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琢磨着,唐竟又开口:你现下有多少家属委托?已有一百余人。吴予培回答。
唐竞一听确是佩服,如此规模的诉讼,仅凭手下这两名帮办,过去几日想必不眠不休,可嘴上却还是道:不够,拟个启示,明日登报吴予培看着他,只觉愈加碍眼,欠身从桌上抽了一张信纸拍到他面前,像是在说要你教?!纸上赫然就是已经拟好的公告,请新兴轮死难者家属速至其事务所登记。
唐竟一看倒是笑了,心想这吴先生一向待人客气得很,如今这态度反倒显得不跟他见外。他于是索性得寸进尺,大笔一挥在公告上吴予培的名字前面添上了国民大律师五个字,又按铃叫了外面那帮办进来,嘱咐即刻送往《申报》社,连登三日,每日至少半个版面。
你这是做什么?吴予培阻止,半是心疼花费,又兼对这名头十分不齿。
唐竞却只管打发那帮办快去,口中答道:我这还不是从你那位同门师姐处学来的招式么。
这算什么招式?吴予培不解。
唐竞笑答:不管做什么,牌子要先亮出来。
吴予培闻言愣了愣,但终于还是对候在门口的帮办点了头。
唐竞知他是懂了,心里却也有一丝惶惑,不知这块国民大律师的牌子又会将吴予培推往何处。
此时天已然暗下来,唐竞看时间不早,也不再多想,不由分说拖了吴予培出去吃饭。才走出哈同大楼,密密云层中便有雪子飘落,两人只得就近去了后面小街上家甬味馆子。店面虽小,掀开棉布门帘进去,里面倒也暖意融融,一面吃一面还能听见雪子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哔剥的声响。
唐竞看着两个人四支筷子在一锅汤里搅着,也是觉得好笑,他与吴予培到底还是到了一个碗里吃菜的交情。
餐桌上不提案子,待一顿饭吃完,两人走回哈同大楼。
吴予培又想起方才在写字间里的对话,忽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什么?唐竞装傻。
吴律师只得说出自己的疑问:通达当真试图收买春明号吗?唐竞一时沉默,不禁想到何世航的那封信,也许真是走投无路,这位何公子才会求到周子兮那里去。但这段曲折他并不想讲给吴予培听,于是只摇头笑答:这些龌龊事,你不用去管。
自有他唐竞来做吴予培听出这话里的意思,看了他片刻,才又开口:唐律师,你亦是负笈归国独立执业的大律师,为什么总说自己与我两样?自然是两样的。唐竞敷衍。
两人已经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他开了车门坐进去,是要走的意思。
愿闻其详。吴予培尚不罢休,一只手搭在车窗上。
坐进去,是要走的意思。
愿闻其详。吴予培尚不罢休,一只手搭在车窗上。
这么说吧,唐竞看着他笑,我手中的客人做的是那一路生意,买进卖出都不会明示文书与账册,甚至根本没有文书与账册,所有都靠一双眼睛去看,而后在脑中算计。
吴予培知道他这是拿妓院与烟馆说事,倒是一时语塞。
所以,我做的事,吴律师你做不来。你做的事,我也做不了。唐竞便趁此机会抛下这么一句,驾车离去。
孤岛余生 8.2
次日,唐竞如约造访穆公馆。
才到门口,恰遇上穆府的管家太太正在前厅收来客的拜帖,一看见他,便笑着让了进去。
这穆公馆并不算大,只一个花园围着前后两座小楼,样子中西合璧,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但唐竞一路跟着管家走进去,除去家中的女眷、孩子与仆役,并没见到什么来拜谒的客人,仅有的几个也都是穆骁阳手下最亲近的人。
其实,这位穆先生近几年风头正劲,照理说新岁拜年应当门庭若市,但此时看起来却也不过如此。堂会、流水席一概没有,只是在门房准备了一些用红纸封好的银元,只要有人来道一声新年好,不管在帮还是不在帮,普通门生还是乞丐小贩,都能拿一封红包回去。旁人若是看见,说慷慨也行,说来客太少礼发不完也一样可以。
唐竞却知道这亦是穆骁阳的韬光养晦之举,平日遇到商会里那些慈善赈济,这位穆先生也都是如此操作,总之无论做什么,都不会盖过老公馆与锦枫里的规制去。
走到前后楼之间,只见天井尚且积着一层残雪,有个十多岁的男孩子正举着一只小瓦缸站在那里,大约已经站了有一阵了,又冷又累,两条胳膊打着颤。
管家太太怕唐竞见怪,带着些笑小声解释:大公子在学堂考试分数不好,正受着罚呢。
唐竞才知道这便是穆骁阳的长子穆维宏,亦笑着点点头,以示理解。
管家并未把他带到客厅,也没去书房,反倒是直接进了一座玻璃顶暖房,穆骁阳正在那而听着无线电吃茶,喇叭里传出来的不是昆曲,而是京戏。
两人见面仍旧照老规矩客气了一番,最后还是依穆骁阳的意思,见了平辈兄弟的礼。
说话间,管家太太已经理出那一叠子拜帖,搁在桌上给穆先生过目。唐竞在旁估了一眼数目,便知道那些来拜年的人多半是在门口就给拦回去了,大约只有特别关照过的才会被让进来得见本尊,比如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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