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竞知道自己是存心的,时至今日,他自觉也是可以任性一回了。
离开穆公管,又回到毕勋路。经过今日一战,租界里人人自危。到了晚上,各家都是门户紧闭,窗帘拉得严密。但只要细看便知道十七号吴家有人,是因为窗口缝隙里漏出的那一线亮光,不像隔壁自家的小房子,沉在一片绝对的黑暗里。
唐竞坐在车中,看着眼前并立的两座小楼。过去几个月里的一幕幕在眼前回闪,他忽然想,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怕是就这样过去了,虽然短暂,却也值得。
许久,他才收拾心情,下车去撳电铃。隔了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传出来,铁门打开,里面是吴予培。
唐竞没想到吴律师自己出来开门,吴予培看见他也是一怔。几日之前的那场对话实在不算愉快,两人都还记忆犹新。
所幸隔窗传来孩子的笑闹声,是娘姨抱了吴渊去洗澡,吴渊淘气,光着屁股又跑出来,弄了一地的水。
唐竞这才有了一句开场白,问:沈医生呢?
吴予培答:她在医院里,还没有回来。
唐竞又觉自己多此一问,这样的日子,沈应秋自然不会没事做闲在家里。
说完便无话了,要交待的事情那么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吴予培倒也不问,只是把他带进书房,又关上房门。
唐竞还是像从前一样,不客气地坐下,索性开宗明义:你与沈医生准备一下,隔几日会有船票送过来,旅行证件也会一并替你们办好,带着吴渊一同去美国吧。
这不是寻常小事,吴予培听见,果然一怔,而后摇头答道:我们不走。
你别这样好不好?唐竞只当他还在跟自己别扭,差点就要直接说出来,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吴予培却是笑了,看着他道:你我是什么交情?从前又不是没有吵过,我会跟你赌气吗?说真的,我与应秋都已经想好了,这里许多事等着我们做,我们不走。
都已经开仗了,还有律师做的事情吗?唐竞质问。
你怎么知道没有?吴予培反问。
什么事?唐竞是跟他耗到底了。
吴予培却答得十分平和:我已经受了聘书,任法租界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
这是唐竞完全没想到的,半晌才又开口:你觉得淞沪能守住?
吴予培却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上面已经有决定,不管淞沪能否守住,租界内的法院都不会撤走。
倘若战败,你觉得租界还能坚持多久?唐竞又问。在他看来,答案显而易见,吴予培不是蠢材,一定也是知道的。
但这一回吴律师却没说话,只是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摊开,放在他面前。
这也是一纸任命,却是不会公开的那一种,纸上分明写着:委任法学博士吴予培为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战时继续留任上海,甚至包括在必要时接受敌方指派的职位。
唐竞看着,简直要笑出来。吴予培这样一个人去做这种事,未免有种羊入虎口的味道。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的吴律师早不是从前那个一根肚肠通到底的人了,否则也不至于在他眼皮底下瞒了他那么久。
你有没有想过,官家为什么会想到用你?许久,他还是开口问。
对比吴律师,唐竞自觉有资格也有责任做个悲观者,凡事都只看到最坏的一面。吴予培责付出狱过那么多赤色分子,又在救国会案中出力颇多,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总会有人记得。
而面前这位理想者却恰恰相反,认认真真地分析,为什么这个任命他责无旁贷,这件事只能由他去做。
身为名律师,又做过官,便会是日方想要争取的人。且辞去外交部的职位已有几年了,离开的时候又不太愉快,就算到时候落水为奸,也不会太过突兀。
唐竞无语,回忆过往,早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这位仁兄,但总还得试一试。
那仗打完了,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有南京签发的任命,白纸黑字,都说得清楚。吴予培回答,折起那一纸委任状放回抽屉里。
这张纸你可千万藏好了,唐竞冷笑,否则到时候怕是跳进黄浦江里也说不清。
你放心,丢不了。我送回乡下去,叫我母亲搁在佛堂的观音像下面。吴予培却还玩笑。
这在唐竞听来简直就是胡搅蛮缠,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未来,这一纸秘密任命一定会意外灭失,烧了,撕了,叫水浸烂了,或者更简单的就是找不到了。这些念头在脑中一过而过,他不敢细想,更不曾说出口,直觉自己也变得胡搅蛮缠起来。
如今船票难得,你就同周小姐走吧,不用担心我们,吴律师却还在安慰他,自嘲笑道,我留在这里要么是做法官,要么是做汉奸,日子总不会难过的。
唐竞无语,只是看着,听着。
吴予培又继续说下去:周小姐是好律师,有才华,也有心性,你别埋没了她。
这话叫唐竞听着刺耳,是因为周小姐的称呼,更是因为话里的意思。
他何尝不知道周子兮是好律师,他见过她深夜伏案,见过她兴冲冲探访书店的样子,又或者埋头在书业公会那几万册图书里。那样的她叫他深爱,也叫他羡慕。如果可以,他当然愿意看到她上法庭,愿意让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根本不用旁人来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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