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村。
位于容城与尚城之间的山麓。
这里有万丈峡谷,群岭丘壑,环境十分恶劣,我们翻越山头,终是透过嶙峋怪石堆,看到桃花源般的景致。
“滕少,偃村真在这破地方?”刚过天堑“瘦人斩”时,初拂还赞美此地巧夺天工,转眼被尖锐的石峰勾破了衣服,语气立马变了。
不怪他会恼火。
两个时辰前,我们在怪石堆里摸索着。
两个时辰后,我们还在怪石堆里摸索着。
初拂不是好脾性的人,差点当场表演个胸口碎大石,以示郁闷。
“滕少,我们迷路了。”
我正懊悔不该轻信灯华。
更懊悔的是,这几年我竟接二连三地被他可靠的外表所骗,想想一个路痴热衷指路且越挫越勇,简直令人发指。
然而灯华丝毫没意识到问题出在哪,等他执着地在下个路口往右拐时,我和从十使劲拉住他,灯华微微蹙眉:“嗯?”
“小华华,你行行好,放过我们吧。”初拂几乎悲痛欲绝。
灯华眉目凝重,目光精矍,似乎笃定自己可以:“听我的。往右。”
“不了不了。”这几年就是听他的才走了不少歪路。
兜兜转转又两个时辰,我们还是出不去。
幸好当初把从十和灭一留在丰慵眠身边,不然我的‘高富帅’组怕是在此覆没了。
就在这时,初拂兜了几个青果子回来,我咬了一口,非常脆,甘甜生津,随手递给不放弃指路的灯华。
我问初拂果子从哪摘的,初拂指了指斜上方微弱的天光,嚼着果子的嘴里传来含糊的声音:“唔往上,上去,有几棵树。”
我汗颜:“你怎么只记得摘果子,不记得往树上爬爬看。”
“对哎。”初拂一拍脑袋,有种醍醐灌顶的顿悟。
灯华二话不说飞上去,果然发现树旁有个石缝。
时隔四五个时辰,我们终于离开该死的怪石堆。放眼望去,到处郁郁葱葱,看不见村落的痕迹,只见几个黑影躲在林子里。
灯华显然也注意到了,猛地出现在黑影的身后。
“此山是我开……”三个少年刚跳出来喊到一半,登时被灯华的出现吓了一跳,准备好的话语噎回肚里。他们约莫十几岁的模样,脸上蒙着黑布,其中眉眼秀气的男孩镇定道:“无缘无故地,他们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没错。”女孩听后鼓起勇气:“不要怕。”
胖成球的男孩还在发抖:“他们可是外乡人,阿爸说外乡人很可怕的。”
我像模像样地摇着折扇:“无缘无故?你们小小年纪就想混山头,打劫外乡人,留你们长大岂非祸害?”
女孩闻言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打劫?”
“那又怎样。”眉眼秀气的男孩有着不属于年纪的沉稳和睿智:“知道‘混山头’几个字的,又岂是什么正经人。”
我为男孩犀利准确的言辞叹服,合上折扇,饶有兴趣地凑近道:“你真是个聪明人。”
男孩警惕地避开:“快说,你们来做什么?”
“我是隔壁梁山的大王,特意前来结伙,共图大业。”我有心逗弄这几个小鬼,去偃村的路还要靠他们呢。
“哦,原来是梁大王啊,幸会幸会。”女孩作势抱拳,显得信了我的鬼话。
初拂翻个白眼,有些不忍我欺骗倾回未来的花骨朵。
“前辈要怎么结伙?”女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希冀的目光令我汗颜。
听说偃村地势偏僻,消息闭塞,很多年轻人逃往外乡,将家中老迈的父母和稚气的儿女留下,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再者偃村以精湛的机关巧术闻名遐迩,令很多不法之徒垂涎欲滴,时常跑来骚扰。所以偃村对外乡人几乎深恶痛绝,平时只有特定的日子才会敞开山道,将兵器及机关巧术运出来卖。
这女孩的眼神澄清明亮,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诓骗:“尽我所能,做大做强。”
“能挣大钱?”
“能、能。”我最怕老实孩子了。
“哇!爷爷有救了!”女孩扯掉脸上的黑布,露出宽大的额头和醒目的小虎牙。
“你爷爷怎么了。”
眉眼秀气的男孩冷道:“你骗人都不打磕绊的,亏她这么相信你。”
我摸了摸女孩的头,她扬起脑袋:“我爷爷得了遗传的怪病,他们都说没法治了。我想如果有钱,就能去外乡给爷爷治病,爷爷就不用死了。”
“所以你才要打劫赚钱?”
女孩羞愧地点头:“我知道这样不好,但只要能救爷爷,让我做什么都行。”
听女孩说她叫虎妞,眉眼秀气的男孩叫王龙,小胖子叫张胖子。三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偃村人。
偃村是匠人村,虎妞的父母也是个铁匠,给军队打造兵刃剑戟,却在一次送货去容城的途中,被严守贵当成闹事的离州乱党误杀。后来严守贵迫于尚候的威严下,答应赔给偃村很多珍珠,但这些珍珠刚拿回偃村,就成了风一吹就散的靡粉,都是假的。
虎妞的爷爷是偃村的村长,不管他如何向朝廷诉说冤屈,朝廷皆闻之不见,久而久之,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冶炼兵刃上面,直到发现伤口流出的血,变成暗红色如铁锈似的,才大感时日无多。
从此一病不起,药石罔顾。
高昂的医药费花光家里的积蓄,尽管有王龙家和胖子家的救济,也于事无补。为了给爷爷治病,三人只好跑来打劫。
说到这,小胖子怯怯地指着初拂:“这姐姐真好看,我看过画本子,压寨夫人就长这样。”
初拂嫌弃挂着鼻涕的小孩,但还是禁不住得意道:“那是,老娘天下最美。”
我和灯华一同翻白眼。
有了虎妞的领路,很快摸到偃村。
没有预料中的宁静,刚到村口就闻到浓厚的血腥味,虎妞无知无觉地叫着“我们回来咯”,王龙让她噤声。
许久,无人应。
小胖子搓着肚皮问:“我阿爸阿妈会不会生气了,躲着我们啊?”
“都怪我。”虎妞低着头,愧疚道。
他们还小,不懂得失去比责罚更可怕,失去是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将人变成一叶扁舟抡起、沉没。
初拂也不嫌小胖子脏兮兮的了,搂着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滕少,会不会从十伪装成你被发现了。”
“看看再说。”我走在前面,初拂护着三个孩子在中间,灯华慢慢踱步到最后,一行人向异常寂静的偃村走去。沿途除了被扫荡过的痕迹,没见到半个人影,哪怕尸身。
从地上井然有序的脚印来看,可见当时村民是被一群人赶着走的。
“虎妞!龙哥!胖子!”从草垛传来少年的呼喊。
我查探四周没有埋伏,从草垛拎出骨瘦如柴的男孩,他的黑眼睛滴溜溜的转,咬了我一口就跑,岂料灯华将他按在地上,少年“哎呦”直叫唤,虎妞赶紧扶起他:“皮猴,你没事吧。村子里发生什么了?”
皮猴人如其名,一蹦三尺高,抓着虎妞嚎啕:“大家都被人抓走了,连王铁匠都打不过,我躲到鸡圈才没被抓住。”
虎妞焦急道:“我爷爷呢?爷爷他生了重病,也被抓走了吗?”
“你爷爷……他们说非抓他不可。有个怪娃娃说山神洞的宝贝对他有用,只有你爷爷和王铁匠能取出来。”皮猴猛地抬头,狠狠瞪着我:“就是她!他们拿着她的画像,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来村子,大家明明说了没见过,还要被抓!都怪她!”
“皮猴不要胡说,梁大王是来合伙的,他们也是刚到。”
我眯了眯眼:“你确定他们找我?”
瞧瞧,丰慵眠费心将我的行踪掩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揭穿了。算一算路程,如果没有迷路,我们早该到了。
皮猴一把鼻涕一把泪:“虎妞你怎么这么傻啊,龙哥惯着你我可不,如果不是因为她,大家也不会被抓起来。她一来,大家就被抓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虎妞眼里也有疑惑,四人围成一圈,捡起散落的锄头防备我们。
初拂无奈:“我们要是坏人,早就害你们了。”
王龙咄咄道:“你们就算不是坏人,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少年的言辞真是一针见血啊。
我大概猜到是严守贵动的手脚,此刻不但心中火大,而且身上都传来一股燥热,灯华胸前的七绝剑仿佛在响应我,不等抽出就蹿到手上。
说好不动手,严城主,你怎么没有耐心呢。
我瞬息制服了少年们,虎妞涨红了脸要跟我拼命,我敲敲她的榆木脑袋:“傻丫头,我这么强,跟我合伙才不吃亏,他们也就仗着人多,但俗话说兵不厌诈,我们可以一起救人啊。”
皮猴是名副其实的鬼机灵,转了转眼珠子改口答应:“大王说的对。”
虎妞被我敲愣神了,小胖子拉着王龙的衣袖:“龙哥,我们怎么办啊。”
王龙思忖一会,缓缓问道:“你们先说来这做什么。”
“找一个叫王槐的匠人。”
四人眼神闪烁,看了彼此一眼:“找他做什么?”
“查清楚东夷之战用的兵刃生锈老化的事。”
看他们鬼鬼祟祟的,八成认识王槐。
我耐心解释道:“我有个尊敬的长辈,被位高权重的小人诬陷,眼看就要面临砍头,我想替他抓住罪魁祸首。”
初拂:“滕少,他们还是孩子,未必懂这么多。”
“现在不懂,长大也会懂。”我笑笑:“他们又不能永远做孩子。”
虎妞站了出来。
“虎妞!”其他人嚷着。
“我信你。”说着带我们往里走。
偃村四周都是峡谷,要说能藏身的地方,只有峡谷深处的山神洞。
歹人来得匆忙,兵分两路,一伙人押着村民去山神洞,剩下一伙人留着埋伏半路。皮猴要去小解,提着裤子钻进林子,不一会叫喊着跑出来,身后跟着三个彪形大汉。初拂和灯华身形一动,黑衣沉稳,粉衣灵动,将追着皮猴的大汉打得措手不及,为首的歹人眼见势头不对,撒丫子要往回跑,被我伸出的七绝剑拦住。
“嚯,要去哪儿?”
皮猴眼尖地瞧见大汉腰间收拢的金钱剑:“这是我阿爸的,你们把我阿爸怎么了。”
歹人丝毫不顾及面前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挥动手中板斧就要从皮猴头顶劈下:“到大傩神那问他吧!”
我如过电般抬手一挥,板斧从半空中戛然垂落。
连同一只鲜淋淋的断手。
“大傩神?我正好问问他,怎么养出你们这群畜生!”
歹人捂着断手哀嚎,少年们没见过这场面,吓得躲在初拂身后。
初拂耸耸肩:“滕少,你把小家伙们吓着了。”
怎么说呢。
我漫不经心地用衣角擦拭剑身,想起很久以前,我也是个不见血的姑娘。
“注定做不成善人,不如爱憎分明些。”
灯华动动嘴皮,似乎想说什么,夜幕如同他内敛沉稳的玄衣,悄然降临。我回头朝他勾勾手指,灯华沉默地跟上。
入夜。
山神洞前搭着通红的篝火,官兵中混杂着傩师喝得醉醺醺的,不时拿掳来的姑娘作乐,篝火照亮昭然若揭的罪恶,老人们颤抖着蜷缩着,孩子们怨恨地看着眼前的荒诞。
“这些坏人!”瞧见虎妞要冲出草丛,王龙一把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
他深知双拳敌不过四手的道理,我们只能等待进攻的最佳时机。
歹人数目众多,贸然冲上去的话,我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全部制服,如果有几个漏网之鱼逃出去,传回严守贵耳朵里,那留在别院做人质的丰慵眠就危险了。权衡再三,只能等初拂偷偷放进酒里的迷药起效果。
酒过半巡,歹人见我迟迟没露面,料想我定是在哪耽搁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他们拿酒淋透姑娘们的衣服,然后顺着湿哒哒的衣服不停抚摸,少女干净的胴体如鲜花般娇艳,在篝火的熏陶下,绽放最致命的诱惑……
初拂和灯华捂住孩子们的眼睛,我攥紧拳头感到愤怒和无可奈何。
尖叫声掺杂着呜咽声,迷药总算起了效果,歹人们接连倒下,眼见时机成熟,我拎着七绝剑如深渊爬出的鬼使,一个一个将他们抹了脖子,留下满脸横肉的匪首,初拂带着孩子们将幸存的村民放走,抬头瞧见我一巴掌打落匪首的几颗牙齿。
匪首晕晕乎乎的醒来,认清我的脸后惊愕地后退:“滕、滕少将?”他常伴严守贵左右,应该知道不少底细。
“谁派你们血洗偃村?”
起先他还不肯开口,被我打聋了一个耳朵:“是严城主!”
“派人在兵刃做手脚,送给七王爷的也是他?”
“是、是!”
可怜我数万儿郎的性命,就断送在肮脏的手段下。
“除了你们来这,还有谁?”
“傩教的左殿。”
又是他。
“他在哪?”
“左殿拿了山神洞里的宝贝就走了。滕少将,我可什么都招了啊!”
我再次打晕他,将他扔给灯华:“留活的。”
山神洞里,昏暗的灯火明灭丛生,十几个村民怪异扭曲地爬行着,石壁上钉着一个结实的中年男人。
男人四肢被削去,被活生生做成人彘,村民闻到从疮口处流出的血腥味,以极其诡谲的模样匍匐过去。
“王铁匠!”孩子们惊呼。
“走啊!”男人目眦欲裂的大喊:“我们偃村世代冶铁为生,守护山神洞的宝贝,然而子孙天生患有血疾,体内的血液会慢慢凝固而死。如今山神洞的镇魂珠不在了,你们也不用做铁匠了,好好活着,堂堂正正做人。”
山体轰隆作响,一股热流冲破石壁,迅猛而来。
热流浇在如鬼魅般的村民身上,发出煎炸似的“兹拉”声,他们仍浑然不觉地向男人爬去。
这副模样像极了申城的活死人,我拉着孩子们往后退。
“爷爷!”
靠近洞口的老人目光慈爱,使出最后力气将虎妞推开,顷刻间化成一滩血水,我抱紧虎妞,不敢让她看见。
我们封住山神洞,将幸存的村民安顿好,连夜赶回容城别院。亲眼见到丰慵眠平安后,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
丰慵眠见我风尘仆仆地回来,还带着孩子,什么也没问,便命人把虎妞王龙四人安置妥当,他们一夕之间痛失至亲,需要静养。
我处理好一切,又到城主府溜达一圈,和严守贵打个照面,明明内心厌恶的要命,面上还要保持平和的淡笑,等再次回到别院,丰慵眠在梨花树下静静坐着,等了很久,又不忍心开口。
这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灭一乖巧地端来桃花糕。
狼吞虎咽之下,呛得眼泪花都出来了,丰慵眠静静地拍打我后背,语气低柔:“慢点…慢点……”
我倏然像被抽光全部力气,攥紧他如雪的锦衣缎面,垂着头,寒意顺着颤抖不止的手爬满心口:“慵眠……”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我知道我没有。
我只是选择了重要的他。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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