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烨,给本将军安静点儿,走远点拾柴火!
这一声霸气十足,正常行走的队伍陡然停滞下来,护卫着太子御撵的禁卫军目瞪口呆的望着地面上摔得清脆响、打着旋的御供景窑红瓷盏,一时无措。
就算里面躺着的那个是上将军,这话怕也太过惊世骇俗了!
半晌,御撵车架上露出个脑袋,正是禁卫军副统领张云,他朝四周的将士看了一眼,轻轻咳嗽一声,殿下有旨,众人噤声,慢行上路。说完脑袋便缩了回去,安心做他的马夫。
众将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后收紧嘴,提马前行,连呼吸声也给缓了下来。
不少将士虽肃穆端严,却总忍不住朝马车里投上几眼,心底偶尔感慨一句。
做上将军能做到这般地步,任安乐还真是开了云夏君臣之别的先河!
马车里,韩烨看着如来时一般睡得昏天暗地的女子,就着孤零零剩下的一小杯参茶,垂眼翻书,藏起眼底的无奈。
他背着她在谷里走了一整夜,那三个倒霉的也跟着站了半宿,清早他唤醒任安乐时,她只是垂着脑袋掀开眼皮子看了他们一眼,回了声哦,然后又接着睡过去了。
任安乐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豁达坦dàng也是最没心没肺的姑娘。谁对她上了心,输的不是一时,是一世。
huáng昏之时,许是嘎吱的声音实在刺耳,任安乐不qíng不愿睁开眼,抱着被子盘腿起身,对着丰神俊朗一身贵气的韩烨瞅了半晌,一出声,嗓音有些gān涩:我们出谷了?
韩烨挑了挑眉,还未答,守在外面的苑书听得声音,风风火火掀开帘子,眼底含着两包泪,声若铜锣,哎呦喂我的小姐,您可算是醒了。您上山时是怎么答应我的,您要是死了,咱们一大家子可要靠谁去啊,这马上就要入冬了,咱们全府上下连件棉袄都还没买上
苑书嚎嗓子的功力jīng进了不止一点半点,倍儿清脆,一时间车队前后百米听得那叫一个清楚明白。禁卫军将士面色古怪,脸涨得通红,若不是怕坏了殿下的旨意,恐早就笑破喉咙了。归西抱着一把剑随在最后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丢脸,gān脆捂住了耳朵。
马车里,热闹了一阵后是诡异的安静。任安乐施施然裹着纤薄的棉袄坐在角落,托着下巴,待苑书嚎完了,才不慌不忙懒洋洋道:苑书,我还没死,你这是嚎丧呢?
苑书被噎了个惨不忍睹,顿时委屈起来,一脸悲愤,小姐,您的功夫
一直垂首看书的韩烨突然抬头,朝苑书轻飘飘看了一眼,可怜的姑娘被吓得一哆嗦,忙捂住嘴,小媳妇一样退了出去。
再过一日便是京城,我让赵擎先回京禀告,入京后你便回将军府休息,过几日再上朝听政,至于五城兵马司之位待你的伤好了,我再向父皇请旨。韩烨略显平淡的声音传来。
这是要暂时解她的兵权?任安乐眼底有几分玩味,哦了一声,道:殿下思虑周到,这样也好。
随即马车内归于平静,半晌,韩烨都未再听到任安乐任何的只言片语,他有些好奇,抬首,微微一怔。
一脸淡漠的女子倚在窗边,眉眼冷冽,落日的余晖印在她身上,像是笼罩了一层看不见的薄雾一般。
韩烨拿着书的手渐渐握紧,眼底微黯,只是到底,一句辩白的话也未再言。
深宫寝殿内,睡得不安稳的嘉宁帝听到门外赵福的呼声,猛地惊醒,沉声道,进来。
赵福小心推开殿门,躬身走进,手里握着密报,一脸喜气,陛下,太子殿下找到了,殿下的贴身侍卫赵擎刚刚从化缘山赶回来,给陛下带了殿下的亲笔信
赵福话还未完,嘉宁帝已从chuáng榻上光着脚走下来,气势十足地夺了老太监手中的密信,展开来看。
寥寥数笔,简单gān脆,是那个混小子的笔迹。年近不惑的老皇帝长长舒了口气,素来刚硬健朗的身子一时竟有些发软,朝chuáng边踉跄了两步。
赵福急忙上前去扶,被嘉宁帝躲开,无事。他坐了片息,待恢复了几分jīng神,朝赵福一挥手道:赵福,去左相府,把姜瑜给朕传进宫来。
赵福一怔,不由问:陛下,现在?
嘉宁帝声音淡淡,朕还嫌迟了,朕想问问他,是不是富贵日子过久了,便忘了姜家的尊荣是谁给的?
嘉宁帝声冷如冰,夹着满满的yīn沉怒意,赵福生生打了个寒颤,急急领命退了出去。
左相府后院,姜瑜一身儒袍立在庭院里,向来肃穆端严的面容隐有疲态,因着已入深夜,寒气颇重,年迈的身子扛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
一旁的老管家急在眼里,走上前,老爷,夜深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左相摆手,声音暗哑,化缘山可有消息了?
老管家摇头,回:没有,青龙、白虎和带去的人手一个都没有回来,我差人去大理寺打探,如老爷所料,前些时日死在京城外的果然是青城老祖。
若是青城老祖还在,青城派何至于绝了脉,断了根。
老爷,听说净玄大师已入了死关,那青城老祖已是宗师,世上还有人能取了他的xing命?
左相负于身后的手动了动,眼一眯,没回答,只淡淡道:太子之事陛下瞒到如今,想必是其生死不知,对我们而言倒也不算太坏
话音未落,院外有小厮轻唤:老爷,宫里来人了。
左相额角不自觉一抽,老管家忧心忡忡,急道:老爷!
这么晚了传老爷入宫,陛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念及当今圣上的手段,他生生打了个寒颤。
无事,不必惊慌,守好家门。左相吩咐了一句,挥了挥袖摆朝院子外走去。
相府门外,他看着马车里正襟危坐的大总管赵福,平静的眼底终于裂出fèng隙来。
相爷,您坐稳了,陛下在宫里等着您呢。
伴着这么一句莫测难辨的话,马车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时至深夜,皇城静谧无声,唯有上书房明如白昼,守卫森严。
左相跟在赵福身后,心里越来越冷,甚至有两次差点绊倒在暗沉的石阶上,但每一次都被走在前面的赵福及时扶住。
相爷,早知如此,您又何必做到如此呢?
尖细的感慨声响起,左相抬眼,望见赵福略带不满的眼神,嘴巴张了张,半晌,只言一句,阿福,我也是身不由己。
嘉宁帝当年还是忠王时,两人便在王府里当差,算起来,也有几十年jiāoqíng了。
贵为一国宰辅,哪里有什么身不由己,不过是心大了,想要的更多了罢了,赵福未答。
上书房近在咫尺,左相踟蹰了一下走进去,赵福关上门,守在门外。
上书房内静悄悄的,嘉宁帝披了一件外衣,连眉都没抬一下。
左相行上前,对着御座上翻看奏折的帝王直直跪下,六十几岁年纪了,这一跪倒是半点不含糊。
嘉宁帝一脸冷沉,未叫起,左相就这么一直跪着。一个时辰后,嘉宁帝批完奏折,抿了一口渐冷的浓茶,皱着眉,猛地将杯子扫到地上,碰出刺耳的响声。
赵福,滚进来换茶。嘉宁帝话音未落,赵福已经端着一杯温热的茶走了进来,他避过左相跪着的地方,将茶送到嘉宁帝手边,又默默退了出去。
待嘉宁帝抿了几口,润了gān涩的喉咙,他才抬眼朝地上已现佝偻的左相看去。
卿可怨愤于朕?这是今晚嘉宁帝对姜瑜说得第一句话。
左相jīng神一振,像是看到了盼头一般,声带惶恐,臣不敢。
哦?嘉宁帝的话凉幽幽的,带着一丝儿冷意,那你说,朕该不该怨,该不该愤?姜瑜,你有几个脑袋,你姜家有几族人命,你真当朕舍不得一个皇子,被你拿捏在手里摆弄不成!
左相呼吸一滞,话噎在了喉咙里,触到嘉宁帝森冷的目光,伏在地上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突然一个激灵,磨着膝盖凑到嘉宁帝面前:陛下,臣有罪,臣大罪啊!臣一时糊涂,才会做下这等错事,只望陛下看在老臣几十年忠心耿耿的份上,给姜家留个根,老臣来世为陛下做牛做马,报陛下今世知遇栽培之恩啊。
左相哽咽难言,头磕在地上,一声声闷响,听得着实骇人。
嘉宁帝沉默的望着地上老泪纵横追随了半生的老臣子,半盏茶后,待他头上一片青紫时才突兀开口,姜瑜。
左相一怔,被这冷冽之声一喝,抬头。嘉宁帝看着他,半点qíng绪也没有,你这条命,朕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拿去,朕说了不算由你自己决定。如今朝廷多事之秋,你若能辅佐得当,朕会赐你一个终老。
左相脸上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深深埋下头,陛下洪恩,老臣必以死相报。
嘉宁帝看他这副模样,眼底划过一抹讥诮。若倒退个二十年,他倒是不怀疑姜瑜的话,如今能有个三分真,便算是好的了。
好了,你回府吧。嘉宁帝摆手。左相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躬身往后退,至门口时,突然传来嘉宁帝微冷的声音,朕昨日颁了旨意去西北,让小九去安化城守着,他还小,可以学学他皇兄,多历练几年,两三年内就不必回京了。
安化城在西北边缘处,远离军权中心,陛下这心,也太狠了些。
左相身子抖了抖,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赵福立在门外,倒是一点也不诧异他会完好无损的走出来,笑着走上前,扶着左相往石阶下走,絮叨叨的念着,相爷,陛下心底到底念着旧qíng,您日后别再让陛下寒心啦。
左相听着,一个劲的叹气摇头,嘴里说着后悔之词,下了石阶,他推了赵福的相送,笑着让他回去服侍嘉宁帝。待赵福笑呵呵的身影消失在石阶尽头,入了上书房,那一声吱呀的关门声落入耳里,他才陡然泄了心神,瘫软的靠在石墙下,不停地喘息。
嘉宁帝刚才对他是真的起了杀心。也难怪,他一介臣子,妄图祸乱朝纲,死百次亦足矣。只可惜左相嘴角诡异的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只可惜,他于大靖还有用,他死不得,他姜家也灭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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