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当她是借酒撒疯,扶她靠墙站好,郑重对她道:此刻就去你宗族叔伯那里,要他们立刻带你离席,然后以今天的事情为由向租界法院提起诉讼,请求取消你兄长生前与张家定下的婚约。他们本就不赞同这件婚事,一定会照办。离开此地之后,你就跟着他们回乡下老宅去,住在那里直到事情解决为止。
有用吗?周子兮还是笑。
唐竞并不回答,继续说下去:律师已经安排好了,名字叫陈佐鸣,是吴先生在法政大学时的同窗,人品可靠。他会主动与你联系
一切看似周详,但周子兮却打断他道:就算法院真的让我退了婚,他们还是会把我嫁给另一个陌生人。
那你要怎么办?唐竞反问,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安排了许久,连自己的退路都断了,要是她还不满意,那他也无能为力。
我想要你。她抬头看着他,说得一字一句。
唐竞怔住,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眼睛渐渐习惯黑暗,从窗口照进来的不知是月光还是霓虹。他亦看着她,半晌才又道:你醉了。
就是醉了才说的实话。周子兮回答,似是发自肺腑。
大约还是那酒的错,唐竞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她笑得这样魅惑,脑中竟是一霎的空白,眼看着她嘴唇贴上来,一双手探下去解他西装的纽扣。
你做什么?他抓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微的暗哑。
周子兮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好像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书上说如果你不喜欢那个人,第一次会很糟,我不想那样。第一次,我想要跟我喜欢的人。
他轻笑了声,迫着自己抛去杂念,只当这是句小孩子幼稚的玩笑话。但她却好像根本无所谓,试图挣脱他的手继续方才的动作。他只得加了力道,一把握了她的双腕拢在胸前,这才将两人隔开了一点,却又发现她的一双手抖得这样厉害。也是怪了,反倒是这颤抖又叫他心里溃堤般地垮下去一片。
昏黄灯光下,她束手就擒,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他,气息轻扫过他胸前,竟像是有了形魄,从他衬衫缝隙之间钻进去。
仿佛静了许久,他才开口:早说过你不该看那些书,你也不用这样。
她听见这话,却又笑了,问:你这是拿自己当我的监护人?还是觉得我在利用你?
你是在利用我吗?他很想问,这问题已然盘桓许久,但最终说出来的却只是叹息似的一句:总之你不用这样。
不这样,你会帮我吗?她笑得惨淡,像是终于放弃了尝试。
他心里锐痛,口中却已然是讨价还价的语气:你总得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杀了他。她只说了这三个字,而后打开臂弯里挂着的那只白缎子口金包,伸手进去。
只是一瞬,唐竞已经猜到里面有什么他放在汽车手套箱里的那把勃朗宁。是她从他车上拿的,就在他下车去替她开门的时候。那次去淳园,她就已经知道他把枪放在哪里。也就是说,她计划了许久,甚至连那一句我可不可以坐到你旁边去?都只是这计划中的一部分。
也是奇了,这念头竟叫他一阵锐痛。他于是冷了一副心肠,抢在她前面摸出那支手枪。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看着她问,枪托在掌上,只是虚虚握着,像是掂着分量。
我做也可以,只要你别拦着我。她好像早已经料到他会拒绝。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他反问,倒不是存心为难,而是真的不懂其中的逻辑。
她怔住,眼神忽然迷茫。他只是袖手旁观,脑中是方才她站在大使套间门外的样子决绝的表情,以及紧抓着口金包的双手,紧到骨节发白。
你是打算就这么走进去,然后拿出手枪把张颂尧打死?他又问,只消想象一下那场景,便觉得好笑。这事多半成不了,或者成了,但她逃不掉。究竟哪里来的勇气让她想要这样做?他既好奇又冷嘲。
她没有回答,伸手夺枪。他也不躲闪,索性把枪交到她手上。
你知道怎么用,我教过你,他对她道,你哥哥也教过你。
这句话确是叫她一震,他已经猜到了从第一天起,她想要做的就不只是逃出去,她筹划许久,从回到上海的第一天开始。
那一刻,两人脑中竟都是淳园里的一幕他拥着她,触发一粒子弹,目光追随那一线飞过的轨迹。
孤岛余生 11.3
唐竞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这两兄妹之间的关系,根本不像周子兮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那样疏远冷淡。周子勋也许对她并不算太好,但总还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在美国那间寄宿学校里日夜期盼着的人。他教过她开枪,教过她切雪茄,哪怕这些都只是他自己的爱好,根本不适合一个小女孩去做。但对于她来说,这个兄长仍旧是无可取代的。
最后一次看见哥哥,是在美国的寄宿学校里,周子兮也已开口,回忆汹涌而至,我日夜盼着他来,结果他倒还真来了,而且不像从前那样只呆一会儿就走。他跟学校请了假,接我出去小住。我开心得不得了,直到他告诉我,已经替我订了婚,那人的名字叫张颂尧。那个时候,我只觉自己一副心肠全都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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