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点点头。
左相的花船后,陆续现出几只游船,显然都是有身份的人。
我正纳闷呢,什么时候三品的禁军参领,能入左相的法眼了?
不过人家喊我上船,我也不好唐突的拒绝,万一丢了饭碗怎么办。可恨滕歌将我身为先锋军的月俸停了,我的小金库又被陈二狗同志扫荡干净,没了禁军参领这个饭碗,只怕要露宿街头行乞为生。
幸好,我从小学会的就是,得罪什么,都不能得罪金主。
我硬着头皮上了花船,撩开珠帘一看,嚯,好家伙,人坐得满满当当的。不仅有三品的,还有五品七品的。按官阶来说,我确实不是最底层,莫名多了几分硬气。
左相的花船真的大呀,上座立着帘幕,帘幕背后是高挑纤瘦的人影。
应该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左相。
在他的两手边依次往下按官阶坐,不但有未弱冠的小王爷、齐王苏子默、董王董三无等王爷,还有或手握重权,或不甚重要的官员。只是不见滕歌和白端。
我刚一坐下,就眼尖地瞥见叶默坐对面,高兴地朝他挥手。
他颔首以示回应,脸上有些醉意。
作为臣子,左相能把诸多王爷大臣请到自己的花船上,也是蛮拼的。在最近不太平的日子里,旁人唯恐避之不及,而他却赤条条的这么做了。
我敬他行事有股子魄力,遥遥的朝竹帘后面举了举杯。
“这位就是在王上身边效力的叶参领吧。”左相的声音没有臆想中的粗犷,反而很清澈好听,像百合花盛开的声音,带着股宁心静气的味道。用好的话来说,就是书生气。
用坏的话说,就是娘娘腔。
我差点以为这是哪个东厂总管,笑喷出米饭:“卑职不敢当。”
周围人一脸嫌弃。
二狗子不知道什么跟上船,凑到我身后叽叽咕咕道:“都说王都有四位兔公子,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四位兔公子?我怎么没听过。”
“不会吧,你真不知道?”
“昂。不晓得。”我就知道四位主棋者:梨落、碧莲、笙竹和六出。
“青袖扶,白雪飞,黑木槿,粉桃核。”
“还,还挺好听的。”
陈二狗咳了咳,不怀好意道:“你猜都有谁。”
“你说不说。”我举起拳头要打。
他举手妥协:“傩教的傩非,翩翩白衣,目送秋水,称之为‘白雪飞’。食味阁的楼主胡季,喜好粉衣,面若桃花,称之为‘粉桃核’。而咱们这位高高在上的左相大人,玄衣墨发,如渊似槿,故而被称作‘黑木槿’……”
我掰着手指头跟他数:“一、二、三,还差一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朝我挤眉弄眼。
“你啊?”啧啧,瞧不出陈二狗同学还能被称得上公子?连带着其他三个都跌了身价。
“你啊。”他咬牙。
“唔…?”我惊道:“什么?我?”
周围人又嫌恶的远离我一分。
我脸黑了一圈:“你才兔公子!你们全家都是兔公子!”
“什么兔公子?”帘幕后的左相突然问道。
我这才发现自个的嗓音大了,没想到坐这么远都能被他听到。于是恼怒地跺了陈二狗一脚,让他闭嘴,别惹我。陈二狗无奈的耸耸肩。
酒过三巡,正酣畅,配合着沥沥雷雨,湖上飘起悦耳的萧声。
不一会儿,又有琴声与之和弦。
听起来如同仙府乐奏。
有人道:“这般琴瑟和谐,想来是君王爷与他夫人了。”
又有人附和:“难怪左相没有请君王爷来,原来是佳人在旁啊。”
说起君王爷和夫人的感情,无不艳羡。
只因君王爷和夫人成亲五年,虽没有子嗣,但一直伉俪情深。夫人身子薄,他便日日将她接在身边,夫人喜爱竹子,他便做成了萧,夜夜吹给她听。
让人闻之动容。
坐席上的人纷纷赞其情义无双,而我却对傩教暗地里扶持的君王爷毫不感兴趣。所以左相叫我拿玉雕像给君王爷送去的时候,我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我去送?”
“你去。”左相不容分说的语气让人摸不清头脑。反正只是跑腿,我也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地捧着玉雕像出了船舱。
我对君王爷的船喊道:“卑职奉左相之命,给君王爷送玉雕像。”
君王爷的船顺着缓缓的水流,慢慢地靠近。
一双手挑开遮住船内风光的竹帘,露出他婉转流光的脸庞。
我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捧着玉雕像的手定格在半空中,他那双挑开竹帘的手仿似狠狠摁住了我跳动的心脏,而我几近半年多都不曾泛起惊涛的心海,迎来翻天覆地的动荡!
“多谢,滕少将。”他准确无误的喊出我真实的身份,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眸子泛出异色。我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包括他说话时候的眼神,凉薄得教人心寒。
我突然一个激灵:“你怎么在这儿?”
他深深的、波澜不惊地看着我:“你的心,乱了。”
他伸出手,做出接住玉雕像的姿势,然而却是扣住我的手腕。
“夫君。”船内探出一个巴掌大的脑袋,眉眼清丽,皮肤白到发着光。和高中学生模样不同,她如今也有了成年人的秀婉懂事,只是她看见我的那一刻,竟是抓紧身旁的良人。
挡在她身前的人以为她是在认生,于是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她小鹿般不知所措的眼睛,体贴道:“不要看,马上就好。”
船只撞过来的那一刹那,我终于瞧清他眼底渗透的寒芒。
我仍捧着玉雕像,只觉得这玉触感冰冷,上面早就没有任何气息温度。脚底下烟水弥漫的镜泊湖,将我连同玉雕像一起湮没。
强烈的撞击感伴随着天上闪现的惊雷,引来船舱里的众人。
君王爷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隔着骤变的湖水,淡然道:“叶参领太不小心了,怎么说掉下去就掉下去了?”
我在水中朝他伸出手,看见他慢慢地放下竹帘,隔绝一切黑暗。
我向着他大声道:“君、尽、瞳!”他要杀我。
原来君尽瞳没有死。他看得见了。
却也不认我了。
他的神态始终清越高雅,宛若神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宣判了我的生死。
几年前,我曾言语恳切的跟他表述,我不善枭水。唯一做过最疯狂的事,便是跳进水里给白端抓鱼吃。幸好那里水不是很深,刚好漫过头顶,勉强能站起来,壮一壮我的胆气。
若是换做很深的水……我随着波澜渐渐沉落,望着他缓慢掩下的竹帘,只觉痛彻心扉。
哪怕是现在沉入水底的我,只听数道剑花搅动湖水的动静,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剑刃与杀机相接的声音。这时忽觉身上一紧,另有四道与方才不同的杀机从四面八方袭来,化作锁链,套住了我的双手双脚。
动用这么多人杀我,当真高看了我一眼。我合上眼睛,心中沸腾的痛与醒根本无法沉寂。
四个手持锁链的人用尽全力握紧,仿佛要将我四分五裂。
刺客瞬息杀至跟前,剑刃刺入心脏的前一刻,体内的魔气荡涤而出,在胸膛与身上游走。
我身形一动,心知今日要交代在这湖底了,若不能杀个痛快,比起溺亡,简直憋屈死。思尔剑直取众人心房,隐隐有血色光华在水波流动,他们此时才将我手中思尔剑看了清楚,惊愕的表情却永远地定格在了脸上。
回应我的,还有天上惊现的雷声。
今夜,是我计划的开始。
也是君尽瞳和他背后的傩教动手的时候。
坠落后不久,几道身影先后入水,和水中埋伏的刺客撞个正着。而我已经气息奄奄,视线几近模糊,只剩下眼前微弱的湛蓝色。
他的身影有如雪山般巍峨清冷,又仿似千刃万仞,坚不可摧。
我呼吸艰难,猛地扬声大喊:“公子!”
这个称呼像是有魔力一样,直接穿透喧嚣激烈的抗衡,冲入了白端的耳朵。他倏尔一转头,与我隔着血与水四目相接。
“今天谁也救不了你,你身怀魔气,为了苍生,不死也难休。”耳边有人冷笑,利剑洞穿包裹周身的魔气,抵达心口,扎进皮下三分的血肉里,我疼得弓起身子,在他的驱使下利剑不停的刺进身体,像苍蝇一样见缝插针,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杀人便杀人,道貌岸然个什么劲儿啊。
我动了肝火,干脆不躲也不避,本着你不让我好过,我便让你也付出代价的心思,将一身魔气灌入思尔剑中。剑气化作浓郁的黑气,大喝一声,手中思尔剑向湖面一挥,衬着雷鸣之声大作,犹如长龙席卷而至,触碰到与空中低气压接触的湖面,直接在水上炸裂开。
连带着电闪雷鸣和狂风,通通被甩了起来,“轰”的一声,与君王爷的花船撞成一团。
只听船身一阵噼里啪啦作响,暴裂轰鸣之声不绝于耳,湖面上所有人的动作仿佛在这一瞬,都有了因惊骇导致的停顿。
趁此空隙,君尽瞳抱着夫人迅速跳上了左相的花船。
下一刻,尖锐的刺痛穿过我的腹部,持着思尔剑的手霎时脱力,往前送上穿刺。
此时剑势已经削弱了大半,被最后所剩的刺客拦截打开,思尔剑径自飞到了白端的手中。
他几乎想也没想,握住思尔,手上的剑锋半点不客气的削掉了那刺客的手。
他以思尔剑不停穿刺刺客身上的皮肉,每一次都简洁利落带着无与伦比的盛怒,我握紧他持着思尔剑而颤抖的手,摇了摇头。”
他倏然停下了动作,一咳,满嘴的血腥汹涌而出。
方才被刺成渔网还不觉得有多疼,眼见他吐了血,登时一阵更甚一阵的疼痛,直击心房,教我浑身颤栗。
他的手圈过我的身体,温热掌心贴在我后背,只觉有股强大温柔的力道传到四肢百骸,转瞬缓解我心口沸腾叫嚣的魔气,那擒住周身的无力感即刻消散,随之而来的是一波波剧痛,而他的力量温热、绵厚,填补了我被刺成筛子般的内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我抱上了岸,浑噩与嘈杂声中,唯有他的声线清晰刻骨:“你既招惹了我,便要招惹到底,千难万险都不许放手。”
我撑住白端的胸膛勉强睁开眼,眼前的他,是那么的憔悴。
突然有些后怕。怕自己死在镜泊湖底,死在他的面前,死在我们刚开始的可能……
我将头埋进他胸膛:“幸好我还没死。”
他抱住我:“幸好你还活着。”
花船从湖中央驶向岸边,船上走下来很多达官显贵。左相言语关切的问:“叶参领,没事吧?”
几年没见了,很多人的眉眼都变得模糊不堪,唯独她的眉眼还如同上学时那般犀利、显露锋芒。左相似乎认出了我的轮廓,俯下身想要看清我的脸:“步、步遥?是你?”
我曾无比羡慕个子高的女生,所以有过那么一段青葱岁月,死缠烂打的追着她喊“班长”。同样是假扮男儿郎,她的五官配上向来拔尖的个头,倒不显出突兀。
是啊,班长的能力本就十分突出,有着寻常学生没有的果决与前瞻。
如今她将这步棋稳稳的下给了君王爷,只是没想到君王爷设计要千刀万剐的人,会是我。
流落异世多年,各自拼搏,谁对谁都不用感到亏欠。她很好地掩饰了情绪,缓缓挺直天鹅般的颈背,接过最开始的话道:“叶参领没事就好,怎么这般不小心呢。”
随后走出花船的君王爷,携如花美眷踏上了岸,神色镇定地看我一眼:“叶参领太不小心了。”
“君尽瞳。”我道:“你属狗吧,咬人这么疼。”
“你喊我什么?”他敛下眸子,有沉思的光忽闪而过。
曾经,我用血肉成就他看得见,他倾尽全力庇佑我周全。那样生死与共的日子,刻骨铭心。
而今,两清了。
他身旁娇弱的夫人不敢看我,只是细声细语的对他说:“夫君,今晚雷声吵得耳朵疼,咱们回家吧。”
“好。回家。”君尽瞳轻揽她的肩,紫衣裳竹纹花于眼前一晃而过。
白端倏然开口:“君王爷可曾看过戏?”
君尽瞳回首,雅正无匹:“九王爷何出此言。”
“戏看得多了,就不知道哪段故事,是自己的了。”白端淡笑:“你说,是么?”
王都的风雨来势迅猛,伴随着狂风和雷鸣的怒嚎。直到清晨的曙光划破被暴风吹歪的枝丫,透过薄薄的纱窗纸照进眼睛,这一夜的“狂欢”才算结束。
我看着桌上盛放的药膳,这次没有掠食一空,而是拿起来倒进旁边的花坛里。
曾以为自己百毒不侵,如果不是砍头断手脚,断不会在凤血种脉的保护下中毒,亦或是中迷药。可惜我对凤血种脉了解还甚少,没想到吃大补的药膳,竟会将力量透支得这般厉害,让我昨晚面对水底的埋伏,显得有心无力。
更没想到是,那位经常给我送药膳送秋波的胖大厨,昨夜给回王送去了一道菜。
也正是因为这道菜,让王上突发的目眦剧烈、口喷鲜血,接着卧榻不醒。
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打听到菜的名字——今宵之月。
好听是好听,可惜没有味道。它无色无味,甚至无毒,却能击溃一代帝王的心墙。
天子大病。
众臣惶恐。
天下哗然。
同夜,天现惊雷,劈开了祭祖的铜鼎和城门关立着的蟠龙铜柱。上面分别刻着一行字:
“亡国者君。”“亡傩者民。”
自此,倾回终于,变天了。
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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