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就设在子楚自己的王孙府, 请的掌勺师傅是邯郸最有名的酒楼望春楼的大厨,山珍海味、美酒佳酿自不会少,到场的宾客都是邯郸城各个阶层的名流。
新人礼成后, 新娘便被侍婢扶进了房里, 而新郎则留在厅堂内与众人敬酒寒暄。
子楚不喜这种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场面, 也无意和这些并不相熟的赵国人谈笑风生, 何况此刻心上人就在房里等着他, 如何能不心急?
但此时筵席刚刚开始, 他也只好按捺下心中的百般不情愿, 手执酒盏换上虚伪的笑容, 与在座诸位贵宾虚与委蛇、假意言欢。
这些人都是吕不韦请来撑场面的,他亦知道吕不韦处处为自己花足了心思, 不管其中包含了几分真心实意, 起码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俩的命运是捆绑在一起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吕不韦少年持家, 自小与父亲走南闯北, 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酒量自不必提, 场面上的交往亦是游刃有余。
而子楚从小居于深宫, 又不受宠爱,君子六艺倒是精通,可论起酒量最多也就浅尝辄止,饭局应酬这些更是极少涉及, 此时被人连哄带骗灌了好几杯琼浆,走路的步子都有些打飘。
眼看这样下去只怕撑不到喜宴结束便要醉倒, 吕不韦遂挺身而出为其挡酒, 然而见惯了诸多套路的宾客们也不是省油的灯, 根本不买他的账。
吕不韦一时间寡不敌众,只好先行讨饶:“你们个个海量,吕某自叹弗如。不过今日是人家小两口的新婚之夜,你们为难我不要紧,好歹也应替新郎官考虑一下,非得把人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才罢休?”
“吕老弟所言极是!良宵苦短,公子还没和新娘子行周公之礼,咱们就这么把他灌醉了也未免太那个啥……”说话的是赵国一个皮草商,此人性格爽直,讲话亦是大喇喇的没什么顾忌。
话一出口,众人不由得笑出了声,纷纷随之附和,让子楚“赶紧回房”“莫要让新娘久等”,其中还夹杂着行伍粗人的荤话。
子楚一向中规中矩惯了的,哪里应付得了这些,一张如玉面庞红得近乎滴血,不知是酒劲上涌还是单纯羞臊的,尴尬得捏着玉盏边缘的花纹,讷讷的一句话也接不上。
吕不韦趁机插科打诨:“刘兄说得对,公子面皮薄,咱们就别打趣他了。你们还是见好就收,放人家新郎官回去洞房花烛吧,别让新娘子等太久。大不了我陪大家不醉不归,如何?”
众宾客一边笑一边应着“这还差不多”,子楚如获大赦,他是真的不能再喝了,要不是吕不韦替他拦着,自己估计真要被人抬着进新房了。
就在众人酒兴正酣之际,几名别家的随从不顾小五与小六的阻拦冲进了大厅,一进来便“扑通”跪倒,膝盖重重磕在了坚硬冰凉的地面上,掩面哭喊道:“败了!长平败了——!”
气氛突然凝固,所有人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吕不韦亦是才得知最新战况,敏锐的他率先察觉到不妙,由于子楚这时候还半醉着,便朝侍立在帘后的樊空羽使了个眼色。
“什么败了?说清楚点!”此时开口的是刚刚那位言语豪爽不羁的皮草商,他的儿子刚成亲不久便应征去了前线,加入的正是赵括亲率的那支主力部队。
“赵小将军突围失败……带去的四十五万人马,全没了啊——!”随从声泪俱下,几度哽咽不止。
“不可能!”那位皮草商急冲冲地揪住随从的领子,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那可是几十万大军,就算打了败仗,怎么可能全军覆没?!”
随从涕泪横流,已是泣不成声:“赵小将军中了秦人的奸计,攻打至长平时孤军深入遭遇秦军合围,将士们奋力搏杀死伤无数,剩下的亦全部沦为俘虏……却没想到,没想到秦将下令将战俘悉数坑杀……可怜我赵国二十万铁血儿郎,竟被他们秦人生生活埋了啊——!”
“畜生……一群畜生……”那位皮草商喃喃着,脸色瞬间惨白,踉跄着倒退一步,几乎就要一头栽倒。
他唯一的儿子,那个最是乖巧孝顺惹人疼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当初,还是自己亲自送他去了兵营,行囊里还装着其妻悉心缝制的衣物……自己也曾希望子孙后代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可等到大军开拔的那一刻,他只希望孩子能够逢凶化吉、平安无恙。
可是现在,统统回不来了……他的孩子还那样年轻,才成亲不到一月啊!
原本热闹祥和的婚宴现场在经过短暂的死寂后,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接受不了如此灭顶的打击,直接当场晕厥;而更多的人则是呜咽恸哭,如杜鹃啼血,声声揪心……这个打击太大了,完全摧毁了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彻底崩溃。
子楚早已酒醒,此时此刻的他呆呆地看着面前惨绝人寰的一幕,内心不知所措的同时,却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曾经在平原君府的筵席上所说的话。
妻哭夫、母哭子、子哭父……谁能想到,当日急中生智之言,竟一语成谶。
“该死的秦狗!今日定要让你血债血偿!”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中,几名宾客突然亮出兵器直指向面前的子楚。
那几人皆入过行伍,一身血性难改,如今更添国仇家恨,自然将矛头对准了子楚这个秦国公子,亦是这里唯一的秦国人。
仇恨宛若一颗火星,一旦点燃便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开来……原本一屋子伏地哀泣的人们纷纷起身,叫嚷着上前要杀了子楚,报此血海深仇,场面瞬间失控!
·
琉烟心灰意冷,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喜帕,正坐在精心布置过的新房内暗自伤心,不料墙外传来阵阵痛哭哀鸣。
“外面怎么回事?”她抬头问了句,又对窗子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许是客人们喝多了在胡闹呢,夫人放心,喜宴一结束公子就来陪您。”侍婢说道。
室外的哭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凄厉,像是长街上聚集了成百上千的百姓在仰天哀嚎……
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哭?
“我出去看看。”琉烟觉得不对劲,说完便提着裙摆起身。
侍婢赶紧拦住她:“夫人,这不合规矩……”话音未落,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婚服层层叠叠比平常穿的裙裳不知重了多少倍,琉烟好不容易从房里跑了出来,然而大厅里的情节令她瞬间目瞪口呆。
眼前一地狼藉,桌案被人掀翻在地,横七竖八的放着,杯盘酒器砸得到处都是……
樊空羽带领一帮子家丁正拼命向外推搡着,欲将参加筵席的客人们往屋外驱赶,那些宾客指着她那位新婚丈夫的鼻子一个劲地痛骂,骂的内容不堪入耳;而她的丈夫则被吕不韦护着躲在了屏风后,面色发白,不发一言。
吕不韦余光瞥见琉烟,顿时急红了眼:“你出来干什么?!”
偏偏在这一刻,有人拾起地上的一块碗碟残片迎面砸向琉烟!
吕不韦一句“小心”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但见子楚奋不顾身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琉烟前面。
那块残片随即砸在了他的额头上,锋利的边沿划伤了皮肤,登时殷红的鲜血顺着面颊蜿蜒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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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本是花月良宵春风一度,却因今日变故而令每个人都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琉烟受了惊,子楚命人煎了一碗安神汤,让她服下后即刻回房歇息,自己则简单处理了一下前额的伤便去找吕不韦。
前厅已被人收拾打扫了一遍,重新点上了明亮的烛台。
子楚来时只见吕不韦双手负于身后,不停来回踱步,烛光将他那轮廓分明的脸映得清晰无比。
看到他从房里出来,吕不韦三两步上前:“华儿怎么样?今天怕是吓得不轻吧?”
让子楚始料未及的是,对方一上来居然问起了自己新婚妻子的情况,他明显愣了一瞬,旋即如实告知:“已经服了汤药,早早睡下了。我怕她夜里醒来害怕,特意留了两根红烛,还让清风、明月留在房里守着,若有什么事也好随时有个照应。”
吕不韦这才稍稍安心,却又思及琉烟已嫁做人妇,自己刚刚之举委实不妥,遂圆话道:“这丫头从小娇生惯养,她爹在世时就为她的婚事愁白了头,生怕未来的夫君对她不够温柔体贴。如今我算是领教到公子的真心与悉心,把华儿交到公子手里,想来赵豪在天之灵也可瞑目了。”
是啊,他亦压根没想到对方会奋不顾身保护琉烟,而且先了自己一步。
挺好的,至少这个男人对琉烟是真的珍爱有加,并非一时之兴,如此他也就安心了。
子楚笑了笑:“你还真是活脱脱一个老父亲的口气,若不是知道慕华的身世,我都要以为你才是她的亲生父亲了……”说到这儿,淡笑敛去,唇角不由自主耷拉下来。
长平之战,秦军全歼赵军主力,光是坑杀的战俘就多达二十万。都到了这一步了,自己竟还能笑得出来?!
“先生对此事怎么看?”子楚始终觉得坑杀俘虏一事很是蹊跷,且不论这么做有没有必要,对于秦军的主将白起,他虽未谋面,但也听闻对方有勇有谋、用兵如神,却并非好战嗜杀之人,直到现在他也无法相信坑杀赵俘是白起下的命令。
“我已着人查过,长平之战中秦军的主将虽然是白起,但献计合围赵括之人是公子涯。”讲到这个人时,吕不韦的面色异常严肃。
“十一弟?”子楚略一思忖,目光随之黯淡了几分,“他自小熟读兵书,武功超群,垂髫之龄就被送入军中历练。在一众子嗣中,父亲的确十分看重他。”
他还记得华阳夫人曾有意将公子涯过继给自己,却因其母死活不肯而作罢。
吕不韦接着说道:“根据我的推测,坑杀降俘极有可能是公子涯的提议,或许他用了什么话术令秦王同意了这个提议,而白起不过是命令的执行者。”
“所以,你的意思是十一弟他……”子楚的气息渐渐变粗,胸中隐隐作疼,眼前亦一阵阵发黑。
“医师说过,公子的旧疾尚未根除,切不可让情绪大起大落。”看他脸色不对,吕不韦连忙提醒道。
子楚摆了摆手:“无妨。”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自己在邯郸的日子本就不好过,而赵国战败,二十万俘虏被生生活埋,面对这样的血海深仇,那些失去了至亲的赵国人自然是恨不得要自己的命!
届时,他的十一弟不费吹灰之力便彻底铲除了夺嫡之路上的一个劲敌!
好一招借力打力,借刀杀人!
随之而来这一夜甚是难熬,邯郸民众将王孙府围得水泄不通,拍打门板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甚至几度欲强行冲破大门。
樊空羽加强了守卫,府邸四周皆安排了家丁手持刀剑棍棒严阵以待,谁也不曾合眼,不敢入眠。
番外 邯郸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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