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春明号船长的却话还没说完,继续讲述当时的情景:那天夜里,我船与吉田丸同向行驶,在其船后几百米开外尚可以清楚地看见新兴号的位置。所谓天气原因造成视线受阻的说法实在不足为信,如果诸位公断员对这一点有异议,大可以去翻阅泰兴口岸的气象记录,当夜的天气到底好还是不好,一查便知。
从天气再到事发过程,船长甚至还至备有水道地图,当场展开,讲得生动形象:泰兴口岸附近江面开阔,两轮一为上水,一为下水,航线完全不同,若按航章行驶根本不可能相撞。从我船角度看来,事发之前,新兴号应该也已经发现吉田丸航线异常,并预计到了碰撞的发生,这才有了新兴号船上领江人发出的两次回声提醒。诸位若对我所说有疑问,可去查问我春明号上的船员,除去在轮机室内的,应该都听得一清二楚,有几个不在岗的还上了甲板观望。但当时吉田丸并未理睬这两次警告,继续不尊航章,占着上水航道前进。
两船若是相撞,双方都有船损的风险,吉田丸为什么要这么做?新兴号又为什么不避让?一名日本公断员质疑。
我说的只是一个常年跑船的人做出合理推测罢了,船长笑答,新兴号吨位一千出头,吉田丸两千有余,差不多两倍于新兴号,要是撞在一起,谁吃亏谁得便宜一目了然,吉田丸自然以为对方必定避让。但其时新兴号已近浅滩,无法向另一侧行驶,所以才发生了撞击惨案。
话说到此处,会上自是一片哗然,船损物损还待确定,但这事发原因已然很清楚。
这样的结果,对唐竞和吴予培来说,一点都不意外。春明号船长的证言,确如穆骁阳所说绝无虚言,但这话该怎么说,如何驳斥,又可引出哪些旁证,却是两人反复琢磨过的。
他们已经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既然船难家属无法参与公断会,更无法将吉田丸诉为法庭上的被告,那便只剩下这个办法将公断会变成这场诉讼的一部分,使两者的进程与结果互相影响。
至此,公断会告一段落,租界法庭的诉讼也定下了开庭的日子。
那时,年节已经过去,弘道女中早又开了学,唐竞找了个礼拜日去了一趟周公馆。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一路开着车进去,经过大门,院墙,草坪,喷水池,以及正宅的大门,一切的一切都与不久之前那个除夕夜里的一样,只是此时暴露在天光下,看起来又是那么的不同,几乎就像是另一个地方。
已过十五,宅子里的佣人都已经回来了,处处都是人。他停下车,便有人开门,走进门厅,便有人迎上来接过帽子外衣,有人送上茶,也有人去叫那位周小姐下来。
片刻,他听到楼梯上轻微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悠然地敲击在楼板上,越来越近。只是这样无差别的声响,他也知道是她,却仍旧背着楼梯坐着,没有回头。直到她走进客厅,转到他眼前,在他对面坐下。
与这座房子一样,她也是不同了。
这几日还好吧?他问,就像那时对她道一声节哀一样,只是客气罢了。
她点头,一如第一天见他时那样冷淡。
他并不意外,甚至放下心来,却又禁不住失望,那夜飞奔而下撞进他怀里的人大约是不会再有了。
新兴号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她忽然问,就像是随口聊起报上的新闻。
唐竞便也如实回答,说了个日子。
要是能听审,我倒想去看一看,她又道,学堂里一个跟我挺要好的女孩子也是船难家属。
再说吧。唐竞抛下这么一句就起身走出去。
身后的周子兮倒也不在乎,叫娘姨拿她的大衣围巾过来,说是外面太阳好,她要去园子里转一转。
这话既是对娘姨说的,也像是说给唐竞听的。他要是不许,她也就算了,就如在码头初遇的时候一样。
那一瞬,唐竞当真有些怀疑除夕夜里的事究竟有没有发生过。莫名的,他忽觉烦闷,加快脚步径直出了正宅,去偏屋找门徒赵得胜,照例还是问了这一阵的进出起居。得胜细心,一样样地回答,唐竞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隔一阵嗯一声算是答应着。
隔着整片草坪,正宅的门又开了,周子兮从屋里走出来。阳光正好,她却还是很怕冷的样子,脖子上裹着一条灰色开司米大围巾,半张面孔都埋在里面。
唐竞看见她,只觉心中一荡。他认得出来,那是他的围巾。
眼下周公馆的佣人其实都是新雇的,每隔一阵还会换掉几个人。对于这样的安排,周子兮完全理解。毕竟宅子里关着人,大约也是怕底下的仆役车夫做得熟了,反而会生出事端来。
但就算是这些才做了不久的佣人,也都知道她周小姐脾气古怪,时常在背后议论。就像今天,娘姨费了一番周章将大衣围巾取来,伺候她穿戴,结果才出去走了几步路,她又说要回了。
上到三楼卧室,娘姨将那条围巾重新叠了,还是照她的意思,放在床尾的软凳上。
其实,天气已经转暖,冬天的厚衣服也收了一些起来,这围巾本也要拿去洗晒,是她看见,说:先搁着吧,这几天早晚还挺冷,我好披一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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