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差点撞在裴徊光的胸膛。好在这回她及时忍下来,没讶然出声。
这裴徊光!竟是走路没有声音的!
宫婢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盥室就在隔壁,沈茴刚刚从那里出来,宫人还在那边收拾。沈茴忽然就想,她可以看见外面的人影,那么外面的人会不会看见裴徊光的身影呢!
意识到这一点,她慌忙拽住裴徊光的衣袖,将他拉到床榻上去。裴徊光顺着她的力道在床榻坐下。沈茴一腿曲在床榻上,一腿立着,急急去拉床幔。
厚重的双层床幔纷纷降落,床榻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娘娘和咱家的事情,就连自己带进宫的贴身侍婢也不愿让她们知晓?”
沈茴拉整床幔的手顿了顿。
“啧。娘娘是多金贵的一个人啊,和一个阉人好上了,是挺难堪的。”裴徊光语不紧不慢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抬手,长指为梳,从上到下,慢悠悠地梳理着沈茴垂散在身后的长发。
他的指穿过沈茴柔软乌发的缝隙,轻轻滑过她的脊背。于是,沈茴第一次懂得什么叫脊背生寒。
裴徊光再一次为沈茴梳到发尾时,沈茴转过身来。她在他身边坐下,强压下心里的紧张和惧怕,用最温柔的语调:“若本宫不再是皇后,自然不会再恐旁人知晓。”
“娘娘是不想做皇后了,还是想换个皇帝了。嗯?”裴徊光摸她的头发,又捧起一把在唇鼻前闻了闻这带着甜味儿的香。
沈茴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她觉得裴徊光在引她走进一个万丈陷阱,竟一时不敢作答。
她一直想的都是借裴徊光的力量辅佐齐煜登基,自己成为那太后。竟从未想到裴徊光说的前者。
他所说的前者,沈茴一时也不知道那是好还是坏。
不再做皇后?换个身份离开宫廷,将煜儿也带走,不再管皇权争斗的勾心斗角。如此,她必然还要再依哄着身边的裴徊光。可天下男子向来既薄情又多情,而她又没了皇后身份,他要不了多久总会厌了她,她倒也不难摆脱他……
可是、可是……
昏暗的床榻里,沈茴眼前瞬间浮现很多纷杂画面。她从江南千里迢迢而来,一路见到那样多的沿乞百姓。即使离京近了,也不见减少。
她从书中读到的盛世不是这个样子的啊!天下太平阖家欢乐难道只能是书上的画面吗?!
裴徊光将沈茴的长发绕在指上,一圈又一圈。
“煜儿不好吗?他那样喜欢掌印。”昏暗中,沈茴试探着问。
裴徊光停了动作,绕在他指上的乌发逐渐松散、滑落。他意味深长地说:“好啊。正是可惜这干儿子太好了。”
沈茴努力琢磨了一下裴徊光这句话的深意,却也一时没想明白。
——因为她一直都没弄懂裴徊光的目的。
沈茴隐约意识到,她必须去了解裴徊光。而且这事儿迫在眉睫。
“掌印,我们去沧青阁好不好?”沈茴软软靠过去,偎在裴徊光胸膛,声渐引诱,“在所有人都知道之前。”
“所有人?”裴徊光笑了。
他觉得有小皇后拿出来的筹码越来越有意思了。难道她以为他在意这些东西?
这天下,还有什么玩意儿是他在意的?
沈茴站起身,走到博古架旁,推动了暗器。然后安静地站在矮门处等待着。直到听到裴徊光起身的声音,她这才松了口气。
裴徊光扫了一眼沈茴身上的寝衣,拿起架子上的披风,裹在她身上。
沈茴与裴徊光一同走进暗道。可没走多久,沈茴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之前带着灿珠去沧青阁的时候,灿珠会执一盏灯。那盏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里虽然光影昏暗,可到底能指路啊!
而现在,她没有带着灿珠,竟是自己忘了这件事!而裴徊光也没有拿
灯……
沈茴走在漆黑的暗道里,盲了眼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她努力回忆,也只记得这暗道暂且还是直直的一条路。可再走一会儿,这暗道便不是直道了。
第一次走这暗道的时候,沈茴便仔细观察过。这暗道存在好些年的样子,更是许多年没人走过,不仅没灯,地面砂砾也多,坑坑洼洼的。
沈茴什么都看不见,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磕磕绊绊。
可身边的脚步声却从容得很,沈茴不得不怀疑裴徊光那双眼睛能适应这黑暗。是了,他来时便没有执灯。
沈茴再次膝盖一矮,踩进一个坑洼里,还没站稳呢,忽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她的手,她一惊,瞬间将手缩回去。
以为蛇啊蝠啊鼠啊什么的……
然后,她才意识到刚刚是裴徊光的手。
她转过头,望向裴徊光的方向。一片漆黑里,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见他的轮廓。
裴徊光已将小臂递过去许久,却没想到这小皇后全然没看见。他俯身,去拉她垂在身侧的手,又被见了鬼似地甩开。
“呵。娘娘莫怕,这暗道没有鬼。”裴徊光的声音带着低笑。那浅笑在暗道里低低徘徊着。
裴徊光重新去牵沈茴的手。
沈茴的手握住掌中,裴徊光略有些意外掌中过分柔软的触觉,指腹在沈茴的手背上轻轻捻抚而过,然后将她的手放在他另一只微微抬高的小臂上,给她搭。
沈茴像找到拐杖的瞎子,握住他的小臂。她手心下是他窄袖衣料,指尖碰着的却是他腕上微凉的触觉。沈茴将手往后挪了挪,重新牢牢搭着。
暗道长而黑暗,有了凭仗,倒也能走得安稳。
终于走出暗道,一阵风迎面吹来,吹乱沈茴的长发和披风,她松开裴徊光,胡乱一边理头发一边往前走。
不远处的阴影里,沉烟惊讶地望着裴徊光和沈茴从玉檀林走出来。天色昏暗,沉烟看不清沈茴的面容。沈茴曳地披风里是寻常的寝衣,长发也未挽。身上没有标准着身份的痕迹。
沉烟认不出沈茴,却一眼可以认出裴徊光。即使是再黑,她也能从他的影子、他的脚步声,将人认出来。
沉烟看着两个人离得那样近,看着裴徊光侧过脸望向身边的女人,甚至为她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原来流言是真的——沉烟在心里呢喃着。
宫里做事的人都知道沉烟心气高。她是官家女出身,入了宫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成了司寝女官。
是以,当初皇帝将她赏给裴徊光的时候,她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她自认为不是以色侍人的宫妃,又不是为奴的宫婢,她是女官啊,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吃饭的人。她哪里愿意去侍奉个残缺人?
可是裴徊光不要她。
一点犹豫都没有地拒绝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起先看不上,可知道自己被人更加看不上,羞恼之后,反倒更容易上了心。
人前,她还是那个端庄周到的女官。
人后,却不自觉地去关注裴徊光。
本来所有的情绪都该继续不显山不漏水,可是宫中流言飞起——掌印身边有女人了。
竟是真的。
沉烟望着走进沧青阁的身影,不由去猜想那该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
这一次,裴徊光带沈茴去了五楼的一间房。
沈茴望一眼桌子上打磨玉石的器具,有些不解地望向裴徊光,问:“掌印要本宫亲自磨一枚戒指赔你不成?”
“娘娘可知美人养玉?”
沈茴怔住。
她知道,可是她却白着脸说:“不知。”
“刘嬷嬷怎么教的。该杀。”
“知道!”沈茴咬唇。
裴徊光走到方桌前,指尖拂过盒中的几块上好玉料,说:“娘娘来挑一块喜欢的。”
沈茴心乱如麻,随手指了一块。
“换一块吧。”裴徊光的视线上下扫过沈茴,“这块的大小,娘娘不怕塞不下吗?”
第28章
起风了, 冬日里呼啸的北风叫嚣着灌在墙上窗户上。沈茴听着外面击敲窗户的风声,脸色发白,身子晃颤着。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方桌上打磨玉戒的器具。他忽然转头望过来, 说:“娘娘莫乱动,玉料滑顺, 当心不宜取出。”
沈茴果真不敢再动了,僵坐着。
她脑海当中果然浮现那块黑玉取不出来的场景。倘若取不出来了怎么办?她脑子里又浮现太医院的那群太医们一个个全部赶过来,然后……
沈茴咬咬唇, 把委屈憋回去。
她恨恨瞪着裴徊光准备打磨玉戒的背影, 从未骂过人的她在心里默默骂了句:死太监。
原来骂人的确能舒缓些愤恨。
沈茴在心里默默继续骂下去:死太监、死太监、死太监、死太监……你、你等我煜儿长大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大卸八块……
他说两刻钟。
两刻钟怎么这样久。
·
那块和田黑玉玉料油糯细腻, 色泽浓郁,置于裴徊光清隽修长的白指间, 越发显得如墨似炭。
沈茴转过头不想看。一点都不想看那块破石头。
她整理了裙子, 生气地起身往外走。
“娘娘去哪里?”裴徊光问话时, 目光落在掌中把玩的黑玉上, 欣赏着。
“暖榻!”沈茴咬牙切齿。
沈茴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去了,把木梯踩地蹬蹬响。她一口气进了七楼的寝屋,站在屋子当中一动不动好一会儿, 才闷声往床榻去, 泄气一般扯开叠好的被子给铺好, 又自己钻进被子里,愣愣望着屋顶。
她捏着被角往上提,身子往下滑,将脸也埋在了被子里, 只柔顺的长发从素色的被子下露出些许来。
沈茴自然是睡不着的。她将自己藏在被子里, 胡思乱想了好一通, 到了后半夜,当真除了自己的气息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她不辨时辰,只隐约觉得似快要天亮了,终究不敌困意,睡了过去。
没有睡好。
醒来时,沈茴先是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衣裙,发现仍旧整整齐齐的,才转头望向床侧。床侧空无一人,连玉枕都是昨天晚上她摆的地方。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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