓白的小子将陈平差去哪里,这几日都没见著他。”灰衣人道:“你当真心宽,陈平早死了。”丁厚听了惊道:“有这等事?属下,属下当真不知。”灰衣人道:“白离心思缜密,安在他身旁的人稍有不慎便要被瞧破,你和陈平原也不是他对手。”丁厚惶惶道:“是,是,属下无能。”灰衣人道:“那江轻逐……。”
秦追窗外偷听本是平心静气听得仔细,灰衣人突然提起江轻逐,教他心中没来由一阵狂跳,竟没听清他后面说了甚麽。丁厚道:“姓江的落在白离手里,属下也不知他动的甚麽心思。”灰衣人道:“你立刻回去,随机应变。”丁厚道:“是。那两人怎麽办?”灰衣人道:“杀了,免得坏事,说不定白离已派了眼目跟在你身旁,你却还被蒙在鼓里。”丁厚道:“好,属下这就去办。”说著提刀出去。秦追知道他要去杀同来的镖师,那二人虽也非善类,可眼睁睁瞧著他提刀杀人,又於心不忍,见丁厚出门,便捡了块瓦片,对准隔壁窗户投去。这一下响动惊了房中熟睡的人,登时便有人喊起来。
秦追一招得手向后翻出,轻轻一跃少说也有丈余,突觉眼前灰影微晃,心中一惊,急忙伸掌去挡。手掌与那人轻轻一碰便觉对方内力雄厚充沛,武功绝高。秦追身在空中,辗转挪腾不易,索x借力被他一掌打出去。这一掌虽是借力,待他落到墙外,却仍是一阵气血翻涌。秦追抬头瞧屋檐上,灰衣人戴著张诡异古怪之极的面具,也正牢牢望著自己。他心念电转,料想这灰衣人知道他方才在窗外偷听,少不了一场恶战。秦追来时未想与人动手,因此没带兵刃手无寸铁。灰衣人身形如鬼魅般倏地扑来,秦追不知他底细,不敢怠慢。灰衣人出招狠毒,招招不离他要害,秦追暗想幸好方才未硬接那一掌,若真打实岂非震碎脏腑,重伤不治。他越打越心惊,只觉这灰衣人对他身手了若指掌,便如白天丁厚与朱万过招一般,每出一招都在他预料之中。朱万为人憨实不懂变通倒也算了,秦追千机百变却脱不出这灰衣人掌握,可见他武功之高匪夷所思。两人默不作声拆了十几招,秦追惊疑不定,灰衣人身法路数怪异,又看不出来历。他且战且退,假意要逃,露出个破绽,灰衣人五指并立,朝他x口拍来。秦追侧身避过,抬手拿他前臂会宗x,灰衣人见他突然变招,手臂不及收回,左手一扬,飞出三道银光。这一手秦追当真猝不及防,好在反应快,立刻撤手,身子后仰倒翻出去。银针从面上掠过,秦追尚未站稳,灰衣人已一掌打在他腰侧,顿时一阵剧痛,被这掌打得翻了个跟斗,倒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
三枚小小银针细如发丝光华灿烂,黑暗中仍闪闪发亮。秦追被他一掌击中,虽未伤及要害,却也大惊失色,忍痛问道:“你是谁?”灰衣人道:“死到临头,还管我是谁。”秦追听他顾左右而言他,心中更生疑窦,只是情势危急不容细想,灰衣人五指曲张朝他头上击落。秦追向侧翻滚,翻身起来,心知手无寸铁只靠掌法功夫绝非他对手,便想寻机会逃走。灰衣人一掌到他面前,秦追左躲右闪,腰腹上剧痛难忍,眼见又要中招,忽然稳住身形,也照样一掌回击而去。灰衣人见他如此反击,全然不给自己留后路,倒像要同归於尽一般,不由手掌缓了一缓。秦追见他犹豫立刻身形一错,从他身旁掠过,往长街飞奔而去。
灰衣人本在犹豫要不要与他对这一掌,但见他耍诈从自己掌下脱出,冷笑一声却并不去追赶。丁厚从客栈出来,手中单刀带血,问道:“爷,那人呢?”灰衣人道:“让他跑了。”丁厚愣道:“可瞧清模样了?”灰衣人道:“你问这麽多做甚麽?”丁厚讪讪道:“我怕他将方才的话听去,坏了大事。”灰衣人道:“你先去白远镖局盯著,别的事不用你管。”丁厚连忙答应。灰衣人瞧瞧他手中单刀,问道:“那两人杀了没有。”丁厚道:“杀了一个,还有一个被那小子惊了,跑得倒快。不过我已砍了他一刀,他伤得不轻,也活不了多久。”灰衣人不理会他,捡起地上三枚银针,月光下银光闪动,针尾雕著只薄翅小虫,正是三枚蚨蝉子针。灰衣人将银针收入怀中,再不管丁厚,径自往长街扬长而去。
秦追逃出生天,已是一身冷汗,急往镇外赶。朱万在路边草丛等得不耐烦,见他飞奔而来,立刻喜形於色。待秦追到面前,朱万见他面色发白,脸上冷汗如雨,大惊道:“秦大哥怎麽了?”秦追道:“丁厚半夜与人密谋被我撞破,那人身手了得,我险些栽在他手里。”朱万道:“大哥武功如此高强尚不是他对手,这人可厉害得很。”秦追道:“我本想天亮买了马匹再走,现在却不行了。你我共乘一骑,到下个镇上再说罢。”朱万道:“好,我听大哥的。”
秦追牵过乌雪,心知这马儿高傲,生人勿近,若不好好安抚,路上将朱万摔下来可不是玩的。乌雪从不让生人骑乘,只是之前为江轻逐破了例,秦追只道它已收了x子。哪知等朱万要骑时,乌雪又踢又踹,不肯让他上来,几次险些将他踢翻在地。秦追哭笑不得,朱万道:“这马好烈x,恐怕我无福骑它,大哥先去,我随后就到。”秦追别无他法,从包袱中取了几锭银子放在朱万手中道:“天亮回镇上买匹马,丁厚住祥福客栈,小心别让他瞧见你。”朱万道:“我装作叫花子去,他认不出我来。”秦追心想以他这直x子,要他改扮是万万不像的,反倒惹人怀疑,便道:“你避开他就是,不必乔装改扮。”朱万点头答应,秦追上了马,乌雪立时乖巧了,静静立著一动不动,瞧得朱万艳羡不已。
秦追打马先行,一夜疾驰,天明时分到前方小镇投宿,先进房关门将衣衫解开,只见腰腹上一片青紫,剧痛难当,所幸未及内伤,想起那灰衣人的武功更多了几分忌惮。他在客栈歇到傍晚,朱万才姗姗来迟。这老实人见了他,先掏出几块碎银和一些铜钱道:“这是买马剩的。”秦追道:“你收著罢。”朱万想日后一并再还,便不推辞收了起来。
次日天方初晓,二人上路往滁州赶。秦追瞧朱万买的青骢马儿健壮高大,四肢修长,银子花得倒不冤,只是它不敢走在乌雪身旁,总是落后一步。如此走了几日,来到滁州城中,二人在茶馆休息,店伙沏了茶来,朱万连喝两壶,抹嘴道:“这天愈发热了,坐在马上也一身汗。”秦追眼瞧四周,忽见几个身穿黑衣的汉子进来团团坐了一桌,滁州城虽是白远镖局地头,他也未料到这麽快便碰上镖局子的人。这几人虽未见过,但他素来谨慎,对朱万道:“那是白远镖局的镖师,别让他们瞧见你。”朱万也不傻,早瞧出这些人的来历,好在他坐在角落,外人瞧不见。
几个镖师喝著茶闲聊起来。其中一人道:“卢镖头,你说姓江的有甚麽能耐,竟让镖局子里几十号人束手无策。”坐在他对面的卢镖头道:“我看未必有甚麽能耐,只不过是仗著手中那口宝剑,没有那口削铁如泥的宝剑,少镖头早将他拿下了。”秦追听他说到姓江的,又说宝剑云云,心中咯!一声,更留神细听。卢镖头道:“郑老三,你差点连耳朵都被他削去一只,可曾瞧清他手中宝剑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白面汉子苦著脸道:“我光顾著逃命,那还顾得上。只觉一道红光扑面而来,我就地一滚,才勉强躲过。”卢镖头哈哈笑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吓得屁滚尿流。”另外几人也嘻嘻哈哈地笑。郑老三道:“我躲得虽狼狈,好歹全身而退,身上物件一样不少,总好过老余,鼻子被削了半个,还不知能不能活命。”众人听了都哀叹一声,卢镖头道:“我是瞧见的,那剑白天平平无奇,如一口锈剑,到了晚上红光夺目。姓江的是江宁姚家传人,姚家剑法轻灵迅疾,正配这宝剑。你瞧他杀人如砍瓜切菜,要不是中了毒,凭我们几个如何围得住他。”郑老三道:“不知他能撑到几时,我几夜没合眼了。”卢镖头道:“再饿两日,就算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众人又聊了一会儿,喝饱茶水起身离开。秦追听说江轻逐中毒被困,心急如焚,朱万见他脸色大变,双眉紧皱,一时不敢出声。
第十五回
白远镖局的人歇了片刻,便自离去,秦追起身对朱万道:“你去客栈休息,千万不可到处乱走。”朱万虽chu枝大叶鲁莽冲动,也不是真傻,听了那几人说话,再瞧秦追神色,料想姓江的与他深有交情,必要设法搭救。他与秦追相识不久,却佩服他武功人品,这时要自己乖乖回房躲著是万万不能。朱万道:“大哥有事我自然帮忙,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再说姓白的也是我对头,我找他要我师妹。”秦追听了苦笑道:“我先要暗中打探清楚,你冒冒失失闯进去,岂不坏了我大事。”
朱万面露为难之色道:“我武功低微,原是帮不上甚麽忙。既然大哥怕我坏事,那我听你的去客栈等,到晚上你还不回来,我再去问白离要人。”秦追心想若连自己都无法脱身,朱万去了也是送死,得想个法子让他带卜秀灵先走,别白白赔了x命。想罢对朱万道:“我不是嫌你拖累,只是另有要事请你去办。”朱万一听立刻来了j神道:“大哥有甚麽吩咐,交待给我,定然尽力办妥。”秦追道:“我去白远镖局探探虚实,日落后你在后巷等著,我先找到卜姑娘送她出来,你将她安顿好再来帮我。”朱万竟开窍了,摇头道:“你想支开我,自己去救人。”秦追道:“若白离果真心怀鬼胎,卜姑娘被他蒙在鼓里十分危险,你我与他动起手来更投鼠忌器放不开手脚。不如趁他尚未察觉,悄悄将卜姑娘送出,将来也好少一分顾忌。”朱万思来想去终於还是记挂师妹,点头应了。二人离开茶馆,小心避人眼目,找了个不起眼的小店住下。秦追已将乌雪身上涂满污泥,叮嘱朱万切勿轻举妄动,说完便出门去。
秦追唯恐被白远镖局的人瞧见,出门时戴了张面具。这面具是陆天机亲手所做,戴上之后不必躲躲藏藏。白远镖局在滁州城里声名赫赫,大宅外锦旗飘荡,银线白虎,威风凛凛,大门外站著四名劲装大汉。秦追假作路过,见有人从门里出来,这人衣服光鲜,肥头大耳。秦追认得是胖子孟彰,只见他出门时,门外四个汉子对他不理不睬,只当没瞧见。孟彰见无人理他,好生没趣,出了镖局往街上走。他平日嚣张跋扈,出门总有几个伴当跟著,这时却只身一人,面有愠色,急匆匆往前赶。秦追跟在他身后,到了小路上一把将他抓住,按在墙角。孟彰大吃一惊,反手一拳朝他击来,但他武功不及秦追,心急慌忙出手更没章法,秦追将他制住道:“别出声,不然要了你x命。”
孟彰本就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之人,突然一招被人制住,吓得腿软,再没当日柳家镇上的嚣张气焰。秦追道:“我问你甚麽,你答甚麽。答不出来或是答得不好,别怪我手下无情。”孟彰有苦难言,胖脸上汗水涔涔直下。秦追拿住他胳膊一折,孟彰剧痛难当,却不敢喊叫,没命地点头道:“我说我说,你问甚麽?”秦追道:“你急急忙忙要去哪里?”孟彰道:“我……我回镖局总号。”秦追道:“白远镖局在滁州城已是总号,你还回哪去?”孟彰道:“白远镖局原本是北虎镖局分号,只是白总镖头让他儿子自立门户才开了这白远镖局。江湖上的朋友均都知会一声,大家捧总镖头的场,这才不与他为难,不然凭他小小年纪,武功再高又有甚麽能耐做镖局子的买卖,北虎镖局当年的威风可是他爹和我实打实拿命拼出来的。”
秦追道:“既然如此,孟总镖头不在白远镖局享福,回总号去做甚麽?”孟彰道:“姓白的小子是个白眼狼,总镖头不在便对我甩脸子叫我在兄弟面前出丑难堪。我受不了这气,还是走了干净。”秦追道:“我听说白少镖头留了个姑娘在镖局子里,那姑娘现在何处?”孟彰一怔道:“你是卜家甚麽人?”秦追道:“我是甚麽人与你无关,你只消告诉我人在哪里就是了。”孟彰心念电转,此刻白远镖局中张弓搭箭,杀气腾腾,若放这人进去搅了白离一番布置倒正好出口恶气,即便搅和不了也是旁人去送死,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便道:“卜姑娘在后院厢房,好吃好住,我带你去找她。”
秦追见他为求脱身,满口答应带路,便顺水推舟将他放了。孟彰悄悄打量他一番,秦追戴了面具,他自认不出来。秦追道:“你走在前面,若敢使诈,我一掌杀了你。”说著伸手拔出孟彰背后钢刀,拿在手中一折,啪一声折成两段。孟彰见了心下骇然。他这口九环大刀刃宽背厚,分量极重,要想折断比寻常刀剑难得多。
秦追将断刀抛在地下道:“走吧。”孟彰又惊又怕,不敢轻举妄动,领著他往白远镖局走。秦追冷冷道:“你就这样过去,是想叫他们一起对付我?”孟彰忙道:“往后院走,今日胡七当值,这人浑浑噩噩又贪杯好酒。我叫他出来,你将他杀了藏在后院柴房里,任谁也瞧不出来。”
秦追暗暗皱眉,听他言语之间十分心狠手辣,有心要给他点教训,当下点头道:“好极,你带路,胡七我来对付。”孟彰答应,带他来到白远镖局后院墙外道:“你等等,我去敲门叫他出来。”秦追自地上捡起一枚石子扣在手中,食指轻弹,石子破空飞出,“啪”一声打在院外树上。那树晃了几晃,树干被打出个碗大的口子。孟彰脸上变色,他本想进门喊人,但见秦追露了这一手,知道自己一身肥r比不过树干强硬,敢喊一声定然x命不保。秦追又弯腰捡了枚石子,眼瞧著他看。孟彰心中打鼓,哑著嗓子喊道:“胡七,你在不在。”
过了好半天,院门一开,慢悠悠出来一人,见了孟彰就笑道:“孟爷,你怎的从后门进来。”孟彰与他颇有交情,拍拍他肩膀道:“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胡七不解道:“孟爷有话在这里说就是了,出去做甚麽?”孟彰道:“院里人多,有了好处人人要分,你岂不吃亏了。我是见你平时卖力才给你个好,你还不领情。”胡七又惊又喜,问道:“甚麽好处?”说话间,脚已跨出门槛。秦追瞧准时机,手指轻弹,石子飞s而去,正打在胡七腰眼。他用了巧劲,只撞中x道未伤他x命,胡七哼了一声,歪头栽倒。孟彰连忙一把将他扶住,秦追过去将院门关上,孟彰道:“前面不远就是柴房,将胡七藏在那里决计不会有人知道。只是你不杀他,他醒来总要坏事,不如杀了干净。”秦追不答直往前走。孟彰不透他心思,只得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儿便到了柴房。他将人放在地下,秦追剥了胡七衣裳自己换上,见孟彰跟著出来,问道:“你出来做甚麽?”孟彰一愣道:“我带你去找卜姑娘。”秦追道:“你方才说卜姑娘在后院厢房,我自己去找,你在这等著,总会有人来救你。”说罢不等孟彰开口,伸手点他几处x道,再一脚踢翻在地,拿两边柴禾将二人全身盖住,这才出去锁上房门。
到了院里,秦追不敢乱闯,只见后院花树重重,小径四通八达,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惊觉有人,连忙闪身躲在假山后。来人步子轻盈,虽会武功又不似高手,秦追偷瞧一眼,见是个妙龄少女,穿著身水绿轻衫,一个人在院里散步。他本当是白家内眷,仔细一瞧,这少女正是朱万的师妹卜秀灵。见她人在这里,秦追便放了心,再瞧她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与当日柳府外乡下小子模样天壤之别。
卜秀灵肤色较黑,不比平常女子白嫩,却另有一番风情。她站在院中忽而嘴角含笑,满脸温柔之色,忽而双眉紧蹙,忧心忡忡,不知在想些甚麽。秦追瞧了一会儿,心想这姑娘痴恋白离,一心扑在他身上,恐怕不肯就此离去,实在不行只好用强将她交给朱万。他见卜秀灵叹了口气转身回房,便也悄悄跟去。
卜秀灵进了房,坐在桌边发呆。秦追一抬窗户,跃入房中。卜秀灵听到声响,见是个陌生男子,立刻一惊张嘴要喊,秦追出指如风,点了她哑x。卜秀灵武功不高,出其不意被他制住,又惊又怕,脸色刷一下就白了。秦追道:“别怕,我不伤你。”说著又点她几处x道。卜秀灵身子一软,倒在他怀里。这一来吓得她魂飞魄散,只当遇上采花y贼,立时便要受辱,泪水扑簌簌落下来。秦追伸手在她腰上一托,低声道:“得罪。”打开房门,沿著方才来时的路回到后院门边。卜秀灵动弹不得,只得任他摆布。秦追开了后院门,见对面巷中有人探头探脑,正是朱万。这乡下汉子留了个心眼,拿泥巴在脸上抹花,果然装作化子缩在墙角等候。秦追将卜秀灵送去,朱万不认得他,秦追道:“是我,卜姑娘交给你照顾,路上小心。”
朱万又惊又喜道:“大哥,你脸怎麽变成这样。我先送师妹去客栈,回来再帮你。”秦追道:“白远镖局人多势众,城里客栈也不安全,你快趁城门未关出城去吧。我救了人再设法找你。”他低头见卜秀灵泪流满面,柔声安慰道:“卜姑娘勿怪,今日白远镖局危机重重,你还是先随你师哥回家去,若白离真有心自然会再去找你。”朱万见师妹哭得伤心,手足无措,秦追将人交给他,朱万道:“大哥小心,我先去了。”等他一走,秦追再进镖局后院,将院门关紧。这时天已黑了大半,院中有人点灯。秦追跟著灯火走到一间小屋前,便再也走不近了。屋外围著数十人,提刀拿剑,个个屏气凝神如临大敌的样。小屋中一片漆黑,不知里面的人到底境况如何?秦追料定江轻逐在屋里,虽心中焦急,却仍耐著x子按兵不动。过了片刻火光闪动,有人走近。他往树后一缩,来人一身镖师行头,提著钢刀走到树下,将钢刀咬在嘴里,解开裤子对著树g解起手来。
秦追出一颗药丸捏在手里,等那人解完手低头提裤子时,从树后出来伸手扣住他喉咙。那人大惊之下正要喊叫,秦追手掌一抬,将药丸塞进他嘴里。这人惊怒交加,喉咙被捏著喊不出声,脖子一仰咕嘟一声将药丸咽了下去。秦追低声道:“想活命就乖乖听话。”那人吞了药丸,不知是甚麽东西,骇得面无人色,立刻拼命点头。秦追道:“屋子里关著甚麽人?”镖师战战兢兢道:“我也不认得,听说姓江,是江宁快剑姚家的传人,叫江……江……。”秦追道:“你方才服了木乌丸,三个时辰内若无解药全身乌黑毒发而亡。”镖师低头不语,秦追见他目光闪动知道他打甚麽主意,说道:“解药我身上没有,你若喊人,我一走了之,你照样x命不保。”那人问道:“我如何信你?”秦追道:“我只要救屋里的人,那人与你无冤无仇,想必是得罪了你家少镖头。你辛苦守这几日也够了,何苦再为他丢了x命。”
镖师想来想去,药丸下了肚,不管有毒没毒总是一桩心事,不免有些心烦意乱。正在此时忽然听见有人叫他道:“胡圭,好了没,怎的这麽慢。”叫胡圭的镖师道:“来了,我拉屎,催甚麽。你到别处去守著,这里有我就行了。”那人答应一声走远了。胡圭问秦追道:“我帮了你,你当真替我解毒?”秦追道:“我与你也一样无冤无仇,只为救人,你送我进去,我自然告诉你药方。”
胡圭道:“这屋子看守得紧,现下我也帮不了你,等过二更有人来换班,那时或许有机可趁。”秦追瞧天色还早,但胡圭愁眉苦脸不似作伪,便道:“好,我在这等你,二更你来找我,若有一点不对我立刻就走。”胡圭原想先脱了身,再找人将他制住,逼他说出解药,听了这话心中一跳,暗想幸好没有轻举妄动,不然他当真一走了之,却找谁去解毒。他瞧出秦追武功颇高,这院中人多势众要想救人未必能成,可全身而退却无丝毫难处,一番细想,还是自己小命要紧,便不敢再打鬼主意。
秦追跃上树枝,等了一个多时辰,二更时分胡圭依约而至道:“你跟我来。”秦追穿著胡七的行头,走在院中迎面走来几个白远镖局的镖师,胡圭大著胆子打了个招呼。那几人随口应付,说著话便过去了。胡圭带他来到小屋外再不敢往前走,说道:“屋子里那人放下话说谁敢靠近,一剑一个地宰了。老余已吃过苦头,鼻子被削去半个,自打那以后再没人敢靠近半步。我已助你至此,再帮不上忙,这毒如何能解你可得告诉我。”秦追尚未答话,身后脚步声响,胡圭脸色一变道:“少镖头到了,你且先避避,别被他瞧见连累了我。”秦追道:“你怕他罚你,怎就不怕我杀你。”胡圭有苦难言,只得低头站在一旁,好在白离带著几人来到小屋前,却未往他这瞧上一眼。
白离朗声道:“江大侠,小弟这厢摆好酒菜,江大侠若肯赏脸将门打开,小弟一定亲自陪酒谢罪。”秦追站在一旁细听,屋中却无半点动静。白离等了半晌道:“江大侠这是何苦,你已三日水米未进,如此硬撑有甚麽好处。江大侠既不肯出来,小弟叫人将酒菜送进去如何?”说完对身旁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端著饭菜酒水往前走。秦追瞧他脸色铁青,显是极不情愿,慢吞吞到小屋门前,又踌躇许久才将门推开。他左脚刚踏进一步,只听哧的轻响,随即哗啦一声,盘子里的酒菜已被击得粉碎。秦追眼尖,瞧见房里闪过一道银光,一枚银镖飞s而至,将酒菜连端盘子的人一起s得倒摔出去。那人吓得话也说不出,连滚带爬退了回去。
白离见此情形,却不动声色道:“江大侠果然内力深厚,小弟这就放心了。江大侠早些歇息,明晚小弟再来相请。”说罢转身离去。白远镖局众镖师又将小屋团团围住。秦追一扯胡圭道:“你将窗外那两人支开,让我进去。”胡圭苦著脸道:“这不是叫我为难麽,若少镖头知道,我x命不保。”秦追吓唬他道:“你不去,小命也是不保,服了木乌丸死状极惨,还不如被少镖头一刀杀了痛快。”胡圭无奈只得答应。秦追又道:“我进去后你在这等著,千万不可走开。里面的人出来,你将他从后院送出去,到门外他自会告诉你药方。”胡圭苦著脸道:“里面这位我可不敢碰,若他见了我就是一剑,我岂非死得冤枉。”秦追道:“你现下无路可走,听我的话才有一线生机。”胡圭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朝门外看守的二人走去,没话找话和他们闲聊起来,看守目光一转开,秦追便轻轻跃到窗下,将窗户一抬翻身进去。
屋中不见灯火,秦追脚一沾地,便觉一股疾风扑面而来,急忙往旁里一躲,耳中听见哧一声响,红光闪过,长剑刺破了窗纸。秦追心中一喜,那人反手又是一剑朝他刺来。秦追深知赤秀锋锐,不敢空手接招,身子一转又再躲开,低声道:“轻逐,是我。”那人正是江轻逐,听他这一声唤出愣了半晌,手中长剑慢慢垂下,说道:“是你。”秦追笑道:“是我。”江轻逐对他瞧了半晌,秦追方才醒悟,将脸上面具揭下。江轻逐道:“你来做甚麽?”秦追见他尚能行走,不似身中剧毒的模样,悬著的心已放下一半。
江轻逐本当白远镖局的人硬闯,故而拼著狠劲要将来人刺死,谁知却是故人,不由松了口气,摇摇晃晃险些跌倒。秦追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一扶之下只觉这些日子不见,江轻逐清减了许多,又见他双眉紧蹙面色苍白,手握赤秀不住发抖,竟似连剑都握不住,不由心如刀绞,再伸手搭他腕脉,脉息紊乱内力虚空。江轻逐见他神色凝重心事重重,自己却毫不在意,随口问道:“你伤好了麽?”秦追一愣点头道:“早已好了。我听白远镖局的镖师说你中了毒,是甚麽毒,如何能解?”江轻逐道:“那些镖师私下说的话,我听了一些,好像叫甚麽鸠盘草,如何解毒却不知道。”
第十六回
秦追听到鸠盘草三字,心中凉了一片。江轻逐道:“扶我起来。”秦追道:“白离为何如此狠毒,要用这歹毒的毒药害你。”他自幼跟著万啸风身边耳濡目染,少许也懂些毒经医理,问江轻逐道:“你几时中的毒?”江轻逐道:“四日之前。”秦追道:“这毒虽不立刻致命,却能叫人生不如死。”江轻逐冷笑道:“他要折磨我,自然不能一下毒死。你扶我起来到窗边看上一眼。”
秦追见他硬要站起,只得上前扶他走到窗边,在窗纸上点个破洞。江轻逐瞧了两眼道:“白离走了,你也走吧。”秦追道:“我来救你,怎麽能走?”江轻逐道:“我内力不济,毒发时又疼得厉害,两个人无论如何闯不出去。”说了两句果真脸色苍白,周身剧痛,瞧得秦追心也揪起来。
秦追问道:“以前你我有些误会,如今你还信不信我?”江轻逐瞧著他,缓缓点头。秦追道:“那你将赤秀剑给我。”江轻逐抬手瞧了瞧手中长剑,想也不想便交给他。秦追见他如此爽快,将爱逾x命的家传宝剑交到自己手里,一时感动,恭恭敬敬双手将剑接过,说道:“你放心,我自会救你出去。”说著又将手掌送到他背后,助他运功止痛。
秦追想这几日,他日日如此煎熬,毒发时还要提防门外白远镖局的人,心中大痛。江轻逐心高气傲不肯示弱,秦追却提心吊胆,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脸色略有好转。他道:“我先出去开路,你等我将院中的人引开便从这窗户出去。外面有个白远镖局的镖师接应,我诓他以为自己服了毒药,你尽管叫他带路,他想要解药绝不敢违抗。出了镖局去东面的东来客栈等我。”说完伸手去解江轻逐身上衣裳。江轻逐手脚无力只能任由他摆布,秦追将他衣裳解去,又脱了自己身上胡七的镖师行头,与他互换。江轻逐明白他用意,说道:“你小心些,这些镖师武功虽都不高,但人多势众,对付起来也十分不易。”
秦追道:“夜里人多疲惫,未必守得严。我去了。”江轻逐应道:“好。”秦追走到窗边,回头一笑道:“这样才对,婆婆妈妈瞻前顾后,哪像当日刺我一剑干脆利落又快又狠。”江轻逐听他旧事重提,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正色道:“那是我错怪你,你别见怪。”秦追道:“我若怪你,怎会特地来找你?我认得的江轻逐是那日酒楼上谈笑风生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日后再有变故,也只记得这一个。”说完伸手捡了地上的镖囊,解开一看,还余下两枚银镖。江轻逐听了这番话,瞧见秦追将银镖拿在手中,轻抚镖上那个“逐”字,心中顿生暖意。秦追收好镖囊,伸手一推,自窗中跃出,人未落地已抬手放镖往前方一人腿上掷去。那人守了几日,夜里早已怠惰了,怎会料到屋里的人突然放镖伤人,猝不及防之下一声惨叫滚倒在地。
秦追趁此机会纵身跃上屋顶,白远镖局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叫嚷起来。秦追本就想引他们注意,又一抬手,下面众人知道他暗器厉害,急忙四散躲开。谁知秦追却收了手,几个起落从一众镖师头顶掠过,他手擎宝剑,一剑挥出便是一道红光。赤秀剑何等锋利,白远镖局的镖师这几日都已见识过,知道剑锋过处轻则断手断脚,重则身首分离。江轻逐若非身中剧毒,怎会受困於此。秦追想到此处,下手也不再留情,逼得那些镖师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三更已过,天上乌云遮月,院中原有些火把被秦追挑灭,一时只见他白衣晃动,无人能近得了身。秦追有意将这些镖师引到院外,蓦见剑影一晃,一柄长剑当头击落。他耳听劈风之声,便知对方内力深厚,灌注到兵刃上必定十分沈重,换了平日也不敢硬接,但此刻旨在突围,手中又有神兵利器,当下举剑一挡,当的一声,却未能将那人长剑斩断。秦追心中暗暗吃惊,只听白离道:“赤秀削铁如泥,与我这青瑛剑相比又如何?”秦追怕被看破,也不与他缠斗,转身往花园奔去。
白离叫道:“快拦下他,这麽多人也看不住一个,白远镖局颜面何存。”说话间自己也朝院中追去。江轻逐在屋中听见外面纷纷扰扰,一会儿工夫吵闹声便去远了。他知道秦追已将众人引开,眼下正是大好机会,便推开窗户向外瞧了瞧。秦追本叫胡圭在外面等,料想他服了药丸不敢不从,可江轻逐跃出窗外却不见半个人影,正要自行离去,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江大侠。”
江轻逐一惊,转头瞧见一人站在身后。那人身著镖师行头,脸上却蒙著黑布,对他略一抱拳道:“江大侠,请随我来。”江轻逐皱眉道:“你是谁?”这人道:“此地不宜久留,有甚麽事出去再说。”江轻逐道:“谁叫你在这等我?”这人道:“是秦大侠吩咐在下送江大侠出去。”江轻逐问道:“你蒙面做甚麽?”这人道:“不瞒江大侠,在下平日在这白远镖局里做事,日后也还要靠走镖过活,若被旁人看见丢了饭碗事小,少镖头知道决计不肯饶我x命。”江轻逐听他说得有理,便道:“那你带路吧。”
这人领著他沿小径往后院走,秦追已将众镖师引向前院,此刻后院不见半个人影。江轻逐随蒙面人走到一株梅树下,忽听脚步声传来,又自梅树后出来个白远镖局的镖师。这镖师见了江轻逐先是一愣,继而面露惊喜之色。蒙面人见被撞破,目露凶光手已搭上刀柄。那镖师转头瞧他一眼道:“咦,你是丁镖头麽?瞧你左手拔刀便认得是你。丁镖头,你蒙著脸做甚麽?”蒙面人见他认定自己,也不便抵赖,沈声道:“胡圭,你怎的也在这?”
胡圭支支吾吾道:“我,我肚子疼,要去茅厕。”说话间,眼睛不住瞟著江轻逐欲言又止,隔了一会儿道:“丁镖头,你是想送江……江大侠出去?”蒙面人道:“这事你敢说出去,我一剑宰了你。”胡圭苦著脸道:“江大侠,你行行好,把解药给了我。哎哟,我中了毒啦。三个时辰没解药,就要肠穿肚烂,浑身发黑,死得惨不忍赌。现下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再不服解药恐怕就来不及了。”蒙面人皱眉道:“中甚麽毒,谁下的毒?”胡圭道:“叫……对了,叫木乌丸。下毒的人我不认得。”蒙面人道:“不认得为何要下毒害你,准是你赌钱输了,欠了人家银两。”胡圭道:“不是,那人想救江大侠,要我帮忙又怕我不肯,才给我吃了毒药。”
江轻逐听了知道那人定是秦追,木乌丸这药名只怕也是编的,自己哪会有甚麽解药给他。胡圭为讨好他二人,便道:“这几日少镖头无缘无故硬将江大侠困在镖局里,兄弟几个日夜看守早已怨声载道。丁镖头此举大节凛然,小人佩服得紧,也想出些力,陪二位一起出去以策万全。”蒙面人冷笑一声道:“这样你也好向下毒之人邀功,趁机要了解药,正是一举两得万全之策。”胡圭脸上微现尴尬之色,却仍拦著路不肯让开,道:“丁镖头说哪里话,少镖头中了那人调虎离山计,片刻也就回了。江大侠身中剧毒,咱们可算是同病相怜,自该当互相照应才是。”蒙面人道:“也好,那你先去瞧瞧后院门口有没有人守著,今日是谁当值?”胡圭道:“是我兄弟胡七,我与他说一声,叫他放我们出去。”说罢便转身带路。江轻逐见蒙面人拔出单刀,伸手捂在胡圭嘴上,一刀自他背心刺入,当x穿出。胡圭哪料他会下此毒手,半点声响也没出,就这麽死了。
蒙面人将尸首抛在地上,抬脚踢进草丛,这才对江轻逐道:“我们快走吧。”江轻逐瞧他单刀不住滴血,问道:“你杀他做甚麽?”蒙面人道:“这人话太多,留著迟早坏事,杀了干净。”他说完瞧了江轻逐一眼,见他面有不虞之色,便道:“江大侠可是觉得我下手太狠?”江轻逐不语,蒙面人道:“无毒不丈夫,若想成大事,绝不能有妇人之仁。”江轻逐点头道:“不错,倒是我多事了。”
蒙面人杀了胡圭,到后院门边找守门的胡七,找了半晌却不见人影。蒙面人狐疑道:“怎的没人?胡七又不知去哪里鬼混,倒被他逃过一劫。”江轻逐道:“没人看守岂不更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蒙面人打开院门引他到院外,问道:“江大侠可有去处?”江轻逐体内毒x时时发作,听蒙面人相询,说道:“我有朋友在客栈相侯,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救命之恩日后定当涌泉以报。”蒙面人道:“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当尽心竭力,江大侠不必放在心上。”江轻逐见他不肯透露身份,也不强求,抱拳作别。他为求脱险方才强提一口真气,这时脚下虚浮身形一晃便要摔倒。蒙面人一把将他扶住道:“江大侠你身中剧毒,行走不便,不如我送你去客栈,见了秦大侠也好有个交待。”江轻逐道:“那就有劳了。”说罢腿脚一软又再倒下,蒙面人扶他手臂,忽觉腰间一麻,全身气力似被抽空一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他心中大惊,手脚却不能动弹。江轻逐站直了身子,冷冷瞧著他。蒙面人怒道:“我好心救你,你竟使诈暗算我,到底是何居心。”江轻逐道:“我正要问你是何居心。”蒙面人道:“我已说过是秦大侠……”江轻逐道:“秦大侠?他叫你来救我麽?”蒙面人咬牙道:“你不信便罢了。”江轻逐道:“他这样的人,怎会有你这样的朋友,又怎会将这事放心交给你来办。”
蒙面人道:“方才若不是我杀了胡圭带你出来,你怎能如此轻易脱身?”江轻逐道:“不错,若非你带路,我倒真要多费番功夫。你杀那姓胡的镖师连眼都不眨一下,如此心狠手辣,连我也望尘莫及。我认识的那人最是心软,宁愿自伤也不肯伤人,怎会与你深交至此。你到底是谁,要带我去哪里?”蒙面人y沈一笑道:“你真有气力就立刻将我杀了,怎的当我瞧不出来,你中毒已深,连站著也是勉强,我大喊一声,白远镖局的人片刻就到,你还能跑得了麽?”江轻逐道:“你说得是,既然我终究难逃一死,怎样也要找个垫背。”说著目中寒光一凛,捡起地上单刀便往蒙面人x前斩去。这人眼见刀尖到了x口,情急之下,腰间一股真气上冲,硬生生将被制x道冲开。江轻逐内力不济,这一下点x还得骗得他自己送上门来,靠得全是外力。蒙面人x道一解,就地滚过躲开江轻逐刺来的一刀,又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江轻逐心知这一下斩他不死,接著定然凶多吉少,正自惋惜,突然打横出来个黑影,挥拳朝蒙面人而去。这人拦在江轻逐跟前,一拳接一拳,拳声虎虎,还真将蒙面人逼退了几步。
蒙面人见来了救兵,心中焦急,定睛一看登时放心,冷笑道:“又来个送死的。”江轻逐也在瞧这出拳之人,认出是风雷拳卜振山的弟子朱万。
朱万将卜秀灵送回客栈,心中惦念秦追安危,又急急赶来。只是他不知秦追如何救人,不敢自己乱闯误他大事,便仍在后院门外小巷静候。一等又是两个时辰,朱万生x耿直,认定的事绝不半途而废,这两个时辰硬是瞌睡也没打一个,眼睁睁盯著白远镖局后院小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於被他等到院门打开,朱万大喜过望。他这几日跟著秦追,办事稳妥许多,不再似以前那般愣头愣脑,想了一想将身子缩回暗处,探头出去细瞧。
朱万瞧了一会儿,见出来的人虽不是秦追却也认得,正是那日柳府门外与秦追同来贺寿的江轻逐,自己与他说过些话,绝不会错。再瞧另一人,黑巾蒙面,左手握刀,刀身上还在滴血。朱万不明就里,不知该不该出去,却又见二人动起手来。蒙面人躲开江轻逐一刀,往地上一滚,黑巾随之飘起半块,朱万一瞧,这人竟是丁厚,当下再无犹疑,打横而出一拳朝他面上挥去。
丁厚接了一拳,看清是朱万这手下败将,并不放在心上。他对风雷拳法熟悉得很,闭著眼也能与朱万打上几个回合,既存了轻敌之心又想速战速决,好去对付江轻逐。朱万上前一招“逐日追风”,丁厚知道下一招自然是“阵马风樯”,左手刀早已在腰间候著等他拳到。朱万一声暴喝,拳到半路硬生生停住,接了一招“雷霆万钧”。丁厚几日前刚在秦追手下吃了这招的亏,哪想到几日不见眼前这鲁莽汉子也学了去。他本是成竹在x没留后招,朱万一拳兜头直下,竟将他打趴在地。丁厚只觉下巴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朱万一招得手,反而愣怔半晌,瞧著自己拳头不敢相信。江轻逐见他傻傻站著,便喊道:“你发甚麽愣?还不快走。”朱万这才醒来,转身将他扶起道:“奇怪,这人原来武功好得很,几天不见怎麽这麽不经打。”江轻逐也不知丁厚怎会如此不堪一击,瞧他用剑分明武功不弱。朱万扶著他道:“你是秦大哥要救的人麽?”江轻逐见他胡子拉碴,也不知道多大年纪,竟开口叫秦追大哥,只觉好笑,但眼下情势不便多问,就道:“你将这人也带上,等他醒来我有话问他。”朱万伸手一把将昏迷不醒的丁厚提在手里。江轻逐问他道:“你知道东来客栈在哪?”朱万道:“知道,我师妹也在东来客栈。”江轻逐道:“你大哥叫我去东来客栈等他。你带我去吧。”
朱万记得柳府墙外江轻逐托他一把,送他上墙头,心中便认定他是好人,二话不说一手提著丁厚,一手扶住他,沿著小巷往东来客栈去。来到客栈门外,为不惊动掌柜店伙,朱万先将江轻逐背在身上,手脚并用顺著院中大树爬上楼,再从窗户爬进屋子。
江轻逐见他爬上爬下又把丁厚提了上来,问道:“你这麽爬也不嫌累?”朱万道:“不累,我在老家干活比这累多了。”江轻逐向来喜爱聪敏机智的人物,对这chu俗莽汉没甚麽结交之心,但看在他救了自己一命,不便太过冷淡,便略点了点头。这客栈房中甚是简陋,只有一张小床,帐子垂下,依稀有人睡著。朱万将丁厚放在地上,生怕他醒来,想找绳子将他捆住。江轻逐道:“你点了他x道,他便不能动了。”
朱万抓耳挠腮道:“我不会点x?”他自幼练拳,卜振山见他资质鲁钝,未曾费心教他认x。江轻逐指了灵台x给他看道:“你运气於指,在x位上按下,内力一放就行了。”朱万听了伸指在丁厚背上指指戳戳,江轻逐一旁看著不住摇头,他又没秦追那份耐心,教了一会儿就烦了。朱万也有些不好意思,仍旧找了g绳子将丁厚团团捆住,这才将他拍醒。
丁厚方才被一拳打晕过去,这时悠悠醒转睁眼一看,自己被捆作一团,脸上蒙面也已被揭去,心知今日不能善了。江轻逐道:“你究竟是谁?”丁厚不作声,朱万在一旁c口道:“这人姓丁,叫丁厚,是白远镖局的镖师。”江轻逐横他一眼道:“我又没问你。”朱万脑袋,嘿嘿一笑。江轻逐道:“白远镖局还有个镖师叫陈平,你认得麽?”丁厚道:“陈平我自然认得,那又如何?”
江轻逐道:“你刀法很好我还记得,那天在姚家庄,陈平杀了雪儿,你又将我引开,好让陈平再有机会杀秦追。你二人身在镖局实则另有目的,你说出为何追杀我们,还有幕后主使之人是谁,我便放你一条生路。”丁厚冷笑道:“你自身难保还敢如此狂妄,我倒要瞧瞧你如何杀我。”他说完这话,双手用力一挣,将身上绳索尽数挣断,朝江轻逐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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