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六十甲子中,只有戊午天上火乃自生自旺之火!辉光宇宙,命格奇贵,他水无伤,若得贵人相助,借势便可扶摇而上。”
他霍然回头,拂尘虚虚一指唐荼荼。
“此女福力深厚,一介草民出身,竟得了太后和皇上接连赐字,是万象更新之兆啊——娘娘只需将她接入长春宫,常伴九殿下身侧,即可为殿下消灾挡厄,化解煞气。”
搞什么封建迷信,什么挡厄化煞的,越听越邪乎,唐荼荼头皮直发麻。
可她不信的封建迷信,这群王朝统治者竟各个都信!
“姑娘……”
姚妃看着她的目光愈发炽热,那眼神滚烫得不像看着个活人,而像是看着一个能救她儿子的药引子,抽筋扒皮都不带多眨一下眼的。
唐荼荼立刻低头收敛视线,怕自己露出不恭敬的神色,心里直骂粗口。
她一个正儿八经的规划师硬着头皮搞发明,刚拿回自己本名来,就要跳进这龙潭虎穴了?
翻过山、蹚过河,打过架、流过血都没栽,最后倒在封建迷信上?
唐荼荼降了降火气,才抬眼看人。
几位太妃娘娘坐在太后下首,这些先帝遗妃孀居多年,宫里冷清,没趣事可看,叫她们养成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郑贵太妃笑着拊掌:“这是好事呀!小九八字轻,招邪祟惦记,这几日闹腾得宫里谁也睡不安稳。”
太后多年礼佛,对干支六合信得更多,命理一说古来有之,总比宫里闹出巫蛊事儿来好听得多。
她瞧那丫头呆呆站在那儿,吓得不会说话了似的,一群人里头她谁也不看,也没往皇上那儿看,只定定望着太后。
太后心头起了点怜惜,问:“这消灾挡厄,可会害她性命?”
坤山真人道:“太后放心,于她性命无虞。”
唐荼荼听着这不像什么好话。
太后踟蹰片刻,又道:“这么大的事儿,这小丫头哪能拿得了主意?叫她爹娘来问问,看愿不愿意将女儿送入宫来,做个四品女官。”
“怎会不愿意?”有娘娘笑道。
这是五皇子的生母纪贵妃。这位一瞧就是江南水乡出来的娘娘,满室明晃晃的首饰头面中,属她头面素净,显出不与人争的韵致来。
全身上下最亮的颜色是耳垂上的两点红珥珰,那是天竺进贡的红光珠,非王侯以上见不着。
纪贵妃一晚上几乎不言不语,此时方浅浅笑道:“礼部都是忠君爱国的贤臣,这孩子,叫她爹娘教养得好,刚才那‘动画’词里不是说——‘苌弘碧血,万死不负圣恩’么?可见是个知事明礼的好孩子,小小年纪,有如此赤诚之心,实在难得。”
她慢悠悠展开一个笑,那是一双碎光粼粼的眸子。
“唐姑娘愿意进宫来么?做女官不必伺候人,只需陪在小殿下身边说说话便是了,潇洒自在,父兄也以你为荣。”
唐荼荼看着这位贵妃娘娘,心里打了个寒噤,不知怎的想起美人蛇来。
这话乍听是在夸她,细一想,却字字诛心。
先说礼部忠君爱国,又说爹娘教得她懂事;又是碧血丹心,万死都不负圣恩了,连入宫给皇子挡煞都不愿意?
她若不答应,一为欺君,二为狡言媚上,三是爹娘没教好,几顶帽子就扣下来了。
唐荼荼燃烧起所有脑细胞,琢磨这些人每句话里的机锋,死活想不明白,自己出头哪里得罪人了,才在皇上跟前露了个脸,就有人要摁死她——进后宫做女官,她这一身本事就彻底废了。
这位纪贵妃坐得离皇上最近,论端庄雍容,论话术与手腕,姚妃都远不如她。
姚妃只惶急道:“皇上快下旨,叫唐姑娘入宫来,九儿病了这许久,再……”
皇上紧蹙着眉,心烦意乱斥责了句:“宴毕再说,当着大臣闹什么!”
“对对对!皇上说得对,是我糊涂了。”姚妃慌忙撑起笑来:“来人!给唐姑娘赐座!让小九坐到姑娘旁边,快呀!都愣着做什么?”
唐荼荼怔了怔,思绪岔了个道,又觉得姚娘娘神智不大对劲。
她是排在皇后和贵妃之下的四大妃,在宫里是能独领一宫的主子了,外朝父兄的功绩是她立身之本,自己也总该有点本事。
纵然拳拳爱子之心,可在这样的大宴之上,说话做事总该是得体的。
姚妃竟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嚷得满殿的大臣都能听着,说话颠三倒四。
一个生下小皇子的二品皇妃,竟惹得皇上厌烦……
唐荼荼无暇多想,眼下她自己处境最难堪,还一句话没说呢,已经被这些贵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唐荼荼后背湿透衣裳的汗还没干,这又浸出了第二重。
她一时瞧不清楚局势,没想好自己是据理力争好,还是等着一会儿爹来拿主意好。
真要命,来之前没跟殿下问问他这爹娘奶奶的脾性。唐荼荼脸色不大好看,可还是得挤出笑,僵着身子坐下。
殿里的座次都是固定的,临时放不进桌来,席地支了张矮案。宫人摆好藤垫,唐荼荼盘腿坐下。
宫眷与男客间隔着屏风,有宽大的座屏挡着,她看不清二殿下那头,也不知殿下会不会替她斡旋。
于他,一边是亲弟弟,一边是……
唐荼荼说不清自己算个什么,朋友算不上,下属也算不上,她只有这颗脑子囤着点后世新奇东西,堪堪能有点用。
只是……
亲弟弟又病又做噩梦,那晚,二殿下跟她说起此事时,也只说不想宫里闹出巫蛊之祸,没为他这九弟担心到哪里去。
不是同一个娘生出来的,三岁大的孩子,连父亲都未必见过几面,这兄弟情分应该没深厚到哪儿去。
唐荼荼冷静地把自己换位到二殿下身上,掂了掂两头分量,没能掂出谁轻谁重来。
她心烦意乱,皱眉看着婢女上菜。长春宫的婢女给她添茶、焚香,拿湿帕子净手。
刚才还对她笑盈盈的婢女们,这会儿没人敢正眼看她了,全一副低眉顺眼讳莫如深的表情。
缠枝镂花的金炉中白雾袅袅,渐有甜香飘出。刚点起来的炉子还不烫手,唐荼荼一手抄起来,摆回婢女的托盘中,“劳烦姐姐把香炉拿走,我闻不惯香味。”
那婢女身子一僵,轻声应是,托着香炉退走了。
片刻工夫,旁边那张矮案也摆好了,紧紧挨着她。婢女给九殿下搬了个小板凳,扶他坐稳,奶嬷嬷跪在身侧伺候。
唐荼荼表情复杂地瞧了这孩子一眼。
听二殿下说,他这九弟学舌晚,至今蹦不出完整的话来。
唐荼荼细一寻思,猜透了九殿下刚才那声惊喜的“火火”,是怎么个意思——倭人烧花楼的那晚,这孩子坐在马车里,大概是看着她了。
只是,当时离了十来二十步远,还是夜晚……这么小个孩子,眼力这么好么。
唐荼荼问:“你记得我?”
九殿下点头。
想了想,糯声答:“坐车车!”
同坐了一辆车?唐荼荼心忖:那晚她力竭昏迷以后,醒来就到了二殿下府上了,难不成那晚混乱之时,二殿下把她塞皇子銮驾里了?
九殿下不说话了,他眨眼很慢,黑曜石般的眼睛定定瞅着她。
他虽不吭声,规矩倒是学得很好,左手拿了块帕子,喉咙痒时会低低咳嗽两声,自己捂着嘴。
他两人坐得低,周围娘娘们全坐在桌上,渐渐没人往这里望了,唐荼荼不再装模作样,卸下了笑。
九殿下却露出一个近乎是讨好的笑来,偷悄悄伸出干净的右手,一寸寸地挪到她袖口上,抓着那片衣角扯紧了。
唐荼荼:“别……”
那只汗津津的小手蹭在她手背上,眨眼间,叫她那些冷冰冰的考量褪去。眼前这个远远矮于同龄人的小豆子,似从她身上吸着了一口灵气,抿唇浅浅笑了下,立刻鲜活了起来。
唐荼荼心情复杂。
这哪里像是个千娇万宠的小皇子……倒像个没人疼的可怜孩子……
一旁跪坐侍奉的奶嬷嬷笑道:“小唐大人面善,小主子喜欢你。”
——可我不想留在宫里带孩子啊!
唐荼荼一激灵,偷偷把自己的袖角往回扯了扯,奈何九殿下抓得紧,她这么一扯,非但没把自己袖角扯回来,九殿下一个趔趄,脚软似的扑过来,紧紧贴着她坐下了。
唐荼荼:夭寿!
她唇畔礼貌的微笑快要维持不住了。
那嬷嬷留神瞧着他二人的互动,笑个不停。
九殿下伸出小手,摆弄了一会儿她桌上的碟碗。重阳宴菜也是有螃蟹的,他拿了一根细长的剔蟹钎在桌上刮蹭,贪玩劲儿跟民间孩子没什么两样。
唐荼荼不知怎么跟他说话,她没哄过孩子,真要哄,倒也能憋出几句话来。可眼下她不敢露出丁点善意,怕这孩子赖上她,只好扭着头不看他,穿过座屏缝隙去看殿中的歌舞。
那孩子玩遍了她桌上的蟹八件,拿着银钎子笃笃笃敲了半天,也不见她回头,露出一点点失望来。
隔了会儿,他攀住了唐荼荼一条胳膊。
唐荼荼快招架不住了,硬着头皮琢磨这么大的孩子能听懂什么,无奈捏起嗓子,学着小儿话,细声细气问他:“你多大啦?”
九殿下眨眨眼睛,不作声。
唐荼荼:“你吃饭了吗?”
还是没回答。
再问“你饿不饿呀”,九殿下就扭头去看他的奶嬷嬷了。
那嬷嬷轻声解释:“姑娘快别说了,叫咱娘娘听见,又要难过了。九殿下学话慢,有时一天都说不了五句话呢。”
语言中枢没发育好么?
唐荼荼心头一跳。
这个年纪再说不好话、走不好路的,可能就要变成痴儿了,没有后世矫正治疗的方法,发育迟缓就是大麻烦了。
这几个兄弟间差距实在大,今年及冠的太子,十七的二殿下,十岁大的五殿下,还有走路走不稳、说话不成句的这小九。
保和殿里的九嫔加上三妃,坐了两三排,这么多得脸的娘娘,皇上膝下拢共就九个孩子,四位皇子,五位公主,头四个儿女还都是潜邸时生的。
这几条信息,能拼凑出来的东西可太多了。
唐荼荼往皇上那头看。
这位共主身上不缺威仪,分不清是龙袍衬的,还是皇上自己的威仪。四十来岁了,已经显了年纪,不是龙精虎猛锐气逼人的中年人了。
刚才起身提笔给她赐字时,皇上还下意识地以左手撑住御案借力。如果不是习惯性的姿势,那大概就是腰力不行了,这个年纪也是肾精不足的年纪了。
菜摆了一桌,唐荼荼无心尝,胡思乱想着。
九殿下不知怎么起了玩心,在她左手手心里乱划,唐荼荼心里燥得厉害,虚虚攥住他手指,不让他乱动。
可又不敢攥紧了,攥疼了怕他闹。这孩子便在她手心里描画,一撇一捺,画了个“x”,不多会儿,又画了个框。
小孩鬼精,屈着手指在她手心里轻挠,唐荼荼叫他闹得没了脾气,正满脑子搜刮该找点什么逗他玩。
我力能扛鼎 第1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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