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断断续续地下了半月。
这天夜晚,林知若又是二更时分惊醒。
她知道这一醒就再难入眠了,于是掀帘下床,坐在桌案前磨墨写字,打发漫漫长夜。
她心烦意乱,越写越急,几乎将小楷写出了狂草的意思。最后她烦躁地把纸笔拂到了一边,起身走到窗前,倚着窗望向了黑沉沉的夜幕。
树影摇曳间,忽有冷光一闪,好似某颗星辰跳动一下。
林知若眼珠动了动,忽然道:“阿殊,过来。”
她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回应她的自然只有潇潇风声。
林知若也没想到自己真的唤出了声,微微一哂,正要转身。一只靴子轻轻落入灯光之中,踏在了随风摇晃的枝梢上,停住。
林知若慢慢睁大了眼睛。
树梢上的人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扶住窗棱。房内昏h的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他显然是刚刚回到都中,满身风尘,衣襟上甚至沾着血迹,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澈透亮,带着三分犹疑和七分希冀看向她。
沉默了一会儿,他伸出手,道:“你、你要上去坐坐吗?”
林知若垂目看到他的手。
这是一只满是狰狞伤疤的手,很多地方明显是血痂刚落,还泛着粉,掌心甚至有一道用线缝合的痕迹,乍一看简直有些恐怖。
晋殊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垂眸一望,急忙缩手。
林知若想也没想,一把拽住,扯到面前看了片刻,道:“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晋殊有些难堪地蜷起了手,不让她看到太多,低声道:“我有话跟你说,你、你是跟我上去,还是让我进去?”
林知若回过神来,放开他的手,扭头看了眼外间,道:“上去说吧。”
飞身上了屋顶,晋殊小心地把林知若放在屋脊上,自己却坐在了屋瓦上,两人之间隔开了一点距离。
林知若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开口。
晋殊却有些局促似的,搓了搓自己的衣带,又扭头去看远处的风景,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口,说出一句生涩僵y的“对不起”。
就像他小时候第一次说要吃鱼那么生涩。
林知若眼睫微抬,依旧没有说话。
晋殊快速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道:”我知道我之前做错了,我有什么不好,我都跟你道歉,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依旧是不甚流畅,磕磕巴巴的,显然是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
林知若用一种近乎平静的目光望着他,轻轻地说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谢你。”
既然他孤身犯险,救了她的命,那么按理来说,她是应该原谅他过往种种冒失的。
但晋殊并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愣了愣,道:“不用谢,这个以后再说,先说你,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活像一只紧张的呆雁。
林知若低头想了想,道:“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呆雁意外地一歪头,“回答问题?”
“嗯,”林知若点了点头,道:“就是……那天晚上,我问你的。”
说着在他脸颊伤痕上一点,作为提示。
晋殊m0了m0自己的脸,回忆片刻,道:“那天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很……”他停了半晌,始终说不出那个字,拧眉道:“这句?你认真的吗?”
林知若“嗯”了一声,凝望着他,道:“我是认真的。”
她这么说了,晋殊自然不敢怠慢,低声答道:“我从来……从来没那样想过你。”
说完,他抬眸望她,看她的反应。
林知若神se未动,眼眶却泛起了红,“你没这样想,为何那样……那样对我?”
晋殊怔怔道:“我怎么对你了?我没g什么啊。”
听了这话,林知若眼眶愈发红了,声音也带了哭腔,“你,你明明都那么过分……”
舌头伸进来……还脱她的衣服……
眼见势头不好,晋殊有些慌了,下意识地伸手,又不敢碰她,无措良久,才压低了声音道:“你想我怎么样?”
林知若扭过头去不看他,只是断断续续地啜泣。
“你又不说话!”晋殊简直想给她磕头了。
事到如今,他真的是束手无策,最后只得放弃了挣扎,低头道:“好啦,以后你叫我g什么我就g什么,你叫我不g什么我就不g什么,行不行?”
秦仪要是听到这句话,恐怕要老泪横流。他十年来劳而无功的事,一个nv孩掉一滴眼泪,就ga0定了。
林知若听到这句话,也是一怔,抬袖擦去了脸上泪水,压抑着哽咽声道:“你是说说而已,还是真做得到?”
晋殊垂着眼,把额头抵在了她的胳膊上,道:“我不会骗你的,因为你不开心的话,我也不会开心的。”
他现在就不太开心,感觉自己失去了尊严,一只俯首帖耳的猫,跟狗有什么区别?
忽然,林知若手臂动了动。
晋殊赶紧直起身子,与她拉开距离,同时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悲哀。
林知若却没介意他方才的触碰,只是抬手捋了一下耳边长发,低下头,抿着唇笑了。
她此刻穿着寝衣,没梳头也没上妆,还哭得双眼红肿,但是晋殊看到这个笑容,忽然觉得,很美。
他本来对美丑是没什么概念的,直到这一幕出现在眼前……
夜se中垂目而笑的nv孩,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因大病初愈而略显憔悴的面容,通红的眼眶,眼下淡淡的黑眼圈,血se稀薄的嘴唇扬起,因未涂唇脂,有点g裂。
这并不完美的一幕,就是晋殊对美的最初印象。
他忽然不沮丧了,也不悲哀了,跟着她笑了出来。
林知若伸手刮刮他的脸,x1了x1鼻子,红着眼睛浅笑道:“那你以后要乖。”
晋殊嗯了一声,凑过去用额头去蹭她的耳朵,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噜的声音。
林知若咯咯笑了,抬手去推他。
她的手指冰冷,耳朵也冰冷。
晋殊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这里风大,我送你回去吧。”
回到房里,晋殊没急着放下林知若,而是一直抱着她走到床前,才将她放在床上,裹上了被子。
他还不想走,就趴在床沿陪她说话。
林知若从被子里推出一个汤婆子给他,晋殊摇摇头,替她塞了回去,道:“我不冷。”
他伸手贴上她脸颊。
果然,是温热的。
林知若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然晋殊目光一顿,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飞快地把手收回,藏到了身后。
林知若柔声道:“别藏,给我看看。”
晋殊摇摇头:“我怕吓到你。”
“不会的。”林知若拍拍床沿,道:“快,两只手都伸出来。”
晋殊只得把爪子交了出来。
林知若轻轻接住,在灯光下细细地看,眉头越皱越深,“ga0成这个样子……”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最狰狞的那道伤口,“缝得乱七八糟,真是个庸医。”
晋殊忽然吃吃一笑。
林知若敏锐地抬眸,问:“你自己缝的?”
晋殊扭头看窗外。
“……你真是!”林知若用力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晋殊仰起头,去咬她的手指头,闹了一会儿,林知若渐渐显出倦意,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她就合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竟出奇地安稳。
天亮紫菀进来,看到晋殊坐在地毯上玩飞刀,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来啦”,就掀帘往里走,毕竟这个场景她早就习惯了。
刀光清凌凌地在墙上一晃,紫菀忽然一个激灵。
“你回来了?!”
晋殊竖起一根手指,冲她“嘘”了一声。
然而床上的林知若已被吵醒,睁开了眼睛。
紫菀连忙上前服侍,低声问道:“小姐,他……”
林知若朝晋殊瞧了一眼,招手道:“阿殊,过来。”
晋殊一扭头,身影忽然从地毯上消失,转瞬间,又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这种速度,无论看多少遍,都让人觉得诡异。
林知若也被吓得微微一缩,随即定下神来,道:“你先回去吧,以后咱们到外面去玩,你别再随意进我房间了,知道吗?”
晋殊一怔,问:“为什么?你还生我的气吗?”
“不是……”林知若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你毕竟是男孩子啊。”
晋殊定定望住她,忽然凑过来小声道:“你是不是怕我?”
他的气息笼罩过来,林知若脸上一红,道:“你听不听话?”
“……”
短暂的僵持后,晋殊像只鸭子似的往地上一坐,与林知若拉开了距离,问:“那今天出不出去?”
林知若道:“今日爹爹在家,怕是不好出门。”
晋殊撇了下嘴,不悦道:“我就知道。”
默了会儿,他似乎想到什么,忽然丢下一句,“那我走啦。”跳出窗外没影了。
紫菀一边惊讶着他的温顺,一边服侍林知若起身梳洗。
用早饭时,林知若吃下了足足半碗荷叶粥,胃口b之前好得多。
半个时辰后,赵如嫣到了林府,说是晚上泰丰楼,孟泽请客。
林知若:“……阿殊有时候也挺聪明。”
h昏时分,泰丰楼二楼雅间中打闹正酣。
忽然晋殊一声大叫,“林知若来了!”丢开连赵二人,推门跑了出去。
那两人玩得正疯,并不理他。
晋殊兴冲冲地跑出来,果然看到林知若正拾级而上,她换了一件淡粉的长裙,臂间挽着轻纱,气seb之昨夜已好了很多。
林知若抬头见到晋殊,冲他微微一笑。晋殊刚刚一通打闹,兴奋劲儿未散,脸颊cha0红,眼神晶亮,直接一跃而下,跳到她身前,落地几无声息。
“怎么?你爹肯让你出来啦?”
林知若低眉一笑。
晋殊也是一笑,习惯x地去牵她的手,刚一碰到,又意识到什么,赶紧缩手,踌躇两下,一把拉住她的披帛一端,转身跑上几级楼梯。
林知若忙拽住自己的披帛,晋殊回过头来,把她往上一扯,道:“快来啊!”
林知若身不由己地被他拉动,进了厢房。
赵如嫣迎面扑了上来,左手揽住林知若,右手揽住晋殊,喷着酒气道:“你们两个小祖宗,总算是和好了!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啊。”
说着捧住林知若的脸,啵啵亲了两下,又转头作势要亲晋殊。
晋殊伸手去挡,赵如嫣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惊叫道:“你手被狗啃了?”
晋殊一拳打过去,连觅赶紧过来挡架,三人又打成一团。
林知若理好了披帛,走到孟泽身边。
孟泽端着一杯酒,倚在窗边看着他们笑,笑着笑着,眉心又渐渐蹙起,眼神也失了焦,显然是又想起了朝堂上的烦心事。
林知若捡些日常趣事同他聊了几句,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她不喜欢孟泽这样皱眉,总觉得他露出这样的忧虑神se时,就成了一个离他们很遥远的人。
不一会儿,菜肴上齐,晋殊抢先坐到林知若身边,慢慢地把椅子挪了几寸,挨着林知若的椅子,然后拖过整盘清蒸鲈鱼来,细心地挑好了刺,把鱼肚子上的r0u全部夹到了她碗里。
林知若望着碗里的鱼r0u,半是无奈,半是笑。
晋殊这样的热情,其实也在她意料之中,她刚刚从山崩里si里逃生的那几日,赵如嫣等人对她的热情那才叫铺天盖地,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
连觅和孟泽还好,毕竟进不了她的闺房,只能用各种珍贵补品砸她,赵如嫣和小誉恨不得就住进来了,紫菀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把她们请出去。
现在晋殊的表现,已经算是风雨之后的彩虹那般温和了。
吃得差不多了,晋殊扯扯林知若的袖子,叫她陪自己去尿尿。
他牵着林知若的披帛,一边下楼梯一边道:“还是我们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了,我在湖州的时候,g什么都没劲。”
林知若问:“湖州没有人陪你玩吗?”
“有谁啊?”
林知若想了想,也没什么人选,“你好像除了我们,就没其他朋友了。”
晋殊点点头,斩钉截铁地道:“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除了你们,每一个都很讨厌,我一个也不喜欢。”
少时两人回到包厢里,赵如嫣不悦道:“你们两个!怎么不叫上我!”
晋殊道:“你要去吗?我再陪你去一趟?”
“……那倒不用。”
这一餐团圆饭吃得十分圆满,散席后,林知若正要上车,忽然披帛被人扯了一下。
回过头来,她看到倚着柱子的晋殊。
晋殊的眼睛本来是透骨的冷,现在竟也染上了一点温度。
他望着她,明明满眼都是留恋,开口却只说了句:“明天见。”
林知若望他一会儿,扭头对侍卫道:“你们先走吧,我待会儿自己回去。”
晋殊一怔。
林知若微笑道:“走吧,我们去逛一会儿。”
到了这个时候,街上店铺早已关门,路边摊子也不见踪影。
但晋殊却非常非常开心,双手拉着林知若的披帛两端,不停地翻身旋转,把好好的烟罗披帛拧成了一gu麻花。
林知若咯咯笑着看他闹,忽然发觉,无论是自己还是晋殊,都很久没这样开心地笑了。
恩断义绝,永不再见,其实谈何容易。
快到林府时,他们看到一个正在收摊的风筝摊,晋殊跑过去买了一只燕子风筝,颠颠地来向她展示,“等天气暖和一点,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林知若m0m0燕子尾巴,含笑点了点头。
晋殊一直把她送到林府后门,才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哽哆⺌哾儘在ΗáìτáNɡSんцωц(んáì棠書楃)點てΘ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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