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竞不得不承认这招高明,沈医生这是活捉了他的七寸。他心下一震,片刻才开口问:她在那边可还好吗?
虽说两人一直发着电报,通着信,但任何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都不愿错过,又总担心她报喜不报忧,本以为这一回至少可以听到只言片语,不料沈应秋却答: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唐竞意外,又不意外,这种话显然就是周子兮会说的。他重重笑了一声,问:为什么?
子兮要你别再拿着家长派头,总跟老吴在背后商量怎么收拾她。以后若是有事,她自会对你说。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也得直接问她。沈应秋一点都不客气,言语间已有些闺中密友的意思。
唐竞不禁觉得冤屈,狡辩道:背地里议论总可以吧?你们别告诉她,我也不讲。
吴予培到底还是跟他交情深一些,开口安慰:周小姐从文学院毕业拿的是一等荣誉,法学院的功课一定也应付得来。而且里昂那边中国留学生很多,她这几年朋友也交了不少,你不用担心她
可话才说到一半,却又被沈应秋打断:老吴,你别上他当,人家两夫妻的事情,到时候我们两面不是人。
哦,也对,不说了。吴予培即刻住嘴,十分听太太的话。
唐竞无语,又拿这两个人没有办法,只得作罢,招手唤了挑夫过来运行李。
三人一路走出去,码头上人流涌动,身边许多外国人扶老携幼,带着全副家当,初来乍到这远东的港口,既端着些架子,又一脸迷茫。此地的侨民本就不少,但一下子有这么多举家迁来,还是有些稀奇的。
唐竞着意看了那些人几眼,听见他们大都讲的是德语。吴予培在一旁解释:德国新总理上台,我们坐的这艘船上有很多那边逃难出来的犹太人。
唐竞这才明白,再看那些人衣着体面,有不少从头等、二等通道出来,又道:相比老早俄国逃过来的那些,倒还不太像难民。
以后怕是会更多吧。吴予培轻叹一声,余下半句没说出来总有一天,这些远洋邮轮带来的会是真正一无所有的难民。
唐竞听见这一叹,不禁想起自己在报纸上读到过的一句话战争来的时候,人人都要逃难,但阔人逃难总比蚁民方便,可以坐飞机,乘大船,而蚁民只得一副肉身两条腿,一步一步走过去。
那文章的主旨大约还是为了表达对贫民的同情,但唐竞却从中悟出另一层道理来,当大厦倾覆,其实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中幸免。而他这样的市侩,也如这芸芸众生一样,哪里担得起那般奢侈,可以夸下海口护另一个人万全?欧洲,抑或是上海,其实都一样。
出了码头,三人上了汽车,往毕勋路去。唐竞替吴氏夫妇找的房子就在那里,那是法租界里的一条小马路,路两边大多是住宅,十分幽静。
汽车拐进一处新式里弄,唐竞停了车下去,按响十七号院子门外的电铃,新雇的苏州娘姨出来开门,迎了这一行人进去。房子是并立式,前后都有小花园,楼下两厢一间,楼上也是两厢一间。且是这几年才新建起来,里面钢窗蜡地,一应设施俱全。吴予培问唐竞顶费与租金,唐竞只说改天再算。
沈应秋作为此地新到的女主人,一路看着,十分满意,对唐竞笑道:要是老吴自己找房子,都不会这么妥帖。
沈医生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我有点分不清。唐竞玩笑,心里却在想,这个地方分明就是他理想中家的样子,不是豪华饭店里地毯铺满的一个套间,也不是花园独栋的小公馆,只是城市里安居的一隅,关起门来就只有自家人。
娘姨做事得力,晚餐很快准备好。吴予培自然留唐竞吃饭,又打电话叫来陈佐鸣一起聚一聚。一顿饭吃完还嫌聊得不够,三个男人又去书房叙旧。
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陈佐鸣问吴予培。
自然还是执业做律师,吴先生回答,我这个人除去这一行,似乎也做不了别的了。
陈佐鸣却是自嘲一笑,道:我正好与你相反,下个月就要回法政大学教书去了。
真的假的?吴予培才刚回来,许多事并不清楚,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自是意外。
当然是真的,陈佐鸣点头,聘书都已经接了。
你这是为什么呢?吴予培不懂。
唐竞在旁听着,已经记起那句话来银钱上最好,良心上最坏。但此时的陈佐鸣根本无意针砭时事,只是笑答:我这人惫懒,还是呆在大学更合适一点。一个礼拜上三五堂课,周末约人到家里打麻将。老吴你要是礼拜天得闲,也去我那里转转吧。我的牌友多,说不定可以介绍生意给你。
这邀请若是搁在别人身上,倒也正常。但眼前这二位不一样,可见陈佐鸣真是因为郑瑜那件事倒足了胃口。更叫唐竞意外的是,吴予培欣然应下。
你也会打牌?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怎么不会?吴予培笑着反问,在日内瓦的时候,还不全都靠打牌聊解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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