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气氛冷肃。
方云谏明白情况不妙。他并非初入职场、不知事的毕业生,这会儿清晰地知道,自己正是眼前几人的针对对象。
可是,为什么?
他再深吸一口气,一遍一遍告知自己:冷静、冷静。
方云谏自忖自己行得端、做得正,兴许这会儿,他面临的仅仅是一场诈术。李经理等人怀疑他,但也无真正证据。只要他能撑过这一关,再把泄露策划书的人找回来……
他想了片刻,回答:“我已经有了一些头绪。但真要把公司里的耗子抓出来,还要一点时间。”
他话音落下,就听到一声冷笑。
李经理一脸失望,转头对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说:“孙总,确实是我没有管理好下属。”
方云谏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晓得?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上司已经把泄露策划书的锅扣到自己头上!
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下这个责任。
在项目开始的时候,小组里所有人都按照惯例,签过保密协议。一旦被认定为泄露者,方云谏不但会在恒信待不下去,甚至很有可能面临起诉。
他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头泼下来,从天灵盖凉到脚。
方云谏手指发抖,呼吸急促。
他死死盯着正在和集团高层讲话的上司,心中各样思绪乱窜。到最后,那位“孙总”起身要走,方云谏却忽然迈出步子,将人拦住,说:“孙总,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只要顺顺当当地把这个项目做好,得到的受益不比泄露策划书要多?李经理,”他又转头,看向自己的上司,目光如炬,“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就认定是我吗?总要有证据!”
这样做当然很不合礼数,但在接下来的前程面前,礼数可以被暂时抛到一边。
孙总看他一眼,眼神里厌烦居多。
方云谏如坠冰窟,但还是咬牙坚持。
他没有做过,他是被冤枉的!
孙总说:“李经理,你和他说清楚。”
说罢,到底是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方云谏的上司及他自己。
李经理眼神复杂,看着方云谏,问他:“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方云谏近乎崩溃,但还是克制地说:“经理,真的不是我!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是我?”
李经理瞥他,说:“你心里清楚。”
方云谏:“……”
兴许是他的表情中不甘心太多,李经理到底松口,说:“这份策划,我们核对过了,里面的一些细枝末节只和12.8版本对得上。”
方云谏一愣。
李经理意味深长,说:“这个版本,只留在你的电脑上。”
方云谏喉结滚动一下。
李经理怜悯地看他,说:“你不一定会被起诉,但以后要找工作,还是去别的城市吧。”
说到这里,他略一点头,要往外走。
走到一半,又被方云谏拉住手臂。
李经理皱眉,沉声道:“方主管!你这是做什么?!”
方云谏深呼吸,说:“不是我——可能是有其他人接触了我的电脑!”
李经理看他,说:“那你就把这个人找出来。”
说着,他挥开方云谏的手,到底离开了。
过了片刻,又有一个秘书模样的人探头,像是很为难,问:“方主管,你看?”
方云谏脑子里“嗡嗡”的,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要自己离开。他迈动步子,这才发觉自己两腿发僵,连走路都是难事。
怎么会?
一直到他收拾了自己的办公桌,离开这家自己毕业至今供职四年有余的公司,方云谏的头脑依旧是一片空白。
怎么会……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这会儿是上班时间,庄晏不在,屋内冷冷清清。
方云谏想着去年年底的一幕幕:自己与下属们通宵达旦地开会、改方案,一次次讨论,一次次推翻重来,终于有了最后那份在他看来堪称“完美”的策划书。到现在,他们的策划的确被实现了,却是以另一家公司的名义。
他把箱子放下,给自己开了一瓶酒。
这倒是要感谢庄晏的习惯。这间屋子虽然家具不多,总显得空落,但其中有一个酒柜,里面放着庄晏的藏酒。
方云谏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无心品鉴,闷头就喝。
外间的日光起先明明耀耀,到后面,逐渐暗下。
方云谏手边摆的酒瓶越来越多。等到听到开门声,他睁着一双醉眼看去时,屋内已经是一片黑色。
庄晏开了门,但显得迟疑,并未第一时间走进。
这是难怪的事。屋子里有动静,有酒气,与寻常时候不同。
过了会儿,庄晏才开灯,一眼看到坐在沙发前方地上的方云谏。
他皱着眉头靠近,蹲下来,扶住方云谏肩膀,目光从旁边的空酒瓶上扫过,再看方云谏本人:“云谏?怎么回事?”
方云谏没有听懂。
他实在喝得太醉。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面前多了一个人。
方云谏眼皮颤动,嘟嘟囔囔:“老公?”
庄晏停顿一下,才柔声说:“是我。”
他话音落下,便见一滴泪水从方云谏眼眶滑落。
方云谏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水闸。
他的心情积郁太久:被冤枉的痛苦,被人偷走策划书的愤怒,还有对未来的惶恐——
他能洗脱冤屈吗?
如果李经理的话是真的,那到底是谁从他手中偷走了策划?
他想要把这些和庄晏说。但到底喝了太多酒,以至于此刻,他想了再多事,也只能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到最后,他也只是吸一吸鼻子,低声说:“我被开了。”
过了会儿,庄晏才说:“怎么会?”
方云谏喃喃说:“对啊,怎么会。”
庄晏看他,还是温和态度,像是在哄小孩子,说:“你喝了好多,我扶你去休息吧?”
方云谏呆呆地回望。
庄晏的眉尖一点点拢起,手指碰上方云谏的面颊,虚虚往下。
方云谏觉得脖颈发痒。他缩一缩肩膀,庄晏就笑一下,来亲亲他。
方云谏觉得不高兴,但至少当下,男友的亲吻的确是一种安慰。
他一面是真的手软脚软,一面是默许了庄晏的动作,打开唇齿,让庄晏的舌叶与自己勾勾缠缠。
他原本就醉,一个吻下来,更是缺氧的近乎晕倒。
方云谏察觉自己被抱起。
庄晏一只手扶在他背后,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膝盖弯。
这么轻轻松松,就让他浑身悬空。
往后的一切,都显得很模糊。
方云谏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柔软的梦。
他的思绪还在,知道庄晏抱着他上了床,关了灯。他近乎觉得自己“看到”了,庄晏的手指从床头的栏杆上抚摸过,露出一个笑容。
他迷迷糊糊地想:他在高兴什么啊……头好痛。
庄晏又低头看他。
方云谏嘴唇颤动一下,想讲话。
庄晏似乎在分辨他说了什么,可最终却没得到什么结果。
他看着男友的面孔再落下来,给了自己又一个吻。而后,庄晏给他盖好被子,就离开了。
房间关了灯。
方云谏的眼睛闭上,坠入黑暗。
他在梦里也不安稳,总要重新回到白日里那间办公室。然后一次次惊醒,一次次意识到此前是梦,然后再醒来。
这么反复一夜,真正睁眼时,方云谏头更痛了。除此之外,他身上也有沉沉坠感。
他出了一会儿神,看着窗帘缝隙中透出来的一点光。
方云谏逐渐理顺思路。
昨天给他的打击太大,太猝不及防。他再怎么说自己不是天真的小年轻,可还是乱了阵脚。
他开始考虑:首先,我肯定是被人陷害了——这么一来,陷害我的会是谁?
李经理有一句话是不会错的。
他能表明东华的方案是按照12.8改去的,就有他的证据。而12.8版本,的确——方云谏在脑海里翻了翻,想起来,那天公司停电,自己给手下人提前放了假,但还是要回家开会。
线上会议中,他总结了下属们提出的新修改点,在策划书上改动。这份粗糙的修改版本,就是“12.8”。因为只经了他一人的手,所以里面有很多带有强烈方云谏个人风格的小细节。
等到往后,再到公司,有了更细致的总结、修改,那就是12.9。
那么方云谏的思路也没错。
既然不是他做的,就是有人碰了他的电脑。
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名单,然后面无表情地意识到,嫌疑人范围,可能有点大。
虽然是私人电脑,也有密码,但他平日在公司里用时,并不会特地避开人。如果有心,很容易被记下。
再有,他平日里未想到防备下属们,很多时候,都只是把电脑放在办公桌上。
方云谏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应该换一个思路。
自己没了,对谁有好处?
手下的十几个兵虽然也做过一些项目,但最“资深”的唐洲,按照资历,也只能做一个新的小组主管,很难更进一步。
倒是李经理。
如果方云谏顺利做好这次项目,那往后升职,他可能就是整个部门的副经理……
方云谏的思路一点点清晰。
他心头仍有凉意,这一次,是觉得可怖。
方云谏反复自问:如果是自己,面对一个有可能成为自己未来对手的新人,他会“先下手为强”吗?
这甚至不一定是一个专门的圈套,更可能是一份顺水推舟。
方云谏放任自己思绪游走。
他一面觉得,自己兴许是疑邻偷斧。觉得李经理有嫌疑,于是往后总要往他身上考虑。一面又想,除了李经理外,能接触自己电脑的哪个人能从自己被开除中得益?
要知道,他被开除,可是从整个盛唐夜话策划落标中换来的!光从这点看,方云谏就不觉得自己手下的兵会那么傻。
那么,接下来要有的,就是证据。
从12.8版本出来到现在,半个月时间,办公室里的监控应该还在。
只要他找到李经理碰过自己电脑的视频,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再者说,这么一来,为什么那些小细节能出现在东华的策划上也就有了解释。
这是明晃晃地针对方云谏。
方云谏理顺思路,恰好听到闹铃声。
他翻了个身,关掉闹铃,起床洗漱。
洗漱完了,他做好心理准备,打开门,准备面对庄晏,给对方一个关于自己昨夜为何那样失态的解释。
想到这里,方云谏略有尴尬,觉得自己实在太不成熟。
他听着外间的声音,知道庄晏恐怕又去厨房准备早餐。
这个念头,让方云谏的唇角一点点勾起来。
他爱庄晏,而庄晏也爱他。
有了男友支撑,方云谏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撑下。
他在心里拟了一遍腹稿,而后推门走出。
外间场景果然如他所想。庄晏忙忙碌碌,屋子里冒着粥米香。
方云谏上前,看着案板上的食材,笑道:“做什么呢?”
庄晏说:“煮了粥。”
粥已经煮好,而庄晏切了一些菜。方云谏看去,一怔,回想起元旦那会儿,庄晏生病,自己担心他胃口不好,于是也做了一样的早餐。
他心头泛起很多甜,轻轻咳嗽一声,说:“昨晚,我——”
庄晏说:“先吃饭吧。”
方云谏眨一下眼睛,到底笑道:“好。”
两人一个继续切菜,一个给男友帮忙。
庄晏很谦逊,说:“我还是不太会调味,你来吧。”
方云谏笑着摇一摇头:“明明是你安慰我,怎么还要我来啊?”
庄晏像是被问住,迟疑。
方云谏就凑去亲他一下,眨眼睛:“那我就另收一点酬劳。”
庄晏像是怔忡片刻,才笑着点头。
虽然昨日刚经历变故,但当下一幕,还是让方云谏心头升起一种梦幻的快乐。
他失去了一些,但他得到了很多。
再说了,只要能找到证据,他失去的,多半也能拿回来。
等到坐到餐桌边,方云谏一面用调羹搅动菜粥,一面准备开口。
但他没想到的是,庄晏竟然先说:“其实昨天晚上,你睡着之后,我……”一顿,“我找人打听了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方云谏:“……”
庄晏说:“抱歉,我很担心你。”
方云谏想一想。将心比心,两人位置互换,他恐怕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倒是不觉得庄晏有意冒犯自己隐私。
方云谏说:“嗯,那你现在知道啦?”
庄晏说:“之前你也说过,策划书恐怕泄露了。但现在,公司那边怀疑你?”
方云谏点头。
庄晏说:“我还听人说,你可能被,”停一停,“起诉。”
方云谏点头。
庄晏吐出一口气,说:“所以,我找了你们的一个高层,大概说了一下这件事。”
方云谏一愣。
他听庄晏用一种关心的,温柔的语调告诉自己:“云谏,你放心,你不会被起诉的。”
方云谏瞳孔微缩。
他捏着调羹的手又开始发抖。
方云谏咬一咬牙,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你具体是怎么说的?”
庄晏说:“只是谈一谈。恒信和品胜有业务牵扯,我算是品胜的投资人,也能说上几句话。再说了,还有任少那边的差事,其他人也要给我一个面子。”
方云谏完全难以理解:“给你面子?不起诉我?——根本不是我做的,他们凭什么起诉我?就算上了法庭,我也是清白的!你这样子,岂不是明摆着告诉那些人,我心虚了?”
他说着说着,嗓音抬高,只觉得自己额角都在突突。
方云谏一字一顿,问:“庄晏,你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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