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宫翠有些窘迫。
真是不好意思, 他能说他一心想着找高杉的麻烦,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吗……?
迎着那双温润的灰眸,说谎和承认错误都是相当艰难的事。雨宫翠深吸一口气, 假装突然对一旁摇曳的豆苗产生了兴趣。
“我会好好考虑的,老师。”
吉田松阳颇觉趣味地笑了起来, 神情有些揶揄。
“我以为你已经决定好了。怎么,是不想告诉我吗?”
“不, 我——”
他在急促的否定之后骤然收声, 低声道, “您怎么会这么想?”
接收到疑问的师长伸出手来, 轻柔地摸了摸学生的头顶。
“因为那条道路,必然通往你想要的东西。”
“若是听见我这么说, 心中立刻有确切无疑的形象浮现出来,那和道路的决定又有何区别呢?”
棕发的青年抬手指向门口,示意他往那个方向看过去。
而视线的尽头, 衣着略显凌乱的高杉晋助刚刚冲进后院,正停步搜寻老师的身影, 在发现了豆藤架子边的二人后眼睛一亮,喘着气大步跑了过来。
……想要的东西吗?
像是自恃无人能看穿的伪装被突然揭下, 心中的所有念头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雨宫翠不由自主地屏息,连着倒退了两三步, 然后在高杉接近之后慌不择路地快速离开, 甚至忘了同老师告别。
高杉:???
他目送那个身影像见了鬼一样飞快后撤, 从这直白的反应之中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的转变,终于相信那孩子已经不会像从前一样黏上来。
但意料之外, 庆幸之类的正面情绪却相当没有存在感。
那一瞬间充斥心头的复杂感受——愕然、迷惑、不安, 乃至油然而生的委屈, 甚至下意识开始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被嫌弃成这样?
……不,不对。
这种反应,不应该正是他想要的吗?
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弯,但脸上的表情却低落得相当明显。
他停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才继续向重新拎起浇水壶的吉田松阳走近,无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
“老师。”
“是高杉啊。有什么事情吗?”青年笑眯眯地看着他,“如果是官府巡视的事,翠已经告诉我了哦。”
高杉晋助闻言怔了怔,抿着嘴唇摇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就没事了。老师,我先回去了。”
“去吧,不用太难过。”
成天看着这几个孩子打打闹闹,吉田松阳对他们心里的想法简直一清二楚。
拥有太久已成习惯的东西,蓦然失去立刻就会觉得空空落落。
但既然之前一心一意想踢开对方,即使现在觉得后悔,唯一能责怪的人也只有自己。
作为伫立在道路尽头、被追逐的一方,这孩子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他虽然身为师长,但归根结底,无法替任何人做决定。所以即使感到些微的担忧,也只能温和笑着安慰了两句。
“翠应该从未记恨过你。但瓷器一旦破碎,就很难修复……问问自己的心,然后按照那个答案审慎笃行,前进下去吧。”
高杉晋助恭敬地低头应是,恍然地将这句叮嘱反复咀嚼。
而村塾的道场里,被坂田银时拉去练剑的雨宫翠在擦汗的间隙,听见出乎意料的电子音响了起来。
【友情提醒宿主,攻略对象信任值上涨二十点!目前的信任值为:10点!】
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
最近一次照面,他好像只有从那家伙面前跑掉而已吧?被明晃晃嫌弃了反而会加信任,简直就是——
“抖m吗。”
雨宫翠低低地嘀咕了一声,看见对面阿银的耳朵敏锐地翘起,顿时缄口不言,重新投入了挥汗如雨的剑道练习之中。
那之后,每次和高杉晋助在走廊的两端狭路相逢,雨宫翠都照旧选择扭头就走/换条路绕开。
但和过去不同的是,对面的孩童脸上少了一份不忿,多了许多欲言又止。
甚至最近一次,在转身离开的时候,余光瞥见这人下意识快步跟上,走出两三步才堪堪停下——虽然只是两三步,但也足够让雨宫翠惊悚了。
更加让人惊悚的是,如是避让了两三次之后,高杉晋助的信任值悄咪咪地上涨了一点。
愕然的雨宫翠瞅着个位上那个小小的“1”,百思不得其解。
……超市大促销满十送一吗?高杉晋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他怎么不知道?
与此同时,变得好说话的高杉同学正坐在教室的一角,跟好基友桂小太郎长吁短叹。
“他根本不肯跟我说话,转变未免也太大了。”
“虽然我的确不想再跟那家伙打交道,但思来想去,之前被演武馆的家伙找麻烦时他好歹帮了一把,如果不能当面致谢,就仿佛我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一样——”
桂小太郎一脸冷漠,甚至蠢蠢欲动地想用手头的书卷成筒把这家伙敲醒。
“明明平日里看着不笨,怎么一碰到这种事就失了分寸?你仔细想想,雨宫过去总是那个被欺负的,如果不是有所隐藏,那种情况怎么可能敢冲出去?”
高杉晋助沉吟一会儿,做恍然大悟状。
桂小太郎欣慰:“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右手握拳敲在左掌心,高杉晋助神情激昂,略带羞愧,“他能克服恐惧、只字不提,说明的确很在意我……两相对比,‘朋友’这个词,是我配不上。”
桂小太郎被这份思路清奇的答卷震惊得目瞪口呆,而坐在走廊里沉思的雨宫翠眼睁睁看着计数器上的数值飞快变动,嗖地涨到了【21】,表情和前者相差仿佛。
——高杉那家伙,到底自己脑补了什么?!!
在一句交谈也无、甚至连眼神接触都罕有的情况下,高杉晋助自己把自己的信任值刷到了【34】。
不是说他的自我攻略仅止于此,而是在数值到达三十四的那一天,归属于幕府麾下的巡查人员终于来了。
时值深夜,有家可归的村民之子们已经各自回家,原本睡下了的众人被打破夜晚静谧的粗暴敲门声惊醒。
知道内情的几个孩子飞快穿衣出门,在村塾的正门口遇见了提着白色灯笼的松阳老师。
后者根本不像刚刚从梦境中被吵醒的样子,头发和穿着都打理得细致得体,神定气闲得像是要迎接经年的老友。
披散在身后的棕色长发被灯笼涂抹上一层跃动的橘光,青年看向冲出来的学生们,眼神在欣慰的同时也带着无奈。
门外的町奉行所来人被这几个孩子的来势汹汹吓了一跳,不由驻足门口,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诸位请进。这些孩子有些莽撞了,如有冒犯还请包涵。”
吉田松阳后退半步,比了个邀请的手势。武士们迟疑着迈进来,转动头颅打量夜色中的村塾,而青年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开始介绍起自己引以为豪的心血结晶。
“……已经有二十多个孩子在这里听课了,助向学者求学,我不觉得这是坏事。”
一段话说完,他把注意力从交头接耳的男人们身上移开,挥手示意走廊下的雨宫翠等人离开,赶快回屋里睡觉。
“不养足精神的话就没法上早课”,被这种正确到无法否认的理由所驱赶,的确帮不上忙、只能添乱的背景板们被撵回了屋里,但谁也没了睡觉的心思。
坂田银时趴在门板上,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如果连老师这种人都不允许存在,那这个国家就算是完了。”他的声音一改平日里的漫不经心,往外散发着冷气,“不论如何,我会守护好村塾。”
高杉晋助和桂小太郎用沉默表示了肯定。雨宫翠窸窸窣窣地钻进被窝里,呼吸不一会儿就变得平稳绵长。
没听到什么动静的天然卷恨恨放弃,一回头发现小伙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似乎已经陷入了甜美的梦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整个人飞身扑上,把雨宫翠压得几乎断气。
“咳咳,给我下去——!”
“你还生气!阿银都没有生气!”
坂田银时脸都被推得变了形,还是坚定不移地呈八爪鱼状压在他身上,语气悲愤得相当做作,“家都要没了,就算是有被窝可睡就觉得很幸福的猪崽也好歹担心一下啊!!”
“这又不是担心就有用的事,猪崽同学。”
雨宫翠费力地从他身子底下爬出来,坐在角落喘气。
门外传来了生锈的合页转动的声音,大门开合,灯笼的橘光映在障子纸上——看来那些巡查的武士终于走了。
凝视着重归漆黑的夜色,雨宫翠无声地叹了口气。
“就算村塾被取缔了又怎样?只要老师还在,总会在别的地方建起别的村塾,只要我们还留在老师身边,什么都不会变。”
“到那时候,我会给发誓守护好这里的阿银烧纸的哦。”
即使看不清楚,也能感觉到被否定的坂田银时满脸纠结。余下的两人面面相觑,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青年愉快的笑声。
“哈哈哈,的确如此。”
“老师!”
离得最近的桂小太郎急切地站起身去开门,却被早就猜到学生们反应的吉田松阳阻止了。
“不,不用开门——夜风很冷,就这样就好。”
“阿银想守护的究竟是什么?建筑吗,还是‘松下村塾’的名头?对我而言,唯一重要的只是学生而已。”
“就像翠说的,‘总会在别的地方建起别的村塾,什么都不会变’。村塾没了再建就是,但如果伤害了我的学生,就算要拔刀与整个国家为敌、也在所不惜。”
深夜的寒风的确刺骨,青年声音渐低,在渐趋于无的呢喃之后,不由自主地轻咳起来。
品味着这份宣言中煌煌的意志与决心,雨宫翠吁出长长的一口气,随即回过神来,伸脚踢了旁边发傻的坂田银时一下。
后者这才反应过来,狠狠抹了把脸,飞快地扑到了门上。
“我、我懂了老师,我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明天还要上早课,请您赶快回去休息吧!”
吉田松阳笑着答应,在道了晚安之后,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木制的走廊上。
已经远远过了平日里上床睡觉的时候,闹腾了这么一阵,困意愈发汹涌地涌了上来。各怀心思的几人思考着老师留下的话,默默爬进自己的被窝,很快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对我而言,唯一重要的只是学生而已。】
而对这些没有过往、从四面八方追逐着光芒而来的孩子而言,重要的不是建筑,不是名号,同样是作为老师的“吉田松阳”本身。
——请等待着吧。
总有一天,长大成人的我们会用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回报您……就像您曾经做的那样。
说实话,雨宫翠已经做好了村塾被取缔、一切从头再来的准备,他不觉得幕府会对吉田松阳这个拉帮结党的现行犯网开一面。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天过后,风平浪静。
町奉行所的武士们没有再上门,一切一如既往。
雨宫翠松了口气,觉得可能是事后特意去找旧日同学——那个梳着月代头的少年深入谈心,让他和父亲大人多做交流,由此收获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由于演技太过精湛,再加上剑术在松阳老师的指导和银时的陪练下突飞猛进,已经能一对一轻松单杀柔弱无力的小少爷——
所造成的戏剧性后果就是,再去“借点钱花”的时候,对方对他的称呼变成了“老大”。
噫。
反正平日里又不和这些家伙天天见面打交道,再加上他们送钱送得愈发心悦诚服,雨宫翠也懒得管。
隔三差五的,小弟们会准备好点心饮料,像祭祀山神一样在附近的废弃神庙里和他汇合,毕恭毕敬地请教一下恋爱或前程之类杂七杂八的问题,全然没了初次见面时的嚣张态度。
虽然再三强调别他当成实体笔仙,但当初餐厅一役实在太过震撼人心,为雨宫翠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冷酷无情的形象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现在只要一开口推辞,这些傻孩子的脸上就明晃晃写着“又来了又来了他又在演戏了”,让雨宫翠相当无力。
麻烦归麻烦,但在松下村塾所属的区域,他们父辈的权力各方面彼此交叠,形成了一张笼罩四野的蛛网。
若是贸然拨动其中某根丝线,就像上次巡查来找村塾的麻烦一样,轻易就能借助幕府之威,把冒犯之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高杉晋助可以骄傲独行,无视这些匍匐于泥土之中的庸人,但雨宫翠不能。
——他需要借助这些人的力量。
所以,在姓川上的月代头少年苦恼地询问他、关于父亲在尊王攘夷派和避战开国派之间的站队问题时,雨宫翠久违地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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