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结束后,颜凉子累得趴在墨梨的膝上睡过去。
墨梨摸了摸她的头发,突然被她抓住了衣袖。
抓得很用力,指尖隔着衣服嵌进掌心。墨梨抬起她的下巴,发现她根本没睡着。有浓浓的倦态镌刻在脸颊每一处细节里,眼睛却睁得很圆,乌溜溜的,用湿润的眼神盯着他。
墨梨揉着眉心发出喟叹,安慰似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好,我不走。”
颜凉子迷迷糊糊地闭上眼,趴在他膝上乖乖地睡着了。
他抚摸着她光裸的后背,望着窗外摇动的树影,参差错落,筛下一部分光投进窗子里,仿佛有憧憧鬼魅在窗檐之上生长。
身体透明化还在继续。
墨梨低头凝视着毫无知觉睡去的女孩,鬼魅似乎从窗外伸进来,寄生在他低垂的眉目深处,变得温驯,只因为那里全装的是眷恋与沉迷。
如果哪天她走丢了,那他就去找、并找到她。这是他承诺过的事。妖界没有,就去人界。这个时空没有,就回溯时间洪流奔赴过去。
他回到这里,只是想看看她微笑的模样。却还是在发疯膨胀的欲望驱使下变成了如今这样。
这不是属于他的时代,他本不应该跟她有过多交集。
墨梨望了望手掌。
同一个时空不允许有两个相同的生命体出现,他已经坚持了一年,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
颜凉子睡着时,又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座位上,身上罩着厚重的长袍。
墨梨呢?他不在?
颜凉子抓着衣袍猛地坐起来,向四周张望。
她的衣服连同内衣都叠起来放在对面的座位上,桌子上很干净,看不到昨夜落了一桌的灰黑余烬,只摆着一瓶半枯的花,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缩在玻璃瓶口。
只有她一个人。
她抬头望向窗外。天还没亮透,一点点的微光对于她一直浸泡在黑夜里的眼睛来说也够刺激了,落进眼眶,让眼球涩得发疼。
颜凉子将脸缓缓埋进黑色的衣袍里,直到呼吸变得紧张起来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骗子。”
“凉子。”
相当熟悉的声音。
颜凉子一惊,抬起头,却没有看到声音的发出者。
“站起来。”
声音再次响起,颜凉子照做了。站起身的那刻,有一双手从后方捂住她的眼睛。
――不过是半透明的手,没有任何遮挡作用,除了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就像盈满了透明液体那样。
“你还没走?”颜凉子试着去抓他的手,抓到了一块冰雕。
“有些事需要告诉你。”墨梨低沉的声音带着沙沙的磁性一同吹进她耳朵里。颜凉子的后颈能感受到他冰冷的气息,像有一条蛇盘踞在后肩,蛇鳞贴着她的颈肤。
“什么?”
“目的地的具体地址我写好放在你的衣服口袋里了。你下了火车到达那里,耐心地等一等……”
“当然,去做一些你喜欢的事也行,到有趣的地方游览或是找些轻松的工作。”
“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你是我的,没人能伤害你,所以不用害怕。”
他在她耳边低声叙述,一句一句地,像是在传授编写在教科书里的知识与真理。
“墨潋呢?我是说……你呢?”
墨梨告诉她:“接下来的三日里,妖族将因神罚而覆灭,战争永远也不会爆发了。墨潋也将受到神罚,不过不用担心墨潋,他没事的。”
他还站在这儿,墨潋当然不会有事。
“他会来找你的。”墨梨接着说。他的嘴唇似乎贴得近了些,冷气更加清晰,蛇信扫过她的耳廓,“这是他的承诺。”
――也是我的承诺。
“墨梨,”颜凉子的肩膀瑟缩了一下,用力抓住衣袍,视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我是说你,你非走不可吗?”
“是这样的。”他说着,松开了手。
半透明的手指,刺激着她毛孔的冷气,束缚着她的熟悉而又极具侵占性的力道,一同卸去了。
颜凉子发现自己的视线还是模糊的,温热黏湿,那些该死的、无处不在的水雾,怎么都甩不掉。
“对了,还有一件事。”墨梨用手指触了触她潮湿的睫毛,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目的地所在的那个小镇,临近世界上最后一片尚未被污染的海域。”
“那是一个永不冰结的海港,水很清澈。傍晚的云比清晨多一些。”
――就像我所钟爱着的,你微笑起来的模样。
“很漂亮。”
随着最后一个尾音轻柔地降下,颜凉子视线中那双半透明的手骤然崩裂,就像玻璃碎开,就像湖面破冰,曲折的裂痕在轻轻的一个呼吸之间充填了手的每一处。无声地崩解,又变成无数美丽的碎片。
破晓的光一下子刺穿地平线,由远处的旷野,浩浩荡荡奔赴汇入这间小小的包厢,整个包厢都浸泡在一种没有实感的清澈柔光当中。
狂风撞入,就像一头撞进笼子的野兽,狂躁地在包厢内横冲直撞。颜凉子蓬松的短发,还有那些美丽的碎片,被吹得在空中飘散开来。
“等等!”颜凉子慌乱地去抓那些碎片。
碎片从她指缝滑过。
她抓不住那些碎片。
就像小女孩抓不住烛光里的火炉、佳肴、圣诞树与奶奶一样。
她抓不住那些碎片中任何的一个。
――等等!
――不要走!不可以……
颜凉子无措得转过头。
身后只有墙壁,她的额头狠狠磕在墙壁上。
“唔……”她捂着额头,一点点跪下来。
狂风停息,火车也驶入隧道。包厢被重新变得静谧、灰暗起来。
颜凉子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包厢里跪下来,与包裹她身体的黑袍一起蜷在地面上。她抱着手臂,脸深埋进繁缛的衣袍和它的配饰里。
“骗子。”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她眼眶里积攒已久的柔软液体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接一颗淌下来,止都止不住。滚落到衣袍上,在精美的银丝刺绣间洇出花来。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心脏有一瞬间无力跳动。
“骗子骗子骗子。”
―
十九岁生日的凌晨,林檩坐在光线昏暗的病房里,睁着眼睛发了许久的愣。
病房里送来了一盒蛋糕。她的父母早在战争中就死于妖族的暗杀,现在知道她生日还回专门为她做这种事的,有谁呢?
简单到有些蠢的问题。
林檩的视线在床头游移了许久,最终落在那个装着龙血的瓶子上。
她挪了挪身子,尝试着伸手去拿,手指抻直指尖轻点着瓶口,却总是差了那么一段微妙的距离 无法将瓶子纳入掌中。
最后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僵硬地从床榻上滚下来,脊骨重重摔在白瓷地板上。很疼,她的四肢却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只是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
瓶子也被碰掉在地上,转着圈将鲜血泼洒了一地。
又是这样,满地的血。
护士听到了响动,急忙开门进来。
林檩已经自己从地上撑起了身体,手肘作为支点,后腰无力地下垂。
“您怎么摔下来了?快起来……”
护士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她发现面前的女孩在哭。
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地留着眼泪。
手掌支在一滩血里,仿佛抓着一把刚摘下的玫瑰花瓣。
“您怎么……”
“我要回家。”女孩点点头,眼泪就滚下来了,声音轻柔得不像话,用那种近似哀求的语气,一遍一遍重复,“我要回去,我想回去,请让我回去――”
年轻的护士小姐被林檩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只得先扶她躺回床上,为她掖好被角。简单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她就急匆匆地跑出去找院长汇报林檩的情况了。
林檩的父亲生前是东三十区的总督,她几乎算得上是身份尊贵的小公主,他的父亲死后权力大多由她的姑姑总揽。虽然林檩离开了他们家族的权力核心,但依旧是相当重要的病人,在任何一点上都不能怠慢。
当她和院长一起回到病房时,病房已经空了。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角,床单也被抚得很平,干净整洁得不像有人住过。
只是地板上,积了一滩血。
妍丽到极致,仿佛黄昏下的大丽花一般浓墨重彩。
林檩从疗养院跑出来,一步步走回家。多亏了霍豆给她身上施加的保护,她才能顺利地逃出来。
是她原来的家,一栋被战火焚烧过、弃在废墟堆里的老房子。
她实在是累极了,直接躺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睡了过去。没有人像以前那样絮絮叨叨地提醒她要注意身体,或逼着她把药片往嘴里塞,林檩在感到轻松的同时,用手肘压住脸,不知不觉中就哭得泣不成声。
――我想你了,霍豆。
――我是说,我在想你。
直到哭不出来,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进书房。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一把老式双管猎枪,她父亲的东西。枪管交界处满是铁锈,用手握住刺刺的疼。沉甸甸的,兴许还有子弹。
双管猎枪,她曾十发有六发击中靶心。
那还是她十三岁时的成绩。
现在十八岁的她却连扣动扳机的力量都很难挤出。
林檩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十三,距离她诞生的具体时间还有八分钟,时间还来得及。
估摸着这一点,在把猎枪对准自己之前,她靠着烧得灰黑的壁炉小憩了一会儿。
她做了一个梦,是一个很小很轻的梦。
它轻轻地从她眼皮底飘过。
她和霍豆的初遇。
他明明有着成年男人的外表,脸上的表情却傻愣愣的像个未成年一样。
他坐在草地上,专注地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那双蓝眼睛。
真漂亮啊。
让她想到了钴蓝色的天窗,涌出阿奎利亚宝瓶的水,塞尚笔下的蓝色秘密。
最后的最后,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给她讲过的一个童话故事的开头: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
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
(《海的女儿》)
―
颜凉子之后又躺在座位上睡了一觉。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一下火车,有一个男人抱住了她,接过了行李。
他有着墨潋的脸和墨潋习惯性的微笑。
他的眼睛却是灰黑色的,像压垮天际线的大团浊云。
她醒来时,车已经到站了。
她倚在车窗上,向外望去。
如墨梨说的,是一个静谧美丽的海边小镇。干净的海面远远就望得到,像一盘最纯净的天兰色染料。
隐隐约约的,她已经听到了沉闷悠长的鸣笛,也能嗅到海风的腥咸与潮湿。
那是她的家,她的未来。
颜凉子眨了眨眼,突然在遥远的海平面上看到了太阳折射出的一圈光晖,两侧,小小的光点汇集成球状。一时之间,团聚的云层被镀上一层温暖有如天竺葵的橙。
――是幻日啊。
她想起了曾经她和墨潋在东境森林看到的那次绮丽无比的日出
――新的祝福。
她睡觉中压出红印的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然后她提前行李箱,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踩着镂空铁质阶梯,走下火车。
七十.最终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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