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下人都是伺候完主子用饭后,才可自行去后院拿些吃食果腹。扮作丫鬟的顾如许是最后一拨撤下去用饭的婢女,收拾完秦氏屋里的碗碟后,随婆子去了后厨。
各处宅院都有使唤丫鬟,她们这些做杂活的,无事便不必时时在前院候着。
顾如许今日没什么胃口,吃得也少,帮着将碗碟洗了后,便在窗下小座了一会儿,其他婢女都各自散了,院中寂静,四下也没有察觉到暗哨。
想想也是应当,便是再森严的守备,谁又会在下人吃饭的院子里安插人手?
她在窗下难得发了一会儿呆,廊下灯火照在她手中的下下签上,令她感到一丝迷茫。
说来她已经许久没这像这般不知如何是好了,明明早已决定了要做的事,却偏偏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觉得心上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她抿了抿唇,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签文藏入袖中,待回头看清来人,方才松了口气。
“阑珊啊……”
阑珊似是刚从郑洵那边过来,手中还端着碗碟。她将碗碟放下,浸入水中,回身看向她。
“属下远远瞧见教主在这,便过来看看。”
顾如许道问:“你和阑意在郑洵那边如何了,可有受到为难?”
阑珊摇了摇头:“那郑二公子虽说窝囊了点,但比起郑安那个纨绔要好一些,我和阑意侍奉他的起居,倒也不曾受到什么刁难。”
“那就好……”阑珊阑意虽在此生阁多年,深谙与人交往之事,但毕竟是没有武功底子的,若是再来个郑安那样的,她也没心大到把这俩姑娘送去羊入虎口。
“听阁主说,您今日去了平月山,可是碰上什么事了?”阑珊察言观色的本是,在莺燕云集的此生阁中也是个中翘楚,一眼便能看出她有心事。
顾如许默了默,道:“没什么事,只是今日碰巧去摇了一回签,不大如意罢了。本座已经知会过阿舒,过些日子便找机会送你们离开郑府,郑洵那边,你二人拿捏好分寸,免得让人起疑。”
“我们走了,您要留下?”阑珊疑惑道。
“嗯,本座暂且不能走。”她淡淡道。
阑珊沉默片刻,对她道:“教主,您莫嫌属下多嘴,您近来似乎总是心事重重,自青州一别,您还记挂着沈少侠吧?”
她一怔:“……瞎说什么呢。”
阑珊叹息道:“属下在此生阁多年,即便没有看尽人间冷暖,也尚且知道些人情世故,您对沈少侠可有情谊,属下不才,还是能看出几分的。您对他说的那些狠心话,怕是为了让他远离您身边,免得遭受牵连吧?此来楚京的确凶险,不过在属下看来,您与其杞人忧天,还不如将心放宽些,往后的福祸谁能说得准呢?但是失去了便是失去了,‘错过’二字,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人聊以慰藉的说法罢了。”
顾如许轻笑一声:“连你也晓得此行凶险,本座纵然武功盖世,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可他却像是从未考虑过这件事,总是给本座找麻烦……”
“沈少侠是个有心之人,想必也是晓得教主不愿牵累他的。”阑珊笑了笑,“属下只知您此来是为了宁国府一案,却不知个中缘由,只是奉命办事,属下和阑意被教主所救的那一日便立誓今生今世效忠于教主,绝无二心,无论教主在哪,属下都愿意跟随——沈少侠想必也是因为放心不下,想要帮上您一些吧。”
她莞尔,眼中略有一丝无奈:“他好好活着,就是帮了本座最大的忙了。”
阑珊会意一笑,不予置否。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故乡?”她忽然问。
阑珊愣了愣,旋即露出了温柔的笑意:“属下从未忘记过。”
只能留存于记忆中的合依,广袤无垠的草原,漫山遍野的牛羊,有能歌善舞的族人,天真烂漫的孩童,还有她的阿爹阿娘……
她也曾恨过毁了这一切的怒图,但这些年她也逐渐明白,即便她心怀仇恨,故乡和爹娘也都回不来了,她和阑意还活在世上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与其怀着于事无补的恨意,还不如记着从前美好的回忆,记着她们梦中的那个合依。
她不知教主和公子执意到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的缘由,却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顾如许看了她一眼,苦笑道:“本座却是快要想不起家和故乡原本的样子了,看看这座楚京城,本该是最为繁华,得天独厚的地方,可暗中的云波诡谲却令人作呕。”
是物是人非,还是本就如此,只有尝过锥心刺骨的滋味,才会晓得。
算上这一世,她请系统让她穿回这世间八回,本来天真地想着,能从最初开始,一步步走来,防患于未然,却发现这压根做不到。
她第二次穿回来的时机,是在顾家被斩首的那一日,她被沈遇偷梁换柱救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顺天门下,亲眼看着顾昀和司茴人头落地。
那一次,她病了好几日,醒来后便怒不可遏地质问系统,重来一次为何跟她想的不一样?
系统说的话,一度令她心如死灰。
无因便无果。
她是在什么样的结局中设下了这个bug,其中的因果便再不可逆转分毫了。若是改了这个“因”,让顾家人免遭于难,那么这个“因”便不存在了,自然也不会有那个“果”。
没有了最初的因果,便也没有了那个一意孤行的顾如许。
因果相悖,别说顾家,只怕整个大周的气运都会因此而变。
她,便是不可能存在于世间的东西。
多可笑,想救得人,死了。
想做的事,没能做完。
什么都来不及,她心心念念下了决心,用尽了身为女主的运气,得到的结果却总是一句“来不及”!
这数次的轮回更迭,她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好像只是愈发的迷茫。
有时她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在这轮回中麻木了。
“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她对阑珊道。
“教主您万事小心。”阑珊齐整了一下衣衫,离开了。
顾如许在这又待了一会儿,见天色暗了下来,才回到东院,一进门却见沈虽白已经回来了,不由得心生错愕。
“……宫宴结束了?”
“嗯。”沈虽白抬起头,神色平淡地看了她一眼,“一个时辰前便结束了,只是发生了一点意外,才晚了些。”
顾如许眉头一皱:“发生什么了?”
“怒图使臣看了宫中歌舞后,上贡了一把琵琶。”
一个时辰前,双元殿中。
宫中舞姬献舞一曲,弦停舞罢,令人心生赞叹之余,阿布纳一却忽然上前道:“大周宫中的舞姬舞艺卓绝,琴师也技艺过人,本皇子时常听公羊先生说起,此次恰好从怒图带来一把琵琶,想请大周的能人异士弹奏一曲。”
“哦?”裴君怀有了几分兴致,“朕见过不少琵琶,却不曾见过关外的,皇子不妨取来一观。”
闻言,阿布纳一冲公羊晏使了个颜色。
公羊晏心领神会,立即下去将琵琶取了来,呈给众人看。
殿中官员皆是一脸不解,只因这把琵琶做工虽精细,却没有一根弦。
阿布纳一高声道:“这琵琶唤作慧音,乃是怒图良匠打造,在怒图曾有一位乐师会演奏,只是他此次没有随行,不知大周可有人能弹,为诸位献上一曲?”
此话一出,令在座纷纷汗颜。
无弦的琵琶,如何能弹?遑论还能奏出什么乐曲来?
裴君怀当即询问众人,可有能弹奏此物的,却迟迟无人应声,脸色不由得有些难堪。
人家送来乐器,堂堂大周却无一人能弹,岂非落人笑柄。
“启禀陛下。”坐在一旁的裴瑛忽然起身,“宫中能人齐聚,一把小小的琵琶而已,必然有人能弹,只是一时匆忙,眼下尚需一些时候将人唤来,不知阿布殿下可否等上一等。”
闻言,阿布纳一点了点头:“无妨,能找出这个人来,本皇子等上一会儿就是。”
说罢,便坐了回去。
殿中静了下来,司菀见状,命歌舞再续,以免让人干等着。
郑承和裴瑛等人走进了偏殿,商议此事如何办。
“莫说无弦的琵琶难弹,便是真有人能弹,也不过是与怒图皇子口中那位乐师齐平,大周这颜面,恐怕难全。”郑承的脑子还算清醒,细想了一番,觉出此种的陷阱。
裴瑛道:“这位怒图皇子此次就是为了替怒图扳回一成,才呈上那把琵琶,岂会那么容易让人蒙混过去?”
“不知殿下府中那位琴师可能弹奏?”他忽然想起了寿宴只是见到的那位带着箬笠的男子。
裴瑛摇了摇头:“他不擅琵琶,连指法都未曾涉猎,岂能让人心服口服?”
便是阿彦真的能解这个围,她也不能让他冒险出现在双元殿。
“大人,殿下,草民倒是有一计,不知可否一试。”
闻言,裴瑛才留意到郑承身边还站着一个青衣男子,没记错的话,他就是寿宴当日与郑安起了争执的那个门客。
郑承道:“殿下,这是下官府中门客白清。”
裴瑛看了他一眼,稍加迟疑,道:“有何计策不妨说说。”
沈虽白平静地道出了计策,听罢,饶是裴瑛都吃了一惊。
“如此大胆,能让怒图相信吗?”
沈虽白道:“信不信全看如何说,这个计策须得有劳殿下与草民一同试试了,仅凭草民一人,不一定能堵得住那位怒图皇子。”
裴瑛沉思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
正殿中,众人等了许久,心中愈发没底,阿布纳一却是气定神闲。
那把琵琶就摆在大殿中央,怎么看都无从下手。
裴君怀的脸色越发不悦,直到有太监上前传话,神色才松快一些。
他转而看向阿布纳一:“阿布殿下,会弹这把琵琶的人已经找到了,既然如此,便开始吧。”
不消片刻,便有丫鬟抬来一把琴,与那把琵琶一样,琴上无弦。
“大周人才济济,除了无弦的琵琶还有无弦的琴,今日一并演奏,阿布殿下意下如何?”阿布纳一的眉头微微一皱,旋即笑道:“请。”
琴与琵琶一同摆在殿中,裴瑛与沈虽白也随之上前。
“没想到大周能人竟是长公主殿下。”阿布纳一笑道。
“皇姐?”裴君怀也没料到如此。
裴瑛却道:“陛下,我大周自古礼待贤才,有识则不问出身,既然如此,本宫来试一试,又有何妨?”
沈虽白亦随之上前行礼:“草民白清,请与殿下同奏。”
“看来长公主殿下心意已决,在怒图,无论皇子还是庶民,只要有学识和本事,就能到得到尊重。国君陛下,吾等对长公主早有耳闻,据说殿下艺德双馨,看来本皇子今日能一饱耳福了。”阿布纳一笑道。
闻言,裴君怀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既然皇姐能弹,便请奏一曲吧。”
裴瑛和沈虽白在琵琶和琴前落座,相视一眼,各自了然于心。
第332章 琵琶无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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