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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滕仙主眉头微微的蹙拢,一向云淡风轻的脸上有着凝重之色,此刻站在简山刚起的浓雾中,仿佛近在咫尺,又相隔天涯。
    “师父……”我结结巴巴的喊道。不知道滕仙主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会不会对我恼怒。
    然而滕仙主转过身,一刻不肯多待,消失在浓雾里:“去看看你救回的人。”
    什么也没说。
    “看到没……这就是咱们的师父,无情无爱,了无牵挂。”滕歌披着外衣走来,钳住我的双肩,唇瓣凑到我耳边。
    他总用亲昵的举止来撩拨,我很不爽:“你是有情有爱,也有牵挂?”
    这话点到滕歌痛处,他又下力几分:“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拍掉他不安分的手,突然觉得简山安静得可怕,隔着深浓云雾,就再也看不见师父的背影。
    依言,我来到滕仙主的屋子,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思绪。
    年轻俊朗的男子半倚靠在榻上,我一手扶着他,一手拍他后背。男子身形消瘦而单薄,肌肤上全是欢愉过后的青紫痕迹,眼看就要咳得背过气去。
    我运功将他胸口阻塞的经脉推个遍,又按照之前在石壁上记下的医理给他舒缓穴位,总算不让他闭气。男子缓了几下呼吸,悠悠地睁开双眼,却是面目狰狞地推开我:“给我滚!”看着自己身上都是羞耻的咬痕,那表情像是破碎的彩瓦,再也拼凑不起来。
    看样子,并非是他给滕歌下的情毒。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看这副歇斯底里的表情,只在檀香脸上见过,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连舔舐伤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彷徨地四处宣泄和撞击,一下又一下。
    男子踉跄地站起来,跑出屋子,望着云雾渐渐消散的山巅,想也不想就要跳下去。
    “不要!”我惊呼出声,在他即将坠落悬崖之际,动用身法将他救回,当即甩手给他一巴掌:“懦夫。”
    男子眼里灼烧着怒火,又羞又怒的看着我:“妖女!你还不是同他一伙的,你救下我,莫不是想羞辱我!我就算死得尸骨无存,也绝不会做你们手下玩物!”
    “跟我谈贞烈?我可不懂。”我嘲讽道:“那么多沦落风尘的女子都知道好好活着,偏偏你一个男子要在这寻死腻活。真是不知羞耻。”
    “你又不是没见到昨日的羞辱,竟然还拿我与风尘女子相比!”
    “在我眼里,莫说风尘女子,你连野狗都比不上。野狗都懂得求生,遇到多大的事啊,你就想寻死。说到底,不过就是懦弱无能的酸腐之辈,难成大器之材。”
    “你……”
    我寻了一个跳下去确保摔成肉泥的地,朝他努努嘴:“贞洁烈男,你倒是跳啊。”
    “你当我不敢?”
    “你要是从这跳下去,也比委屈活着痛快。反正世间很大,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要是满心求死,我也看不住你。我没说你不敢跳啊,只说你不敢活着。”
    “我……”男子犹疑地往前走几步,一只脚踏向悬崖。
    我极为热心的看向悬崖下,给他介绍道:“看到没有,那是昨天跳下去的小鹿,摔得那叫一个壮美,可怜它父母还在满林子的找,今天连骨头都要化成靡粉。相信我,你要跳下去,连回响都听不见,谁都发觉不了。任你有惊世才能,还是怀揣酸濡草包,这一跳,了无牵挂。”
    男子看向悬崖下,顿时脚步虚晃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神色淡然,丝毫不觉诱他误入歧途,这样从小受人宠爱、驯养极好的人,自然把颜面看得比生命重要,丝毫不觉得活着才是最大的困难,更没想过有多少人拼了命才能活着。
    我将散落地上的外衣拾起,披在了男子的肩上,便前往林间修炼,再也不去理会他死不死的事。
    黄昏和夜色交替时,我吐出口中的浊气,顺手捉了几只野兔。
    回到木屋前,看见男子还呆坐在那里,肩上原封不动的披着外衣。那副样子像是经年已久的雕塑。我没见到师父和师兄,便自顾自的烤起野兔肉。
    兔肉的香味很快的飘散开来。正当我刚咬下兔肉,那人伸手夺了过去,狼吞虎咽起来:“我不能死。我要你们都死!”
    他这么说,我能放过他?
    开玩笑!我加快速度,势必要将绝大部分的兔肉消灭掉,让他饿死在简山上。
    当夜。
    我艰难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费力地走到屋里。谁曾想又被人抱起,扔在榻上。这一下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没吐出来。我捂着肚子直打滚,嚎道:“师兄,我要撑死了。我真的要撑死了。”
    “让你吃独食。”他躺在床上,对我嘲笑道。
    我乖乖地闭嘴。
    “你救了他?”他又问道。
    “我怎么会有那么好心。属实想害他,他没上当而已。”
    “你可知你救的人是谁?”
    “是你睡的。”我老老实实道。
    滕歌一如既往地找地方,准备咬我:“你若是知道救的谁,怕是会懊悔今天的做法。”这一口下去,耳垂顿时传来钻心的疼。约摸又是咬出血了。
    这样下去,我浑身上下快成牙模展览图了:“师兄,你换牙啊?”
    “还贫嘴?”滕歌挑了挑眉,露出警告的神色。
    第二天,捡回来的男子不见了踪影,我从灶房兴高采烈地端出一碗红豆粥,补血养气最好用,回头才发现滕仙主的屋里屋外干干净净,滕歌漫不经心地倚在房门,瞧我神色如常的自己喝了红豆粥,咧嘴笑道:“真是没心没肺。”
    “你男人呢?”我这么问滕歌。
    滕歌瞟向远处:“走了。”
    “你还没告诉我,他是谁呢。”突然想起这茬子事。
    “姜厌,天成十一年继位傩主,至今在位十年,其人肤白俊朗生得人畜无害,实则顽劣暴虐动辄屠戮万人,最近习得阴阳采补之法,功力大增后更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我和他探查上古秘境虚碧崖,从离世海中打捞出一个铜匣,原以为藏着什么宝贝,想带回简山给师父瞧瞧。没想到半路起了争执,他打开了铜匣,就发生你所见的一幕。”
    我倒吸口凉气,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的一点:“你竟然在上?”
    怪不得男子羞得没有颜面。
    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寻常公子哥,等等,滕歌刚才说他是谁?
    “傩主!”
    年轻貌美还有点矫情神经的傩主?
    滕歌撩拨我额前细碎的发,喃喃道:“你的头发,跟如儿的不同,挺软的。”
    我打开他的手,二话不说,揣着满腔杀意追下山:“你不早说。亏我还苦口婆心的劝他。”
    我应该杀了他,才对。
    等我追下山,姜厌早没人影了,正好碰到滕仙主。
    滕仙主瞧我杀气腾腾的冲过来:“三儿,你要做什么?”
    “杀人。”
    “莫胡闹。”滕仙主接道:“方才收到消息,颜容曾出现在坎州申城,你要不要……”
    “要要要。”转眼来到滕仙主跟前,只往他身上一趴:“申城在哪儿?”我琢磨了一下,“坎州好像在东方,飞过去得几天。”
    滕仙主淡道:“你为什么不骑千里和婵娟,为师养他们是留着看的吗?”
    嗯,说得好有道理……
    滕仙主道:“送佛送到西,申城很乱,为师带你去。”
    我有点等不及,片刻后,雷厉风行的滕仙主带我骑上千里,滕歌骑上婵娟,我们朝申城进发。
    申城与莲城不同,如果是莲城是江海山川起源之地,民风宽厚淳朴,那申城便是江河湖海汇聚之所,充斥着商贸带来的华丽和世俗。
    明里暗里都是绚烂的狂欢,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
    许久没处在这种环境,管你什么傩教仙山,什么皇亲贵胄,只要出钱,应有尽有。我不由的吐出一口气:“太真实了。”
    信仰是超脱真实的虚幻之物,而生命则是货真价实的存在之物。二者本就不同。
    “你喜欢这里?”滕仙主在我旁边闲着问一嘴。
    行走在申城市集上,滕歌骄傲地骑着婵娟,一身劲装衬得他身材均匀结实,引来很多少女火热的目光。在这里,滕仙主素衣清淡,尽管有超脱世俗的高贵气质,但很显然对申城来说,为仙不如为魔来的快活。
    滕歌目不斜视地穿过莺莺燕燕,我趁机对他挑了挑眉:“师兄正经起来,我都不习惯呢。”
    滕歌转头看我,转了转眼珠:“师妹哪里的话。”
    呸,学师父假正经。我不吃这一套,随口唱道:“你是大魔头,人见惹人爱,杀人不放火,吃人吞骨头。”
    滕歌张了张牙,轻狂道:“要师兄替你松松筋骨?”
    一想到他动辄爱咬人的癖好,想想就打寒颤:“不要。”
    滕仙主睨了我和滕歌一眼:“莫要打闹。”
    愈来愈多的妖魔鬼怪往我们这边靠来,有些娇媚的女子提起裙摆往滕歌身上扑,滕歌不动声色地避开,我觉得他虽穿得毫不张扬,但体内修为丝毫没练到反璞之境,打眼一看,就知道他身价不菲。
    而且据这段时间的了解,滕歌在袭承大将军之位后,接连立下赫赫战功,是以除了蝇头百姓,鲜少有人不知道他的存在。
    反观滕仙主,除了佩带尘世剑,一路上安安静静,毫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
    这么低调,我喜欢。
    我啃着从八宝记新买的豆糕,嘴角和鼻尖都沾上了糕渣,笑得如同一只得逞的小花猫,丝毫没意识到在申城露富是一件危险的事,保不准下一刻就有人把你的财富劫走。
    一个身形矫健的少女不但抢走滕仙主的尘世剑,还抢走了我的豆糕。
    趁着人群混乱,一溜烟钻进前面的小巷,滕歌弃马去追,偏偏被一窝姑娘抱住腰身,身陷莺莺燕燕、香脂软玉中动弹不得,脸都气得铁青,不等滕仙主开口,我使出身不缚影,几下将偷窃的小贼堵在胡同口,抱臂好奇道:“没人教你,拿别人的东西不好?”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女飞快将豆糕塞进嘴巴,瘦骨嶙峋的模样,肘腕处的关节高高拢起,好像皮包骨头似的小人儿。瞧我青衫磊落,觉得我定是没见过世面的正人君子,不敢拿她怎么样:“咳咳,滚开,别挡老子路。”
    我眯了眯眼,拎她像拎小鸡仔一样,将她放在膝盖上,狠狠打她屁股:“嘴巴挺凶的,拿人东西你还嚣张,跟我犯驴劲,嗯?”
    “咳咳,等、等我阿姐回来了,要了你的狗命!”小丫头哭唧唧的,还不肯服软。
    等滕仙主和滕歌避开人群,来到胡同口,就看见我把她倒吊在树上,叹道:“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她饿了许久,猛地吃豆糕这样黏腻的东西,恐怕会呛在气管里。”我见少女咳出半块豆糕,才把她放下来,给她喂了点水润润喉咙:“你老实说为什么抢人东西,我就带你去食楼吃个饱。”
    少女干巴巴的唇瓣被水润湿,空洞的眼睛也慢慢恢复神采:“你真能带我们吃饱?”
    “我们?”我嗅到她呵护谁的心,顺势道了声:“来多少人都行。只要你说实话。”
    少女领我们走到巷尾,这里隔绝外面的喧闹和纷扰,在一处房门前敲了三声。不一会儿,便有人从院里开了门。开门是个饿得不成人形的小胖子,肥嘟嘟的脸蛋都耷拉下来,瞧见少女带了三个人回来,紧张问道:“是傩教的人吗?”
    傩教?我摇摇头,滕歌冷眼旁观,滕仙主不声不响地进了门。
    这是个与寻常人家相比略显破败的小院子。
    但收拾干净,装扮的也很温馨,很多孩子听到开门的动静,就像嗷嗷待哺的小黄莺跑向少女,少女很愧疚没有偷到东西换吃的回来,从袖子里拿出藏好的半块豆糕,干巴巴的道:“你们快吃点吧。我刚才忍不住吃了半块,对不起啊。”
    孩子们虽饿得小脸蜡黄,却没有抢这半块豆糕,只由小胖子将豆糕拿进屋子里,屋里的病人发出虚弱的声音:“我这样的将死之人,还吃什么东西,你们吃吧。”
    “大哥,你不会死的,我带人回来了。”少女闻言,打开窗户,露出脸色灰白的瘦高少年郎,他听到这话一震,双眼泛红道:“糊涂!你怎知他们不是傩教的人!傩教眼下在到处找我们,你为了一口吃食将兄弟姐妹供出去,往后我若死了,怎么敢把大家托付给你!”
    少女带着哭腔:“大哥别说浑话,只要吃饱,你哪里会死。”
    滕仙主不顾小胖子反对,挤进昏暗潮湿的屋子,伸手探向少年的脉搏,笃定道:“他中的是傩教的蛊,不出三日便无命再续。”
    啧,这人说话还是这么直白,不留情面。
    孩子们听后慌成一团,将小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抹着泪:“你胡说,大哥不会死的,大哥说过要带我们去挣大钱……只要挣了钱,就再不会被父母亲人卖给傩教做祭品。”
    我来之前就知道傩教用祭品换取利益,眼见上古秘境继山阴地之后,藏在离世海中的虚碧崖也要开启,为防止出现山阴地人财两空的境地,傩教利用信仰从各地搜罗五百童男童女,等虚碧崖开启的那一刻就用作血祭。
    现在不同往日,我的身份不光是傩鬼,还是简山的门徒,以前护不了任何人,心里难免憋屈和失落,可我现在一点都不怕。哪怕只能喂饱这些孩子。
    “师父,我们去哪儿买吃的?”我问滕仙主。
    滕仙主不食人间烟火,自然不清楚酒楼食楼的位置,倏然看向抱臂倚门的滕歌:“歌儿……”
    “离这三里远有个食味阁,听说是个新面孔开的。我正好也打算去尝尝,不知摇儿可愿一同前往?”滕歌含有深意的问道。
    我满肚子狐疑,他又要捣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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