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一夜过去,唐竞并没有去电报局。
他并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没有想好怎么回复,他仍旧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只是在想应该如何实施比如,在周子兮与张颂尧完婚之后,当张林海终于达成那三十万纱锭的目标,是否会一时得意,给他一点自由,允许他离开此地。又或者,他可以另找一个更巧妙一点的理由,比如去料理周家在海外的那些产业。
总之,选择是好的,办法也是有的。但不知为什么,他迟迟没有回复那封电报,上午没有,下午也没有。
那天夜里,锦枫里张府家宴,是为了庆贺张太太的生辰。
唐竞知道,张太太从来就不喜欢他。理由倒也充分,他母亲一直养在外宅,连茶都没敬过,更谈不上姐妹之谊。而且,这么些年他与张帅两个孩子一起长起来,起初总是颂尧颂婷欺负他,倒也罢了,却没想到后来反被他风头抢尽,张太太自然不会高兴。
但这样的场合,他总是要到的,送了整套英国产珐琅釉红花鎏金瓷器作为贺礼,道一声寿比南山,再坐下来与张家人一桌吃饭。
彼时已是暮春时节,正是上海最宜人的天气,饭厅冲着天井的门敞开着,听得到风吹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厅内偌大一张圆台面,菜色丰盛,笑语欢颜。
这一天,张太太也实在是高兴,口中反复念叨着的都是张颂尧拍来的贺电。
颂尧拍了电报回来?唐竞问。他到得迟,尚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可不是么,身边张颂婷回答,船上打来的,还有几个礼拜就到上海了。
这么快唐竞停了筷子,话一出口又觉失言,似乎引得张颂婷着意看了他一眼。
张太太却不以为意,正好借他这句话发挥,瞟了一眼张林海,嘴上假作醋意:说是赶着他爹爹寿辰买的船票,我这个当妈的过生日就只得一封电报。
张林海冷冷笑了一声,道:这几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出去,这点良心总要有的。
话虽不算太好听,但跟从前相比已是难得的褒奖,张太太竟有些得意,又道:我老早就说过,岁数上去总会懂事的。你呀,不要总是骂他,好好一个男孩子,骂得一点气性都没了。
张帅轻哼了一声,回答:他总算还有个怕的人,否则还不知道要混账成什么样子。
张太太听丈夫总是这么说儿子,不免有些扫兴,抿了嘴不语。张颂婷见桌上冷了场,便顺嘴提起颂尧结婚的事,逗母亲高兴。
但张太太许是不清楚那婚期的渊源,又或者存心与丈夫作难,嫌弃道:这日子我一直觉得不大好,立夏都过了,天气肯定已经热起来,热婚!
姆妈,这就是您不懂了,所幸颂婷几句话敷衍过去,过了农历端午,西历是六月份,这时候结婚就叫六月新娘呀!现在西式学堂出来的女孩子当中最流行,意思是一毕业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哥哥和那位周小姐都是美国回来的,自然喜欢这个日子,您就随他们吧。
好,我不懂,随便你们吧。张太太总算又笑起来。儿子眼看归国,又要结婚,说起这些事,她总是高兴的。
唐竞在一边坐着,什么都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他只是忽然想起在脑子里转了一整天的那些念头,所有那些可能许给他自由的所谓的办法。时至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之所以没有立刻给宝莉一个回复,就是因为这些办法中的每一种都有叫他隐隐刺痛的部分他的自由,竟来自于周子兮奉上家产,嫁与他人。
唐竞,张颂婷叫他,唐律师!
唐竞忽而回神,只见颂婷一双眼睛正玩味地看着他。
仅一瞬,他已镇定,笑问:怎么了?
颂婷倒也不难为他,只是道:哥哥跟周小姐他们这都快结婚了,我这个小姑还没见过未来嫂子。
就是,就是,旁边邵良生也凑上来附和,我也得见上一见,要是认真算起来,他们这姻缘还得谢谢我呢
唐竞搞不懂这姻缘怎么就多亏了他了,可邵良生的话才说到半截,便被张颂婷打断了,开口还是方才的要求:你看什么时候方便,也叫我们两个女人先见一见吧。
唐竞知道这位锦枫里的大小姐虽然四体不勤,心气却颇高,这见面多半是要与那传说中美国回来的名门闺秀较个高下。他心里不愿意,却也不能说不好,只得拿她打趣道:周小姐倒是有空,左不过就是准备毕业考试罢了。可颂婷你是大忙人啊,做头,看戏,打麻将,我也拿不准你哪天得闲,还是你定个日子吧。
颂婷听了自是不忿,才要回嘴,却听张林海开口道:他们都是新法人,也是该先见一见,等颂尧回来吧,。
唐竞滞了滞,点头应下,却又遇上颂婷的目光,他只得迫着自己再说些什么。
周小姐有个要求。他道,自己都觉得这话来得有些突兀。
张林海抬眼投来一瞥,问:什么要求?
她想婚后继续读书。唐竞如实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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