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我的是盛珉鸥果断将电话挂断的声音。
我瞪着手机片刻,磨了磨后槽牙,拜托司机师傅加加速,说自己有场救命官司要打,去晚了后果严重。
五分钟的路程,司机加了点油门,四分钟就到了。我飞速丢下张整钞跳下车,狂奔进法院,本来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心里总觉得盛珉鸥一定不会等我。
可当我在法庭门外见到那个低头凝视腕表的熟悉身影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心存期待的。期待他相信我,不会拿重要的事开玩笑。
我气喘吁吁跑向他,扶着膝盖将装订好的文件以及闪存盘递给他。
“给!”因为他出乎意料的等待,本就急促的心跳一下子又快了几分,我不得不按住胸口,慢慢平复。
盛珉鸥接过文件迅速翻看起来,一旁女律师也忍不住好奇探看,一字一句念出标题:“致清湾保险行业监督管理局:就安起保险员工行为失职、企业对员工培训不到位、故意模糊合同条款内容等行为……投诉书?”
打蛇打七寸,保监局由国家管控,监管所有保险人,若引起他们注意,成立调查组调查安起存在的种种违规行为,展开行业整顿,到时候的罚款可不止区区一百多万这么简单。
“这里面是什么?”两分钟都不到,盛珉鸥一目十行看完我花了一夜写完的投诉书,捏着闪存盘问我。
“证据。”我直起身,呼吸已经平缓许多,将手机掏给他看,“这个和闪存盘里的视频是一样的,只是关键信息有打码,盘里是没打码的视频。”
他接过了,快进着将手机里视频看完,随后不慌不忙让一旁完全回不过神的女律师向法官请求延迟五分钟开庭。
女律师愣愣点头,紧接着推开法庭厚重的木门,消失在了我们面前。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盛珉鸥整理着手中文件,问道。
“你是不是又要嫌我的做法不上台面,太过愚蠢?”我弹了弹那份投诉书,笑道,“我告诉你啊,有些事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成不成功另说,死不死也另说,自己爽了就行。”
虽千万人阻止,千万人说“不”,千万人不赞同又如何?我想做,总是会去做的。
他垂眸注视我片刻,半晌没说话,我便也与他对视着,静默无声。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与交谈声,我和盛珉鸥一同转过头,就见安起保险公司的律师及代表正往这边走来。
“手机借我。”盛珉鸥说罢,大步朝两人走去。
我俩擦身而过时,我在他耳边小声道:“交给你了。”
我立在原地,没有靠近,只能远远看到盛珉鸥同两人客客气气交流片刻,那代表面色陡然难看起来,握着手机一脸不敢置信。
盛珉鸥又将投诉书给他,他黑着脸看了几页,将纸都抓皱。
律师惊疑不定望着盛珉鸥,似乎也被这招奇袭震慑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盛珉鸥为了照顾代表的身高,微微俯身,脸上挂着绅士十足的笑容,在对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代表骤然抬头,急切点头。
晃了晃手中闪存盘,盛珉鸥颔首转身,走了两步看到我,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身从代表手里取回我的手机,随后再次转身,脸上礼貌的笑容一点点由傲慢轻视取代。
他像名大胜归来的国王,昂首阔步行走在铺满阳光的走廊上,头上戴着无形的冕冠,肩上搭着鲜红的披风,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又自信。
“还你。”盛珉鸥将手机丢还给我。
“搞定了?”
他睨了我一眼,眼神就像在说:“你在说什么屁话。”
我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就听他道:“他们同意限期整顿、修改合同格式以及增加赔偿金的要求,但条件是这份视频与投诉书永远不得公开。”
这倒无所谓,反正我的目的只是帮他更快赢得官司而已,其它我能力有限,也知道无法单凭这一件事成为推动世界改变规则的人。
案子最后在法官的主持下得以双方和解,安起保险在支付原定赔偿金的基础上,又追加了六十万人道主义补偿,而作为第二被告的肇事司机王有权,也表示愿意接受和解,赔偿杨女士十万元。
我是没资格进讨论室的,但在外面走廊仍可以听到杨女士在里边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和我妈当年不甘、懊恼的痛哭不同,这里面带着解脱和喜悦。
多少个日夜的辗转反侧,多少次扪心自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老天给不了答案,逝去的无法重来,生活的重压,年幼的孩子,压抑的眼泪沉甸甸积累在心头。
虽然这些钱也只是聊以慰藉,但至少一切都有了答案,不再需要一次次刨开痂肉,将血淋淋的伤口袒露人前,到处哀戚地求个公道。也终于可以将一切放下,重新自己的生活。
听完女律师与杨女士转述的最终结果,走在法院长长的灰白台阶上,身上被暖融融的阳光照射着,舒服地简直想就地睡个午觉。
真好啊。这种充满希望的感觉。
活动了下筋骨,事情办完,我也打算回家睡觉了。
“哥!”走之前,我叫住了盛珉鸥。
他在我下方的台阶上站定,回头看向我。
“我有话跟你说。”我道。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我。
“那我们先走了。”女律师十分有眼色地拉着杨女士一道离去。
我走下几节台阶,站到他面前,终于得以俯视他。
“还我一个人情。”
“什么事?”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看来也是承认我这个“人情”的。
“沈小石需要一名刑辩律师,他妈妈……遇到点麻烦。”
“让他明天下午一点到律所找我。”说完盛珉鸥就要转身。
我心中暗啧,对他这种多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的态度十分不满。
“对了,”我冲他背影道,“我一直想知道,爸爸去世那天,最后和你说了什么?”
盛珉鸥微微偏了偏头,露出半边面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开口,我只是试着一问,他不想说我也没办法。
“行……”
我刚想说行了你走吧,他却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如果做不成好人也没有关系,做一个不伤害别人,也不被别人伤害的普通人就行。”
我怔然片刻,将我爸去世前对盛珉鸥说的话试着连了起来——爸爸相信你,终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但如果做不成好人也没有关系,做一个不伤害别人,也不被别人伤害的普通人就行。
“爸爸知道你……”我紧紧盯着盛珉鸥的脸,哑声道。
我爸会说这话,就证明他都知道,知道盛珉鸥他……
“是,他都知道。”盛珉鸥垂下眼睑,低声道,“知道我不正常。”
说完,不等我反应,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于我在台阶上愈行愈远。
我望着他背影,心情复杂,一屁股坐到台阶上,突然很想抽根烟。
第41章 有风有木
在我和盛珉鸥小时候,多小我忘了,反正那会儿我应该还没上学,一天心血来潮,我突然问我爸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爸想了想,抱我到楼下,指着花坛里一株枫树道:“那就是你的名字,枫,枫树的枫。”
那是个夏天,枫树绿油油的,和别的树绿成一片,没多大差别。换句话说,十分平平无奇。
“为什么是棵树?”我有些不满,觉得我爸在给我取名字这件事上不是很用心,“不好看!”
我爸憨厚地笑着,跟我解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树林里,太高的大树,就会被风吹倒。风是树可怕的敌人,再庞大的树木,也抵不过暴风侵袭。但你看这个字,有‘风’有‘木’,共生共存,多和谐。希望你以后,即使人生路上有风浪也不要气馁。大家活在这世上,本就不可能一辈子顺顺当当的,要学会苦中作乐。”
我爸就是这样的人,脾气好,性子慢,周末坐在摇椅上,一杯茶一份报纸,可以细细品一下午。我妈跟他截然相反,急性子,刀子嘴,做事风风火火,今天能做完的事绝不拖到明天。
什么风啊木的,我连名字都不会写,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我听得一愣一愣,就觉得我爸说这么多,那应该也是个挺厉害的名字。
“那哥哥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就想,我哥名字还比我还多一个字,怎么也要更厉害吧?
我爸抱着我上楼,认真想了片刻,道:“哥哥的名字也是有寓意的,但这里条件有限,没有实物。等爸爸周末再带你们去找。”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也没太放在心上,结果到了周末,我爸大清早就将我和盛珉鸥从床上挖起,竟真的要带我们出门。
催我们刷好牙,洗好脸,再手里一人塞一个肉包子,我爸推着我们就往外走。
“老陆,你们去哪儿啊?”我妈追到楼梯口急急问道。
我爸大概是怕被骂,一把抱起我,快步走下楼梯,嘴里扬声回道:“海边!”
“海……海边?”我妈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嗓门突然飙高,“你有病啊去什么海边啊,这么晒的天!老陆?陆光荣!!”
在我妈的河东狮吼下,我爸连抱带拽着我和盛珉鸥早就逃得没影了。
大海这种自然景观,向来都是远离城市繁华,隐蔽在郊外人迹罕至之处。
我爸带着我们倒了三四辆公交,晃得骨头都散架,这才好不容易见着了海的模样。
从车站走到海边,又热又累,想到浪费了一个大好周末,就为了看片浑浊不清的“大江”。我心里升起不情愿,想回家,想吃我妈做的红烧肉。
可我爸已经不管不顾跑下滩涂,撒丫子在退潮的海滩上迎着海风狂奔起来。凡是他跑过的地方,便要惊起一只只雪白的鸥鸟。
“快下来走走!”我爸张开双臂,远远朝我们挥舞着。
我自然地牵住身旁小少年的手,仰头看他:“哥哥,爸爸在叫我们。”
“要过去吗?”
阳光从盛珉鸥脑后探出一团耀眼的光晕,使他的表情都陷在黑影里。
我眯着眼,重重点头。下一秒,牵着我的人缓缓走向海滩。
我年纪小,沙地又不好走,没走几步就要被绊倒,盛珉鸥可能觉得牵我走得太吃力,索性一把将我抱起,朝我爸那边走去。
“儿子,看到这些鸟了没?这些就是海鸥,盛珉鸥的‘鸥’。”我爸奔得满头汗,喘着气指给我和盛珉鸥看那些三三两两散落在海滩边悠闲踱步的海鸟。
我搂着盛珉鸥的脖子,将脸靠在他肩上:“好多哥哥。”
耳边响起一声短促的轻笑,等我抬头去看,已经在盛珉鸥脸上遍寻不到一点痕迹。
“小乖乖,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爸将我从盛珉鸥怀里接过,点着我鼻尖问道。
“哥哥是鸟吗?为什么和我不一样?”我皱着眉,又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我要和哥哥一样。”
“鸥是鸟,但珉是洁白美玉的意思。”我爸也不管我一个小孩儿听不听得懂,自己管自己说了痛快,“严格说来,你哥是只洁白如美玉的鸥鸟。”
他一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揉了揉盛珉鸥的脑袋:“给你取名的人,一定希望你自由自在,不被俗世污浊所染。”
盛珉鸥表情并无多少惊喜,盯着那些懒散的海鸥,语气平静道:“那为什么又不要我了呢?”
我爸闻言动作一顿,弯腰将我放到地上,接着撑住膝盖,平视盛珉鸥道:“为什么要想是他们不要你呢?也可能是他们实在留不住你了啊,是吧?”
现在想想,我这种乐天精神,怎么打击都能很快满血复活的性格,完全遗传自我爸。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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