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丹觉得一点也不难受了, 不光如此, 身体轻盈得如同一片羽毛,仿佛风一吹就能飞上云端,这种身轻如燕的感觉让她开心之余又免不了有些不踏实。
想想也确实古怪得很,像这样全身上下舒畅轻灵不是挺好的吗, 有什么不对呢?
可她觉得, 就是有哪里不对劲,好像自己就应该病恹恹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姬丹伸了个懒腰,慢慢睁开双眼……
视线不是很清晰, 她眨眨眼睛, 正准备翻个身,忽然间感到自己被一双手臂抱起, 接着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是一个女人的怀抱, 软软的、香香的, 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母后, 从而自心底油然生出深深的依恋。
孩子对母亲最原始、亦是最本能的依恋。
真的是母后吗?
可为何明明是自己的母亲, 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可若是真的毫无印象, 那么这种极致的亲切感与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姬丹忽然很想抬头好好看一看对方的样貌,她也确实仰起了小脸,然而眼前却只有一个模糊的面廓剪影, 勉强看得出是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
似有若无的馨香在鼻息间萦绕, 姬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被那女子抱在怀中, 对方正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嘴里哼唱着蓟城当地的小调。
北国的民谣大多豪迈激昂,让人热血沸腾,却不知为何被妇人唱出了一抹妩媚与淡淡的悲凉。
听着女人的轻声吟唱,姬丹鼻腔里酸酸的,心里也是酸涩的。
她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嘴巴一张,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像个未足周岁的婴儿……
等等,为什么像个婴儿?自己不是早就成年了吗?
姬丹越往深了想越感到哪里不对,她努力撑起身子,奈何自个儿虽身子变轻但力气也相对变小了不少,几经折腾非但什么也没做到,反倒让对方把她抱得更紧。
大约是人变小了,情绪也跟着变得不稳了吧……姬丹心里一着急,鼻子一酸,竟啼哭起来。
女人赶紧从床头拿起一个拨浪鼓,温柔地哄她:“丹儿不哭不哭……丹儿最乖了……”
丹儿……
谁在这样唤她?
不用想,定是极为亲近之人。
可除了母后之外,还会有谁呢?
奶娘吗?
不,不是,声音不一样……
姬丹盯着面前的影子,睁着眼睛不死心地瞧着瞅着,却依旧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耳畔那哼唱的歌谣渐渐飘散在弥漫着淡香的空气中,久到那一声声轻唤模糊了声线,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脑子里那一根本已松弛下来的弦猛然绷紧,慢慢合上的双眼再次睁大……
那声音低沉又哀伤,每一声“丹儿”都仿佛击中心中最脆弱最柔软的部分。
是谁?
究竟是谁?
伴随着眼眶里的酸涩难耐,本陷入一片混沌的记忆识海慢慢变得轮廓可现,继而意识到其实母后也并未这般唤过她,因为就在她出生的当天,母后便因产后血崩而撒手人寰,甚至都没来得及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她想起来了,终于全都想起来了……
原来,这一声声的“丹儿”并不仅仅是一个亲昵的称呼,它代表着自己心中最珍贵的回忆,最纯粹的情谊,亦是最极尽所能也无法回溯的过往。
而这般不厌其烦唤着她的人,世间只有一个。
阿政……
似梦非梦,虚实交错。
镜像碎裂,化为齑粉。
剧烈的腹部坠痛将姬丹的神识重新拉回到现实,视线尚未完全恢复便听到周围不断响起的脚步声,以及寒若喜忧参半的神情:“上苍庇佑,总算是恢复意识了!”
“贵人……”阿胡拼命忍着泪,拿着布巾为她不停地擦汗,“贵人可算是醒过来了!”
话音刚毕,手腕突然一紧,但见姬丹不知哪里凝聚起来的力气居然抬手握住她的腕部,如炬的目光却分明转向了榻旁的寒若,声音依然虚弱不堪:“我向你保证……定会拼尽全力,将孩子生下来……你也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也不能……”
“好,我答应便是。也请姑娘务必放宽心思,安心生产。”寒若当然明白对方想说的是什么,眼看对方即将气力不济,也只得点头应允,同时心里不禁感叹还好刚才杜良人好巧不巧宛若一阵风似的出现,将嬴政拉了出去,否则还真不知后面会如何。
得到了承诺的姬丹内心稍安,然而心绪稍微放松一些,那几乎要将人魂魄抽离一般的疼痛便愈加明显,折磨得她死去活来,惨呼一声高过一声,双手用力扯着被褥,光滑鲜亮的丝绸被面甚至被她的十指硬生生抓破,留下一道道惨烈又痛心的印痕。
“用力……继续用力……坚持一下,孩子很快就能出来了!”寒若一边用言语为姬丹鼓劲,一边双手不停为其施针。
阿胡及几个稳婆从旁协助,一众医丞守在寝殿的隔间商量对策……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瞬都是莫大的煎熬。嬴政在隔壁偏殿不知踱了多少个来回,丹儿痛苦的叫声、宫人往返的杂乱脚步声以及医丞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隔着雕花门窗不时传进他的耳中,令他焦灼之余更添几分心烦意乱。
天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的毅力硬是忍着才没有冲进几步之遥的寝殿内,只因杜心兰的那一句“王上若不想追悔一辈子,便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别再刺激她”。
回想起之前丹儿口吐鲜血,晕倒在眼前的那一幕,无疑令他心有余悸太多。此时此刻即使再怎么焦急,嬴政亦只有忍着。
别说是心急如焚,即便真的将他的心放在烈火上炙烤,他都心甘情愿,甚至是让他不屑的天意,他都愿意去相信……只要能唤得丹儿平安无虞,只要能够让他的丹儿挺过这一关。
“王上,太医令求见。”门外响起的是赵高略显急促的话音。
正坐立不安的嬴政霎时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门朝两边拉开,只见赵高已将夏无且带到,两人皆双双跪在殿门前候旨。
回宫这一趟是如何快马加鞭自不必提,赵高好歹一身武艺傍身,可怜夏无且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师,坐在马背上颠了一路,下了马又被赵高拽着飞了似的往阿房宫狂奔猛跑,骨头都要散架了。
夏无且正气喘吁吁,两眼冒金星,这时嬴政发话了,语气明显透着满满的焦躁:“傻跪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寝殿看看丹儿怎么样了!”
话一出口,不光夏无且呆住了,就连一旁的赵高也罕见地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自古男女有别,宫妃生产,历来都由女医和稳婆从旁照应,就算出现难产等变数而不得不另请医丞前来应急,也是由女医将情况详细说与医丞,医丞再根据对方的讲述进行处理,包括施针或开药等……当然,整个过程中绝不允许医丞与宫妃共处一室,处理的具体方法也由医丞口述给女医进行。
可现在王上竟然要他去……夏无且表示——王上,您该不会是急糊涂了吧?
当然,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妇人临盆之际,最是血虚体弱,臣刚从疫区回来,此时若贸然与产妇接触,万一……”
话音未落,没想到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赵高竟难得帮他说了回话:“王上对丹儿姑娘的担心可以理解,然太医令所言极是。女子生产,非同小可,王上如果实在放心不下,不若设一屏风将寝殿一分为二,太医令在屏风的另一边,有什么事也方便处理。”
嬴政此前确实是焦心不已,乍见夏无且回宫,情急之下难免说话不经思酌,这时候也意识到不妥,当即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
夏无且踏入寝殿时,寒若和那几个稳婆已急出了一头的汗,折腾了半天孩子的头都还没露出来,大人又数次出现晕厥的状况,再这样拖下去只怕真的回天乏术了。
“脉象如何?施针效果如何?”夏无且站在屏风的另一头,沉声问道。
虽无法亲眼去看,但他好歹平日里为姬丹开方请脉,对方是什么样的体质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寒若向他简单说明了情况,夏无且的脸色更凝重了。
根据口述,寒若施针精准,其它的判断以及应对方式皆无一错漏,孩子到现在还迟迟不出来,只怕再怎样想办法也很难凭自己的力量生下来了。
想到这,他艰难地开口:“推宫,保大人。”
“可是……”
那一头的寒若话音未落,屏风外人影闪过,出乎意料的是杜心兰大踏步迈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一通指责:“夏无且,你到底在干什么?!让你来就是指望你能保人家母子平安,你倒好,什么都没尝试就打退堂鼓!早知道你个软骨头关键时刻根本顶不起来,就不该让你回来!”
夏无且一口气尚未喘匀,此时被杜心兰连珠炮似的骂懵了:“尝试什么?”
能做的寒若都做了,即使现在换他上阵也改变不了什么,现下唯有推宫,还有希望保得大人一命……至于王嗣,他真的无能为力。
杜心兰一副“你简直笨死了”的眼神:“当年师父临终之际不是曾经将一秘方亲传与你么?据说此秘方可以快速提升人的体力……其实丹妹妹难产并非因为胎位不正,而是体力严重不济,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师妹啊,你说得轻巧!你以为这秘方随随便便就能用吗?师父告诉过我,这方子只针对体质极度虚弱之人方可见效,若体质强了那么一点点,便会导致气血逆行,七窍流血而亡!你说,这样的猛药我敢乱用吗?!”情急之下,夏无且竟用了很久以前的称呼。
这一声“师妹”不知隔了多久的时光才重新唤起,杜心兰一瞬间的晃神,片刻后偏过头,喃喃道:“她不是体虚很严重么,为何不能用……”
“很严重究竟是多严重?你不知,我也不知。师父他老人家只留下了这一句话就驾鹤西去了,到底怎样才算极度虚弱,谁也不好下定论。何况这方子我从未用过,我若现在用了,不就是拿命悬一线的病患来试药吗?”
杜心兰嘴角一撇,半是揶揄:“其实是你自己怕死吧?毕竟舍小保大,一方面你良心上过得去,另一方面也顺了王上的意。虎狼之药总有风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一运气不好弄了个一尸两命,你和师姐恐怕要脑袋搬家了。”
夏无且听了这话,终于怒了:“是又如何?若尚未成家、光棍一条也就罢了,如今我妻儿俱在,怎能不顾他们的死活?!”
寒若隔着一道屏风,一开始只依稀听见他们二人在讨论什么“秘方”“体质”,随后声音越来越大,隐隐有争吵之势。
姬丹疼痛难忍,声音也慢慢弱了下去,阿胡束手无策,只能徒劳地为她一遍遍擦汗。
“夫君,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姑娘她,她又要撑不住了……”寒若再次拿起银针,眉宇间已然遍布焦急之色。
姬丹已经出现了轻微的痉挛症状,这显然不是个好兆头,任其发展下去必定会又一次陷入昏迷。这个时候倘若再昏过去,大人孩子都没得救了。
听着寒若急切的语气,杜心兰眼珠一转,遂趁热打铁,玩儿起了激将法:“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这个好夫君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向王上交差呢,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的死活!”
她这一套不知对夏无且有没有起作用,寒若倒是信以为真:“夫君,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救人要紧呐!要是真有什么秘方,就赶快用啊!”
夏无且欲哭无泪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哎呀,不是我不想用,只是……”说着,他叹了口气,看向身边的杜心兰:“这事儿至少应让王上来定夺吧?”
杜心兰二话不说,转身走了出去。
夏无且以为她去向嬴政请示,没想到杜心兰并未出屋,绕过屏风便径直走向姬丹的床榻。
姬丹这时已完全没了呼喊的力气,再疼再难受也只是微弱地哼哼两声,连呼吸都是那样费劲儿……看着她的惨状,杜心兰心有不忍,更是坚定了想要帮对方一把的心思。
她这么做,不光是为自己,也算是为曾经犯的错做出一些弥补和偿还。
“丹妹妹,你……”
她斟酌着不知怎样开口,却见姬丹抬起因汗湿而黏腻的眼皮,眼睛勉强恢复了一两分神采:“你们刚刚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杜心兰望着面前苍白如纸的脸,静静地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回答。
“我自己怕是不行了……但我总该为孩子,争取一个机会……”
杜心兰似有所悟:“所以……”
姬丹轻轻点了点头:“用药吧。”
曾几何时,她与阿政不止一次并肩作战、生死与共,而这一次,就让她和她的孩子一起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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