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申城回到简山有两个多月,我除了日以继夜的苦修功法,很少说话,也没生过别的心思。
有人说,屠龙的人最终长出了龙鳞,而被屠的龙拔除龙鳞变成了人……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滕歌没待上几日,就被回王的一纸诏书接走。他披上甲胄的动作行云流水般,没有丝毫迟疑,举步之间威武而高贵。
一转眼,雾气散了,初夏的闷热被暮秋的清爽所取代,那些红得炙热的枫叶悄无声息地蔓延,同苍翠碧绿的青柏铺满整座简山。我躺在云巅处的银杏树上,看盘旋的雄鹰发出宏亮的嘶吼,深山之处传来幽幽鹿鸣,浓密乌云将一切笼罩在阴郁之中,而远方的沃土仍如巨龙般沉睡着……
天成二十一年秋,浩瀚将军领麾下大军进攻离州,平八府十六城叛乱,绞杀叛党余孽数千人,势如破竹,一路直攻凌风堡。然凌风堡易守难攻,藏匿于仙山腹地,外有崇岭天堑,内有机关重甲,久攻不下。
同年十一月,傩教派嫁娘与离主里应外合,用投毒之法破凌风堡水渠,堡中人中毒无数,浩瀚将军趁机大举进攻,歼灭除肖错外的敌首数人,原离州少主景却被人救走。
又过一个月,寒冬降至,我功法小成时,滕歌负伤而归。
滕仙主施法救了数个晚上,才把滕歌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我戳着滕歌精壮健硕的身体,感叹何人能将他伤到这地步。
没想到滕歌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语气低沉:“还能有谁。”
我瞧着热闹,可没本事猜到。
滕仙主将我支走,掩门的那一刻,仿佛看到滕歌紧紧攥住滕仙主端药的手,而清贵谪仙的师父却难得动容:“莫再胡闹。”
滕歌垂头笑了笑:“是啊……你总说我胡闹……”
我安静地合上门,觉得离开简山的日子不远了。
可没想到,我会以被逼迫的方式离开。
脚下是笔直的山道,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揉着酸疼发麻的肩膀,眼见乌云攒聚,山雨来势汹汹,毫不留情地砸来。刚到山脚下,久违的摔了个狗啃泥。我伏在泥泞的山道上,看着漂浮在积水上的树叶,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
滕歌留在简山养伤数十天,雪后初晴。天边夕阳红彤彤的,映得崖壁薄雪也呈淡淡粉红色,煞是好看。
趁天色放晴,我去了崖壁上的洞府,小红鸟早就不见了踪影。血池里躺着少女的身体,她睫毛弯弯,仿佛下一刻便能醒来。我拔出绾发的簪子,划过手腕,倒出一碗给她喂下。
做完这些,我脚步蹒跚,在血池中踯躅而行,所过之处泛起阵阵涟漪。
笑笑被藏在洞府半年,每隔几天用鲜血喂养,仍不见好转。都说凤血种脉能起死回生,我看属实谣言。
休养片刻后,我回到茅草屋,滕仙主已运转三十六个周天,浑身散发仙气,正处在浑然忘我的境界。白端曾说,滕仙主是最接近天道的人,离羽化登仙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然,成仙者必有取舍,舍弃凡心,才能金丹大成,师父心中仍有不舍吧。
滕歌倚门冷冷望着,薄唇抿出嘲弄的笑,也没心思搭理我。
我一头扎进厨房,准备大显身手,滕仙主赶紧收功,滕歌寻进屋,见我手持锅铲挥舞着,忙劈手夺下:“放着我来。”
“师兄不用心疼我。”
“你想多了。”滕歌斜睨了我一眼,翻炒野味:“我是不愿你祸害师父。”
怎么炒顿菜就祸害师父了?昨天蒸个蛋,我看师父吃得挺欢心的,尽管之后跑了好几趟茅坑,但丝毫不损他仙风道骨的气质。
饭后寻了块空地,我开始调动体内真气。
经过半年多的修炼,原本狂乱的真气如同被驯服一般,温顺地行走在七经八脉中,强劲而有力。身不缚影对体质要求极为严苛,其功法也是霸道异常,如果不是有凤血温养经脉,离虫巩固筋骨,哪怕出一丝一毫的差池,都能导致走火入魔。
先前经受血池天灵地气的洗礼,血脉筋骨强韧不少,又加上从申城回来后,心思愈发澄清坚毅,便再也没有初时吐血耗损的状态。
如今身不缚影已练至第三重,不能说达到巅峰极致,但片叶不沾身的境界还是有的。
我收回真气,抬头望着浓云密布的上空,只觉今天的风异常邪乎,于是收拾收拾,准备回小屋躺一会。
天空很快阴沉下来,山风催弯枝头,林间百鸟也焦躁不安起来,连同飞舞的树叶簌簌作响,听起来像是寂灭呜咽的乐章。
我心不在焉地用树枝敲打路过的草木,小茅屋远远矗立山顶,待走近,隐约听见滕仙主和滕歌在争辩什么。
“三儿性格偏执,极易走上弯路,你身为师兄,要想着护她左右。即便不能做到,也断不能推她跌下深渊……”滕仙主道。
还是师父心疼我。我顿时热泪盈眶,就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扑进滕仙主怀里。思来想去,决定避开他们交谈间的锋芒,不窥探是我唯一能做的。
然而滕歌听闻滕仙主的劝告后,反而肆意的大笑,有股无奈的情感交融在这笑声中:“身为滕家人,有多少重任,她凭何不能担着。”
“歌儿……”滕仙主每回喊他名字,尾音必然泛着波澜。
我走到窗边,透过残破的窗户纸,屋里一片昏暗,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滕仙主负手而立,背对着斜倚在榻上冷笑的滕歌。
滕仙主话音刚落,滕歌张狂的唇边泛出不屑,垂落的鬓角使他要多邪魅有多邪魅,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从未好好正视过这魔头。
当下隐约看去,竟是触不惊心的艳丽,不由的感叹着:妖孽啊妖孽。
与滕歌相比,滕仙主浑身萦绕的仙气愈发清寒,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还有你身为男子,整夜留宿她房内,这要让旁人撞见,实在不堪……”
滕歌一怔,仰头笑道:“就算天下人看见,也是我和摇儿的不堪。师父自是清贵之躯,有什么可担忧的。还是说……师父在意我?”
他想触碰滕仙主负在背后的手,却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落了小心。
“你对如儿的所作所为,如今又要用在三儿身上。”滕仙主极力忍耐的情绪倏然喷发,目光所到之处皆冻彻心扉。
滕歌重伤刚好,便被这凌然的气魄逼得吐血,前倾的身子微微收回,笑容带着决然:“谁让她是我滕家的子弟,我的师妹。”
“师妹”二字咬得极准,几乎算得上咬牙切齿。
“自那夜后如儿仓皇逃离,为师便发誓绝不让你肆意妄为。三儿不会成为第二个‘如儿’,你莫要对她做出轻贱之事……”
滕歌跄踉站起,缓缓走向滕仙主,却是单手环住他的脖颈,无数个日夜对我耳鬓厮磨的薄唇,此时如同对待我一般,撕咬上滕仙主的耳垂!那表情隐忍而痛苦,茫然而悲伤,像是嚎啕不止得不到爱抚的幼兽。
这一幕,让我宛如触电!
内心如同挤进崎岖的狂澜,我仿佛窥探到师门最隐晦的一面,师父明明很疼师兄,仍要百般疏离他的缘由!
滕仙主惊觉他流露出的亲昵,慌忙推开滕歌结实的臂弯,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头回出现慌乱,令他以谪仙般的姿态骤然跌落尘埃:“胡闹!”
“师父在我幼年时,还会拥我入睡,如今抱一下,怎么倒成了胡闹?师父若拿世间道义堵我,我滕歌从未在意世人的看法,更不会屈服。这数年来,我一心一意撼守着的,不是盛名在外的滕家,而是师父的容耀与尊崇!”
“你莫要再说了!是为师没有教会你守礼,才让你一错再错。”
“师父还在怪我伤害如儿?”滕歌笑得疯魔,手上的玉扳指被捏个粉碎,有豆蔻大的血珠滴落。
“是你始终不肯放过她。”
“放过?可笑!谁又能放过我!”
此情此景,我不敢再看下去。乌云厚重,苍鹰嘶哑,万物仿佛一夕之间枯竭。师父慌乱的神色,滕歌不甘的笑声,让人想逃离简山浑噩的漩涡。
慌忙转身,背后一道罡风直直逼来,将我抓个正着,点穴定身,拖进屋子。
我在滕仙主狼狈的目光中,看清滕歌歇斯底里的红眼睛。那双日夜拥我入怀的手,此刻正撕烂我身上的衣物,一旁呆立的滕仙主竟恍惚地出声:“你……”
昏暗席卷天地,脖颈处被咬得生疼,炙热的手滑向胸口,引来身体本能的反抗,我终于回过神,向滕仙主喊道:“师父!”
“够了!”师父吼道。
趁着身上的撕咬稍作停顿,我用内力冲破穴道,拔起垂在一旁的尘世剑,想也不想地刺进身上之人的肩膀:“师兄拿我撒什么气。”
血喷涌而出,溅在我脸上,很热。
滕歌徒手握住剑身,一点点将尘世剑从肩头拔出,血液在他明黄色的衣袍上染成簇簇鲜红:“师父眼光向来很好,你有着世人难有的果决。既然生为滕家人,便要倾注精力,万死无悔。”
我扔掉尘世剑:“我有捍守滕家的决心,师兄就没有别的执念?”
“摇儿,滕家需要你。我要你。”任伤口血流如注,他朝我伸出手。
“你疯了。”我感到荒唐,决意离开简山。
临走前,滕仙主塞给我一个纸条:“去寻你师姐,滕歌几次伤她,凌风堡一战更差点逼死她……她比滕歌更需要你。”
风雨欲来,满目山岚色。
很久,再睁开眼睛,身边堆满简易的行装和包裹,此刻我应该是在马车上,不知是谁救了我。
只记得我从小茅屋跑下山,一到山脚就被雨水砸晕了,身上本该湿漉漉的,现在除了换上件干净的衣服,头发也被贴心的擦拭过。
我散着长发,缓缓撩起车帘,刺眼的阳光倾注而下,将倒退的树林投下斑驳的剪影,连同飞舞在空中的小红鸟也晒个正着。
丫,这鸟祖宗怎么跑这来了,我还满山头的找它呢。
“姑娘,你醒了。”一个身着朴素的妇人走来。
交谈间,我才知道,这行人靠卖艺为生,游走倾回八州,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当时我昏迷在山道,一行人被小红鸟吸引到附近,才顺手救了我。妇人换作明姨,而驾车的憨厚男人是她的丈夫贾伯。
贾伯幼时,家里也是书香门第,从小钻研过书籍和傩文。后来家族没落,贾伯的父母不久病故。贾伯十二岁便开始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学了门手艺,便开始卖艺求生。如今一晃几十年,贾伯的技艺越来越好,门下弟子也越来越多,在倾回也算小有名气。而这手艺不是别的,正是表演傩技。
我在明姨的照顾下,身上好了大半,不好意思再混吃混喝,准备自行赶路。
明姨劝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又遭受到那等事,如今无依无靠,还能去哪儿?倾回有些地方不好走啊。”
想来看到被撕破的衣服,明姨便误会我被人毁了清白。我回道:“师父嘱托我去找师姐。”
“你师姐又在哪儿?”
“艮州尚城。”师父塞给我的纸条上写着这四个字。
“那倒巧了,我们也正要去艮州,就在尚城附近。你同我们一道。等快到尚城时,再将你放下。你看如何?”明姨商议道。
听到顺路,我也不想多跑冤枉路。既然在我昏迷时,这一行人都未对我做过什么,可见并不是贩卖人口的勾当。我点点头,安心留下来。
一路上,天气渐渐转热。小红鸟一直跟着傩技班子,我唤它好几声,它也不搭理我。
贾伯的班子叫‘华央曲’,座下有五个弟子。大弟子华银果敢侠义,二弟子华林书生意气,三弟子华清窈窕秀美,四弟子华炎冲动较真,五弟子华尘明媚多娇。明姨和贾伯没有儿女,一直把这五人当作心头肉。
我留在‘华央曲’之后,会时不时的帮忙整理傩文。
倾回崇尚傩教,唯傩是尊,对于驱傩逐疫之事,极为喜爱。尤其是傩技和傩演。
我每夜都会躲到林间采息吐纳,也只有这时,小红鸟才会停留在肩头。但凡它停留的地方,经脉便会异样的平顺。久而久之,‘身不缚影’的第四重也有突破的迹象。
“难怪你每夜都找不到人,原来躲这了啊。滕摇,你在看什么呢?”华清是个高挑的美人。
“观月啊。”
“观什么月?”她不解的抬头。
“傩文里说‘月为尊颜,盈光肃容,不受污邪,为上者’。你可知道,其实月亮是不会发光的,它只不过借了太阳的光。”
“不要说这些胡话。华炎准备了炖肉,赶紧过来吃吧。”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明白她为何抵触这些言论。倾回的人将傩教的教义封为圣文,不允许一丝一毫的质疑与反对。
小红鸟又不知道躲到哪了。我也总算理解它为何不说话:傩文里还有一段话写到“禽不语,兽不言,若有口吐人言者,必为鬼傩等妖物”。
日子过得飞逝,转眼又过三个月。
‘华央曲’走走停停,每过一座城池,便会登台献艺赚点盘缠。我在‘华央曲’待了不少日子,路过乾州的时候,抽空回了趟罗城。
自从宋家败落,宋绫死后,宋老爷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宋锦绣苦苦支撑整个宋家,抵不过宋绫‘傩鬼’污名的殃及。才过两年,已是人走茶凉。我问宋锦绣,可曾怨恨。
这饱经风霜的女子也只是落寞的笑笑:“只后悔没有好好待过她们……”
后来,我也曾到过青竹小筑的附近,却没有勇气见那满山的焦土。
终于抵达艮州。
艮州在倾回的东南边,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气候宜人,比起乾州的寒冷、巽州的干燥和兑州的多变,艮州可以说是四季如春,让人舒服。
“滕摇,前面就是尚城。”华尘指着前方,不舍道。
明姨拿给我些银子:“记住明姨的话,切莫剑走偏锋,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再会。”我背着削成的木剑,和‘华央曲’一行人告别。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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