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年前。
我从鸿蒙初开中醒来,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迎头劈下,欲渡成神。
那会儿我刚生出点灵智,只能依稀辨认出,天上立着以荒帝为首的众神。
适逢凤族之前挑起争端,荒帝带人赶至凤阿山,入眼皆是凤凰残躯,那片片红羽飘落在参天的梧桐树上,折射出一场触目惊心的变故。而外面的人都说,是荒帝灭了凤族,促成了血海深仇。
唯一庆幸的是,凤族还留下一颗蛋。
那颗蛋据说生来迟钝,虽血统优雅高贵,但修炼得不急不缓,十分闲适。
荒帝将这颗蛋揣上,率领众神从东海虚碧崖路过,就这么恰巧撞见我饱受天雷之苦,久久不能初开灵智。也是荒帝手一哆嗦,袖口一挥,赐我一颗凤血,欲助我一臂之力。
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却让我和素蓝就此相遇。
饶是我初生灵智,石头脑筋,不晓得天高地阔,仙凡有别,更不晓得那滴凤血何其珍贵,吃了它,没准真能一步成神。
不等那滴凤血落在我身上,便看见一株不知好歹的蓝叶子,在头顶肆意地伸展开,幽蓝碧绿的,遮住了整片天空。
如繁星,如积云,如晨起的雾霭,影影绰绰,堂而皇之地接住了凤血。
我真是心肝脾肺肾都气疼了,石心做的人儿,见不得如此强取豪夺之事:“你知不知道啊,第一口,一定要等女孩子先吃。”
谁曾想那片蓝叶子正儿八经的道:“哦呀,谁说是你的了?”
萤火点点,星波泛泛,将伸展在我头顶的叶脉,描绘得清晰、深刻。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我牢牢的罩住。
我缩了缩脑袋,底气也没那么足了:“你还我。”
回想起来,真应了那句老话: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那片蓝叶子不再说话。只是周身散发出夺目的光辉,将眼前顺着叶脉弥漫的萤火,拨乱了。
本该褪去的九天玄雷,加重了。
我认出天雷中糅杂着紫红色火焰,只听那片蓝叶子深深叹了口气:“那是玄冥真火。凡承受不该承受的东西,便会引来玄冥真火。”
我实在反应不过来,毕竟初开灵智,甚至都不知道,玄冥真火劈在身上,是神魂撕裂般的疼。
当二十四道天雷换成九九八十一道玄冥真火的时候,天地终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劫难晕染成紫红色,我在雷霆万钧下几近昏死,平日吃得甘露果酿皆吐个干净,又听“咔嚓”一声,是我的真身小石头,被劈得裂出无数的细缝。
眼见真身碎裂,把我吓得哇哇大叫,嘴里不依不饶的:“臭叶子,都怪你!都怪你!”
“别哭了。”他的声音又轻又浅,始终淡淡的,飘进耳朵里。
“你就是偷东西的贼。”
“你如果吃下那滴凤血,现下承受天雷的人,就是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顿悟,觉得万分有道理,再抬头一看,入眼的不再是遮天蔽日的蓝叶子,而是一张温和从容眉眼如画的脸。
这是个好看的男人。
明明长相澹薄,却因带着莞尔笑意,显得眉眼生动起来。
他的眼睛澄澈清冷,像皎皎升起的月亮,刹那间,惊了我所有的感官。
“你……”我竟说不出话来,打起磕绊的样子,笨拙又羞怯。
他浅浅一笑:“没想到,我欲助你渡劫,却被你带入劫难。”
玄冥真火毫不留情地劈在他身上,劈得枝叶在烈焰中烧成灰烬。我眼睁睁看着他神魂撕裂,消融在一缕缕清风中,伴随着一颗颗星辰陨落。
耳边依然是他挂怀的声音:“以后别贪吃了,不属于你的,你也承受不起。”
我在漫天飞舞的灰烬中哭到声嘶力竭,唤了半天,竟不知道他叫什么。原来我们才刚刚相遇,就已经分离了。
荒帝从天际重返虚碧崖,一拍脑袋,他给忘了这茬事。凤血这种好东西,确是很多凡间之物无福消受的。
荒帝见我哭得实在伤心,又感念那片叶子也是救人而死,是他无心之过。为了弥补这过错,他将散落四处的神魂收进袖子里,告诉我等万年过后,那片蓝叶子或有重生的可能。
我忙抹抹眼泪,问荒帝:“我和他,还能不能再见了?”
荒帝直言:“能见是能见。但他总归吃了凤血,命运相较于从前,有着大不同。你万年未必能修成人形,他可能重生即是上神,身份的悬殊,就算相见,又能如何呢?”
“我不信命。我信我自己。”
后来我将这番话同澜依说,她当我痴人说梦,狂妄至极。不屑的道:“大荒域的素蓝上神,也是你这种蠢笨的小石头敢肖想的?你编故事,也不编像样点。”
澜依说的没错。谁能想到过了万年,他已是鼎鼎有名的上神,万千女仙的憧憬。
而我,还是刚刚修成人形的无名散仙。
七月初七出流火,那一日是天与地最近的日子。
我拉着澜依躲在靠近云端的凡尘,跟着无数女仙看他从云端走过。她们无不唤着“素蓝上神”,我刚刚看见云尖上拂过一片湛蓝色的衣角,便朝他招摇道:“臭叶子!臭叶子!”
他显然是听到了,隔着九重天遥遥望来,神情悠远,如圣洁不可高攀的雪山,如广阔浩瀚清冷的大海,每一字都无比清晰,又准确无误地割向我的心:“你虽是无名散仙,但也该好生修行,早日成神,不该枉顾基业,做这等荒唐的事。”
我结结巴巴:“我只是想看看你……你不认得我了吗?”
“认得,”他一字一顿的说:“可,又能如何呢?”
又能如何。
这四个字从荒帝口中,听起来威仪显赫。从他口中,更添荒诞。
这也是时过境迁后,他对我的,唯一回应。
我微微垂下眼眸,心里不知道填满的是久别重逢后的欢喜,还是被拒之千里的悲楚。纵然我生有一颗石头心,也经不起这样云淡风轻的摧残,可他确实没说过会等我,而我万年的来一厢情愿,在这一刻皆成了泡影。好在我是颗石头,没有很多充沛的感情,澜依见我不多久就好转了,直说我心可真大。
我想了想:“既然他让我好好修行,早日成神,那我也该听从他的话,踏上九重天,与他肩并肩。”
澜依扶额叹息:“他说的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傻石头。”
我开启了没日没夜的修炼,为的是九重天的扶摇路。
天上由天帝和荒帝轮流接管,一个掌管白昼,一个掌管极夜。每逢日月相交辉映之时,便是天帝荒帝交接之际。
也就是在这个微妙时刻,天地会陷入一片混沌,多有异族伺机崛起,制造杀戮,故而需要有人维持秩序。
荒帝特命太元君和素蓝上神,在下界寻找有灵性的小仙,为了之后的神将选拔。
“这也是你唯一能上天的机会。”澜依对我耳提面命的道。
我私以为,她说得都对。可能跟她的真身是璀璨的明珠有关,她的脑子就是比我的脑子好使些。我对她向来是很信服的。
不信也不行啊,她会揍到我信。
我念起隔壁家的绛珠草和补天石,也是石头和仙草的故事,滴水之恩约定来世再报。也不知道它们来世会是什么样子的,但素蓝对我的恩情,远远不止滴水之恩这么简单。
他做上神的大方,不跟我计较得失,但我不能忘恩负义,对他无以为报。
澜依投来怪异的眼神:“你对素蓝上神如此执着,只想要报他的恩情?”
“是啊,不然呢。”我觉得澜依脑子太灵光了,灵光到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对素蓝上神的执着,不就是因为要报恩么。
“你看凡间的戏本子这么久,都没看明白个一二来。”澜依神秘兮兮的道:“相见欢喜,相思甜蜜,相离惆怅,相恨难忘。你觉得你对素蓝上身,属于哪一种?”
我虽然头脑不太行,但思绪还是很坚定的:“我搞不懂。”
“搞不懂你还理直气壮。”澜依毫不手软地打我脑袋。
揉揉发昏的脑袋,想了很久,依然想不通。那些人间戏本子,她每每看得精精有味,我都无一例外的睡着了……
后来,我和澜依连同数百散仙踏上了九重天。
夜照宫弥漫着清濛雾气,片片霜花散发着寒意,悄无声息地落在来人的肩上。
又是时隔数千年未见,这次我隔着数百个脑袋,高声唤他:“素蓝!素蓝!”
他依然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目光并未在我脸上停留半分。澜依捂着脸,感叹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我不明所以的回:我没有姥姥。我们石头都是天地汇聚的精华,不像她那个蚌娘生她生得那么辛苦。澜依用力地掐我,叫我赶紧闭嘴。
我只好噘噘嘴,没想到素蓝已经越过众散仙,飞到面前。
我向他展颜欢笑:“我上天找你来了。”
他一身湛蓝色衣袍,显得姿态慵雅矜贵,长发用白玉冠绾了起来,眼里眉梢俱是一派清冷:“神将的选拔非同小可,你们既入了夜照宫,就要同这霜花一般,脱去前尘往事。”
“是。”众散仙乖巧。
“为什么?”话音未落,我眨眨眼睛看他抬起手,瞬息间漫天霜花凝结在指尖。
同他眼睛里深深浅浅明明灭灭的光一样,静的可怕。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石头。”是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我很喜欢。
“卿月云开霁,回首见沉浮。”他若有所思地抚摸我的头,皎洁的月光在他眼底投射出一片深影:“至此,你就叫卿回吧。”
我欣喜不已:“这可比小石头好听多了。”和他的名字一并念叨:“卿回,素蓝……卿回,素蓝……”
“卿回。”末了,是他忧思的语音。
“我在。”
“你还是不懂我的话。”他眼芒倏尔深敛。
我原以为上天找他,是来报答他的。
然而当我费劲千辛万苦,站在他面前,他却说我不懂他的话。
神将的选拔确实艰苦,我资质平庸,没有澜依的聪敏,也没有很多小仙优渥的血统,我只是个小石头,修炼成人都要上万年的时间,哪里能经受住身心俱疲的选拔。
我时常被素蓝训诫,久而久之,她们都说我是颗痴心妄想又不知好歹的小石头。可惜,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们石头是断然没有的,只要还能撑得下去,我都可以忍受。也许是我这份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勇气,感动了天与地,在上天第九个年头,我终于……吃了素蓝一记打。
那会我上能九天偷月饼,下能五洋捉螃蟹,还能在荒帝脸上画王八,被素蓝接连逮到后,他忍无可忍地拿起打神鞭。
打神鞭顾名思义,打在神仙身上都是要痛的,更何况我只是个修行初见规模的小仙。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差点烧了世上最后一只凤凰,这把火不但让凤凰缓慢的修行,见到了天日,也让浇灭了素蓝心头的一把火。
他说我冥顽不灵,让我脱去前尘往事,我始终要牵扯进去。
我跟他哭诉,凤血不是别的往事。它是让我们初遇的媒介。
听到这话,素蓝更是生气,生气之下,神情更加清高冷漠:“你还是不懂。”
他想让我懂什么。我到底该懂什么。这下,我真的不懂了。
打神鞭结结实实地落在我身上,除了澜依担忧的看着我,四周皆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她们享受素蓝对我忍无可忍,更享受我在一声声哭诉得不到回应中,感到迷茫和不可思议。
这顿鞭子让我浑身鲜血淋淋地跪在思过殿,素蓝指着无数个先辈神将的长明灯对我说:“世上不安,荒帝忧思,岂容你胡乱闹腾?”
荒帝那个老头,一顿饭能吃五个馒头,看不出来哪里忧思了……世上不安倒是不假。我跪在思过殿一动不动,难过到眼泪都要流干了,眼里都是素蓝责备的神情,比鞭子更疼的,便是素蓝的失望。
可我根本搞不清,到底哪里让他失望了?
澜依偷偷摸摸给我上药,我还得在思过殿守长明灯三个月,她用手指头戳了戳我的脑袋,想看看那里是不是实心的:“你待人家情深意切,不计后果,人家可会心疼你半分?他有太多的顾虑和大局要衡量,你是不会占据他心上一分的。即便如此,你还要报恩吗?”
我忍着疼,认真想了想,仍是点头:“要的。”
“这次打不死你,下次也会剜你的心。你且等着伤心吧。”澜依也露出冥顽不灵的眼神,让我几近抓狂,她却摇头晃脑的离开了。
待所有嘲讽的目光和劝诫的话语过去,我已经感受不到打神鞭的疼了。她们不知道这跟玄冥真火比起来,不过是沧海一粟,小菜一碟。又或许打神鞭并不太疼,让我疼的是素蓝。
我一直忘不了的,不是玄冥真火有多疼,而是他神魂撕裂的那一刻,有种要扼住呼吸的难受,在心口胸腔里肆意蔓延。
人间说,那叫绝望。
可我的心是石头做的,比起绝望,更像是碎裂。
素蓝……
我得报答他。
第一百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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