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漠然回首,眼神似有孩童般的疑惑,丝毫没有刚才凌厉逼人的气势。看了我半天,眸子转冷,又是一副嘲讽的样子。
我攥紧铁栏杆,上面的锈渍勾进手心,远不及胸口往内三寸的疼。短短十来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翌日。
五六个人将我拖出牢房,刚出屋子,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抬头,直勾勾盯着许久未见的天空。
炙热的阳光不加掩饰地刺进眼里,针扎似的疼痛感让人泪流满面。
他们强行按下我的头,让我看清地上湿漉漉的泥水,看来是刚下过一场秋雨,眼窝里打转的泪水顿时滴落,沉默一片土地。
我被绑在两人合抱粗的木桩上,麻绳紧紧勒着,即便有三头六臂也飞不出去。烈日烤晒着皮下沸腾的血液,也不知过了多久,檀香迎着刺眼的阳光走来。
她此刻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身姿清瘦如燕,脸上的浓妆还是这般吓人。而我还在想,一个人要换多少次衣服,画多少次妆,演多少场戏,才能结束粉墨登场的一生。
回答我的是,檀香狠狠的一记鞭打。
不带一丝柔情,鞭上倒挂的刺席卷刚刚好转的身体。
“疼吗?”她问。
我昂着头,不肯服软:“不疼。”
又一记鞭打。旧伤口刚刚热起来,新伤痕又溅起血。
她眼神执拗的看着我,仿佛此生最大的仇人就是我:“还不疼吗?”
但我实在不知道发生过的事,更遑论无缘无故的低头:“不。”
密密麻麻的鞭子落在身上,仿佛看见血花从体内绽放,从中午到黄昏,起先还会疼得抽吸,到最后竟如砧板上的鱼肉,动弹不得。
如同说鞭打是残酷的折磨,那么暴晒则是最好的极刑。
暴晒下,汗水流得凶猛,钻进伤痕,啃咬血肉,直到闻到耳根后焦糊的味道,我才笑出声:“我总算知道,林兄是如何死的。原来不是被打死的,是被折磨死的。”
这种等死的感觉太绝望。
檀香走后,他们将我拖回牢房,我从未觉得如此煎熬。我不是没尝过被折磨的滋味,刚穿越来的那三天,必不会比现在好过。只是我从没想到,做这种事的人会是檀香。
过了一会,乌云遮蔽,大奎像以前一样偷偷摸摸来上药。
我滚到一旁不配合,他试了几次有些恼怒:“你躲什么?”
“谁让你给我上药的?”
“不能说。”他嗫喏着,瞥见我浑身惨不忍睹的伤痕,神色一惊。
“你能告诉我檀香发生过什么吗?为什么对我如此怨恨?”
“这个也不能说。”
我怒了:“什么都不能说,我偏偏要受这折磨,当我没有心肝,不会疼啊!”
他没想到我会如此激动,生怕动静太大招来其他人,慌忙劝道:“我的小祖宗,妖神姐姐,您可小点声啊。要是被人发现是我偷偷给您上药,不但您的伤以后都好不了了,连我都要被剥了皮的。”
“我妖哪里了?我是会喷火啊?还是会上天啊?”我很不满。
“好好好,您不妖,您只是神。”他擦擦额角的虚汗,继续为我上药:“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人交代我这么做。”
见问他问不出什么,我合上衣服背对他。
大奎嘱咐我不要多想,还想安慰,但瞧见我神情恹恹,只好咽了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经受过火烧、夹指、吊晒等等折磨,每当被半死不活的拉回牢房,大奎定会第一时间溜进来上药:“你别怕。你别怕。”
说到后面,他也沉默了。我们相互对望,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交流。什么灵丹妙药都挡不住这般密集的折磨,随着身上的伤越来越不容易好,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扑倒大奎的一幕,正好被几个巡视的人撞见。大奎慌忙用身子压住翻滚的药瓶,药瓶硌得他龇牙咧嘴的:“你们怎么来了?”
巡视的几人满脸邪笑,感叹大奎吃了熊心豹子胆:“大奎,你真敢对这妖女下手。”
大奎愣住,我也愣住,想到我们此刻暧昧的姿势,脑袋都要炸了。
见我俩都是一副受了惊的模样,几人哈哈大笑:“就凭你还想碰她,也不怕妖女吃了你。”
大奎脸皮薄易怒,说着要跟他们拼狠:“我怎么不能碰她。”
我更吃惊,他还有这心思,日后也要对他稍作提防。
“看到没,妖女都嫌弃你。”众人揶揄:“你也只配留给我们提鞋。”
大奎反瞪我一眼,似乎在责怪我不够义气,关键时候让他面子挂不住,我很委屈,他道:“小爷才看不上她呢,我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
“是谁?难不成是七夫人?果然是个狐媚子,连你的魂都勾搭走了。”众人起哄道。
没想到大奎眼睛发红,硬是扑过去打成一团;“让你侮辱她!”
我掩好衣服,这数日来,除了忍受和疗伤,再没有能让我波动的。
牢房里的傩女日渐减少,死的死,疯的疯,我在鬼哭狼嚎的牢房里学会吃饭、休息,安静的待着。每当狭小的窗外布满星辰,我就想着,如果还能出去,我会做什么……
然而之后的种种,就像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而我只身投入深渊,不停追逐着的光点,也消失殆尽。
这一日,牢门被打开,几个人架着我出去,等着檀香又一次的发泄。
本以为又是一顿毒打,可想象中的折磨迟迟没有落下,檀香的身子有些虚晃,地上的影子也略微不稳:“你是不是在等公子?”
她撞破我的心思,我的目光也从地上移到她的脸上,不知怎么了,她脸色苍白的厉害,双唇被咬出血,我有些害怕她接下来的话:“别说!”
檀香哑然失笑:“你还巴望什么?”
我吐了口血沫,说出的话都发抖:“我不听你胡言乱语。你疯了。”
“是了,我快疯了。”檀香幽幽的语气让我从心底泛出寒意:“你和他一样,骄傲又倔强,有着根子骨挺立的容耀和秉性。我原先以为你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像千千万万仰慕他而求不得的姑娘,对,像我一样卑微的姑娘。只是没想到,他到死也要护着你。”
她,说什么……
檀香捏住我的脸,迫使我跟她对视:“你知道吗,公子已经死了。”
这声音没有伪装,再真实不过,我却听出虚幻的重音。
脑海有上千只虫子在撕咬,疼得快要裂开。
她在说什么?公子死了?怎么会。
浑身如坠寒潭,可怕的虚空感把我包围,我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此刻也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我清楚的看见檀香眼底的红血丝,如此扎眼。
我还看见这几天绑住我的木桩,上面的血水沐浴阳光,发出深谙的红。
“你再说一遍。”
“说我设计困住公子,说我给公子下药逼他跟我欢好,他不肯?说我让公子看你受折磨?说我把公子的秘密说了出去?”她笑出泪花,眼底却是万般悲痛:“你让我从何说起。”
原来发生过这么多的事,原来我痛不欲生的时候,他都能看见。我们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却始终无法走在一起。
檀香提了裙角要越过我。
我微微晃动脖子,血液流向脑袋,砰的一声,愤恨淹没所有理智。
“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再不会害怕失去第二次。只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你怎么敢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人们松开我,惊恐的往后退,我身上绽开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害死的他?”
檀香许久吐出一口气:“是我。”
那安静可人、嫣然羞涩的姑娘,已经随着滚滚红尘变了模样,而我还奢求她能记得曾经,记起公子的好。
我错了。
我抬起手,给她一记耳光,力道大得震开血口子,鲜血一下子漫过手心手背。
她双眼空洞的看向远方,泪水打湿浓厚的妆容,显露出原本清秀的模样,只是似乎有红肿,有伤。
我扯住她的衣襟,她似乎想到某些记忆,拼命地推开我,像推开极为恶心的东西,发簪纷纷掉落,整个人如同爬出的厉鬼:“别碰我!你们都别想摆布我,我花檀香死也不受你们控制!”
终于有人看不过去,捋起袖子要冲过来。
我狠狠剜他一眼,藏不住的怨恨喷涌而出,他惊得步步往后退。
檀香大笑。
“这才是你!勾阵凶将,主杀戮,是你害的我,害的公子,你会害死所有人!”
“你这一生必孤苦无依,必流离失所,必见不到真心!”
“我花檀香不后悔,绝不后悔!”
她疯魔到极致,抠着脸,仿佛要把自己的脸生生扒下来。我按住她的手,还是没能阻止她在脸上划出鲜红的一道伤。
檀香跑到井口,双手攀住井壁,把脸沉了下去。不一会儿,才见她猛地甩出来,用长袖盖住脸擦拭着,走到我跟前,缓缓放下。
“你不是想问我,发生了什么?你看如今的我,是什么模样?”她漫不经心,冷漠而平静地移开袖子。
以前的檀香不算漂亮,但清秀温婉,整个人呈现出一股淡墨般的书香气质。
现在的檀香脸上都是青紫的印痕,原本细腻的皮肤布满蜂窝煤似的针孔,方才被浓厚的脂粉盖住,一经清洗,竟是些触目惊人的伤!
我抚上她面颊的伤,她疼得吸气,却还要挺立天鹅般优雅骄傲的颈背,笑得灿烂绝望。
她不是受尽宠爱吗?哪还有人敢伤她至深?我环顾四周,发现他们的脸色都是漠然、见怪不怪甚至讥讽,顿时明了:伤害檀香的,不会有别人,就是他们口中的老大。
檀香推开我的手:“可怜我吗?我不需要。”
我抱紧她瘦弱、摇摇欲坠的肩膀,疼得说不出话。
“就在驱傩之夜,公子让我在傩祠外等候,我却被绑到浴凰楼的最高处,任、人、玷、污!”
檀香使出浑身力气推开我,自己也倒地:“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只是想帮助你,帮助公子,我老老实实等在外面,为什么会被带到浴凰楼饱受欺辱。我不该遇到你们,我不该离开。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喜欢上公子。你们都没有心。”
檀香离开的时候,玉簪金钗撒落一地,她倔强的身影宛若蒲柳,一吹就倒。又仿佛高傲的锦雀,下一刻,振翅欲飞。
回到牢房,我躺在草甸上,浑身滚烫,却感觉不到痛感,想到白端死了,一颗心要跟着去了。
迷迷糊糊间,一股清香袭来,在肮脏腐臭的牢房里,显得那样特殊。我本想看看是谁,眼皮越发不受控制,挣扎几下,昏倒前只见一双绣鞋走来。
“她果然是凤血种脉,受尽折磨还不死。”女子的声音带着威胁:“停手吧,别耽误主上的大事。”
引来嘲笑:“为了所谓的凤血种脉,你们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是檀香。
“主上可是傩教的尊者,容得着你多嘴?”
“让他来见我。”
“你有什么资格?”先前的女子恼怒。
“你又凭什么摆布我?”檀香笑道:“傩教欺我柔善,世人骗我温良,你们害我眼下,我活着不是还相信你们的鬼话,是大仇未报,不想死。”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死寂的牢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用水将我泼醒,我看到一张肥美的脸:“葛老板?”
有人呵斥我:“混蛋,这是我们老大。”
哦,原来是他。我冷笑:“找我什么事?”
葛老板笑道:“姑娘是将星转世,七夫人不懂事打伤姑娘,我带夫人赔不是。”
“你不配。”我笑得也和蔼可亲。
“姑娘生气是应该的,只是还要留住姑娘一阵子。”
葛老板把我安置在一处别院。
院子清冷,檀香裹着衣袍站在院前,繁花落尽满院的枯骨。
她幽幽的说:“凤血种脉的诱惑,果然不同凡响。”
这是我第三次听到“凤血种脉”这词。
“那是什么?”
檀香没有回答,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我看见葛老板的人将她的屋门钉死,屋里传来发泄般的吼叫和瓷器碎裂的声音,我透过门缝望去,她瘫坐地上,手上满满鲜血,发丝散落,狼狈而迷茫。
“老大说了,七夫人神志不清,要自个冷静冷静。”大奎引着我去隔壁的屋子:“你先住这吧,过阵子我们要赶往山阴地。”
大奎合上门,脚步声在檀香屋前顿了一时,很快走远。
这间屋子干净素雅,样样俱全。我褪下沾满血迹的黑袍,钻进一旁的浴桶里清洗干净。等梳洗好,顾不得身上的疼痛,钻进床褥,疲倦将我拖入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
我想起身上的伤,发现又愈合几分。看来凤血种脉真的很神奇。
大奎推门进来,手里端着饭菜:“饿了吧,来吃吧。”
我摇头。
“没下药。”他夹了一口塞进嘴里,证明没有毒。
我这才下了床榻,顾不得用筷子,捏了块肉往嘴里塞,肉汁香浓,差点咬掉舌头。
大奎咂舌:“你们宋家没饭吃吗?怎么能吃出你这德性?”
“什么宋家?”我囫囵着,没听清他念叨啥。
“你是宋家二小姐啊。”
我哑然。宋家二小姐就是和我换衣服的傩女,他们至今以为我是宋绫。
宋绫是城主的二女儿,和宋罗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宋城主膝下无男儿,只有三个闺女,分别唤为“宋锦绣”“宋绫”“宋罗”,包含着锦绣绫罗、大富大贵的意思。
既然大奎还以为我是宋绫,为什么不能用这身份逃走。我停下动作,对他说:“我们做个交易吧。”
“你先说。”他明显不信任我。
“你偷偷放走我,我让城主爹爹给你一大笔钱。”
大奎思索一番,内心天人交战,恐怕在想公子死后,许他的承诺没人兑现,何不跟我混。他似乎想好了,压低声音道:“你说的可算数?听说老城主因你烧了罗城,救了傩鬼,跟你断绝血缘了。”
没想到她爹这么狠。只不过得罪傩教,连断血缘都能说出口。
“凡事都有对策,我爹终归是我爹啊。”我脸不红的道:“我有的是办法偷梁换柱,对外就说宋绫死了,我躲在城主府不出来就是。不照样有锦衣玉食,好吃好喝的。”
大奎闷不吭声收拾碗筷,我给自己倒杯茶,气定神闲的看他,其实手心出的汗快要黏住茶盏。
看得大奎忍不住了:“好吧,我有个喜欢的女人。你答应我把她一起救下,我便助你逃跑。”
“有何不可。”我嘴角抽搐,还要保持微笑。
我又不是真的宋绫。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要救其他人?我大罗金仙啊我。
大奎走后,我开始愁眉苦脸的想点子。只是第二天一到,传来了大奎的死讯。
听说他被绑在木桩上,死时一个劲的往东南方向看。
而我,就住在东南角的别院。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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