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蓦地笑出来,不紧不慢捏着她耳尖摩挲:“你若是觉得自己没用,那朕便不会用你,朕不喜欢不信自个儿的人,这样的人即便是登得高位,也总会叫人拉下来。”
见静嘉不吭声,皇帝继续道:“你自己想想,在这宫里活得好的,有几个会在乎别人怎么想,又有哪个会觉得自己笑不到最后?”
只是太过自信,真能笑到最后的也没几个而已。
静嘉楞了一下,面上闪过坚定,随后才更放软身子靠在皇帝身上:“说起来,嫔妾确实有事儿想要请教万岁爷,魏嬷嬷可是您准备安插在太后身边的棋子?”
皇帝明白她的意思,本也没准备瞒着:“我额娘虽然软弱,却也是个聪明的,她知道想要我活着,自个儿甚至皇姐可能都活不下去,还是尽量安排了后手。”
静嘉抬起眸子定定看着皇帝,他面上并没有什么动容之色,仍旧是淡淡的叫人看不出喜怒。
“当年额娘喝下的那杯毒酒是魏嬷嬷亲手端给她的。”皇帝眸中闪过一丝讽刺,“先皇后不肯认自个儿没做过的事儿,即便是太后护着魏嬷嬷出宫嫁了人,耶拉氏仍然不肯放过魏嬷嬷,若不是她被废,魏嬷嬷也会死。”
静嘉若有所思:“所以魏嬷嬷早就是太后的人了?”
“太后并不肯信她,不然也不会将她嫁出去。”皇帝没误会静嘉的意思,顺着她的话道,“后来她夫家死绝,也有朕的手笔,太后才会许她进了尚仪局。”
静嘉听出来重点,贴在皇帝耳畔问:“所以刘家还留下了子嗣?”
皇帝被耳畔的温热惹得心头微动,轻轻笑出来,没说话,只在静嘉唇上轻轻啄吻了一下,奖赏她这份聪明。
静嘉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也不再多问,只换了话题:“嫔妾担心柔妃肚子里的孩子,明儿个想去看看她,太后估摸着也要找嫔妾说话了。”
“你是想问,若柔妃想拿孩子做赌注往上爬,朕会怎么办是吧?”皇帝又亲在她鼻尖上,叫静嘉睫毛颤了颤。
这个男人心思太深沉,她在他面前几乎藏不住任何秘密,这叫静嘉更加谨慎:“祸不及子嗣,若柔妃真下得了狠心或者疏忽,嫔妾担心德妃会下狠手。”
就德妃的心计,静嘉从未小看过。
大阿哥被纳喇氏算计中毒,若说德妃一点都不知情,静嘉是不肯信的,之所以留住大阿哥的命,只怕是德妃知道自己没办法生孩子,才暂且放他一马,等着马佳氏再出个阿哥罢了。
皇帝不紧不慢道:“所以朕才会叫鄂鲁掌管内务府。”
静嘉略有不解地看着皇帝,皇帝敲了敲她脑门儿:“剩下的你自己想,别指望朕什么都告诉你,就好比柔妃,若她保不住孩子,朕什么都不会再给她。”
包括恩宠吗?静嘉明白皇帝话里的意思,可若是柔妃能保住孩子,皇帝还能给什么呢?再往上可就是贵妃了。
许多话并不适合直喇喇问出来,静嘉只将心思都咽回肚儿里,等有功夫了再好好寻思。
这一晚对静嘉来说,似乎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可这眼睛眨之前又漫长得好像怎么都结束不了,她只能看着明黄色的幔帐翻来覆去的颤个不停。
与此同时,还没过三伏天儿便鸟悄儿回到京里的鄂鲁,提着一坛子好酒,敲响了西城一户不起眼的人家后门。
守门的奴才开门后发现是他,不敢迟疑恭敬着请他进了门。
“就你这守门奴才敲门就开的德行,要是进了贼,你家里可是要遭殃的。”鄂鲁比以前黑了好些,看着也壮实了些,开口就带着几分匪气道。
淮骏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帽儿叔记得你的声音,再说如今我这里可没什么好偷的。”
即便纳喇家被抄家流放没有牵连淮骏,他也没能得着什么好,除了几个老仆和他姨娘身边的丫鬟,他几乎算是净身出户。
得知一家子都被发配宁古塔,淮骏和另外一个胆小怯懦的庶子不用去,齐氏当场就发了疯,差点没令人打死二人的姨娘,还是有人通知了淮骏,他动了御前佩刀,才给拦下。
虞氏受了惊吓,将她自个儿嫁妆里那点子首饰和不多的金银给了淮骏就躺下了,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都没起来床,日日都靠参汤养着呢。
若不是静嘉通过陈掌事给他送了银子和人参,他如今真是要抓襟见肘。
这叫淮骏有些下气,他不但没能帮静嘉多少,反倒连累她在园子里还要被人说嘴,即便没传开到底也在皇帝和太后心里扎了刺。
如今他也不过只是保住了御前的差事,禁卫里曾经跟他交好的,现在都恨不能离他八丈远,就连手底下人都有些不太服管。
淮骏也没多着急,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只能等纳喇家的事儿不再被人提及,他才好慢慢再爬起来。趴着反倒是能更看清人情冷暖,以后也省得叫人拿虚情假意蒙了心肠。
鄂鲁虽然跟淮骏一直不算太对付,但俩人是从小的交情,自然不会在意纳喇家的事儿。
他闻言笑着坐下来,将酒坛子拍在桌上:“能摆脱那一家子不是坏事儿,左右还在御前,早晚会东山再起。我这是替子恒庆贺来了,你可别说连肉都招待不起。”
淮骏笑着摇摇头,也不理他,冲着被虞氏打发出来伺候的翠枝吩咐,“去将我提回来的酱牛肉切了,还有半空儿也来一盘。”
“嘿……我说你不讲究了不是?爷来你就招待半空儿啊……”鄂鲁瞪眼,看着淮骏一点儿都不变的温润笑容,这才撇了撇嘴,“你这人没意思,从小就会装模作样,如今又不用再讨好谁了,还活得这么累作甚。”
淮骏并不反驳:“习惯了,改不了。”
两个人之间用不着客气,连酒带肉造了大半下去,鄂鲁这才一抹嘴儿大咧咧问:“知道我今儿个为啥找你来不?”
淮骏也喝了不少,脸颊到脖子都泛着微红,可他垂着眸子并不见醉意:“你要帮着马佳氏站稳脚跟,想做什么我不管,可若你对锦嫔娘娘动手,但凡我还有一口气,你我不死不休。”
鄂鲁瞪大了眼,叫淮骏这明明极为清浅却好像带着血腥煞气的话激得心跳都停了一瞬。
第66章 这阳谋高啊!……
“你什么意思!你以为只有你……”鄂鲁猛地一拍桌子, 话说到一半儿跟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脸红脖子粗却不敢继续说,“你……不对啊!”
鄂鲁火儿发到一半儿突然冷静下来, 他虽然浑, 却并不是笨的。
“你跟端亲王府的亲事还在,你早晚要娶妻, 那……那可是万岁爷的人,你是想死吗?”鄂鲁瞪着眼道。
淮骏依旧垂着眸子:“我并无他念, 对娘娘也并非你想的那种感情, 待得端亲王府家的格格进门后, 若是个好的我会跟她交代清楚, 若她心不在这儿,我也不会叫她发现不对, 我欠娘娘一条命,这份儿恩我得还。”
鄂鲁吭哧半天,双臂交叉窝着胳膊瓮声道:“别说你看不出来, 那就不是个柔弱的,宫里能爬上去的都是吃人的虎。她家世你也清楚, 即便是有恩, 说不准也是算计。”
淮骏抬起头来:“算计着救了我的命, 便不是恩了吗?她本可以不救我, 也不妨碍她的算计, 她也可以不告诉我她的算计, 叫我死心塌地替她卖命, 可她没瞒着我。”
鄂鲁目瞪口呆,高高抬起手,晃着神儿轻飘飘拍在桌子上:“这阳谋……高啊。”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儿, 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不能切身体会便不懂。”淮骏笑了笑,“她比我过的还艰难,即便她浑身都是心眼儿,依然没有心狠到没了良知,就凭这个,这恩我得报。”
鄂鲁正了脸色:“哪怕与我马佳氏为敌?哪怕豁出命去?”
淮骏认真点头:“哪怕与马佳氏、与你为敌,哪怕豁出命去。”
鄂鲁囫囵着抹了把脸:“害,这小……咳咳娘娘,挺厉害的,我虽然不懂你们的艰难,可我也有我的苦处,你别看这些年我玛玛和玛法把我放心尖尖上,到底得顾忌着马佳氏的传承。我家里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阿玛就是个眼盲的,只看得见他那个表妹,害得我三姐狠辣到我都害怕……我……”
可能吃多了酒,鄂鲁说着嗓音有些哽咽起来:“我这些年不敢上进怕姐姐逼着我跟家里斗,也不敢彻底变成纨绔叫玛法失望,额娘被害了命,进退两难的锦绣也没你看起来那么好受着。”
家里养的小美人也是养给府里人看的,玛玛知道他心里苦,若真是个妖精,玛玛那么严谨的性子,早将人处置了。
淮骏不吭声,只温和听着鄂鲁念叨。
“我打小就决定好了,要娶个厉害的媳妇儿,最好能拿捏住府里所有人的,尤其是淑常在的姨娘,这样我就不用煎熬了。”鄂鲁说着便有些愣神儿,“头回见到安……那位小主,我就知道我碰着了,后来慢慢知道的多了,就更装进眼里拔不出来,偏偏她选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
淮骏也想起旧事,忍不住露出抹苦笑。
“后来,我看着她无奈挣扎着对我点头,那会儿我心窝子里都开出花儿来了你知不知道?”鄂鲁粗喇喇在眼睛上抹了把,“结果……现在倒好了,家里一个两个都进了宫,我认定的……也进了宫,我不能不上进,再不上进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你死我活。”
淮骏叹了口气:“可你坐了内务府这位子,也挡不住,后宫跟前朝没什么不同,腥风血雨都不由得人选。”
鄂鲁翻了个白眼:“这个还用你说,我刚才就想骂你,怎么的,就你纳喇淮骏把恩人放在心上,我鄂鲁的感……认可就是个屁?我就不可能干伤害她的事儿好吗?”
淮骏不置可否:“所以你不打算帮德妃?”
“内务府势力盘根错节,也不是我想帮就能帮的呀。”鄂鲁露出几分属于纨绔的狡黠和痞气,“我今儿个来不就是拜门槛儿来了吗?内务府最展扬的非广储司莫属,我记得那位可是个人精子,也不是外头那些拜高踩低的。”
淮骏也不否认自己已经拿捏住了广储司,甚至都虞司和慎刑司的大半也在他掌握之内,这些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宣之于口的。
“你想要尽快掌握内务府,只需要理清包衣世家的利益关系,靠马佳氏坐镇将他们都压住了即可。”淮骏给他指了条明路,“马佳老大人和宫里老爷子都会帮你,将内务府拿下是老早晚的事儿。”
鄂鲁沉默了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直将酒坛子造空,这才摇摇摆摆站起身:“我会帮着你恩人的,因为我希望她也能成为我的恩人。”
淮骏跟着起身:“我不能保证。”
他只会将静嘉交代的事情办好,绝不会拿捏静嘉,更不会替别人限制静嘉。
在宫里想上位早晚要对上,若静嘉相对德妃动手,淮骏只会给静嘉递刀,哪怕跟鄂鲁你死我活都在所不惜。
鄂鲁明白淮骏的意思,他露出个惨然的笑,笑得跟要哭一样:“我知道,我不是要挟,我是想用自己所有能付出的诚意去求她,哪怕不为了三姐和姑爸爸,甚至不为了马佳府的未来,我要的很简单,帮我带个话就成,行不行给个痛快!”
对鄂鲁来说,他认可的亲人只有玛玛、玛法和额娘,阿玛是别人的阿玛,姐姐只剩个三姐还疯得不成样子,其他兄弟姐妹说白了还不如他阿玛呢,鄂鲁都不在乎。
马佳府是不是能一直展扬下去,他都不那么在乎,他只是想替玛玛和玛法保住马佳氏的根儿,就够了。
他外甥保晖生出来的时候还是个康健的,这些年却连去上书房都艰难,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毒是慎妃下的,后头的推手是谁鄂鲁心里清明。
淮骏想了想点头:“可以,我只负责递话儿,其他的我都不管。”
“够了。”鄂鲁轻轻在淮骏肩膀上锤了一拳,“不早了,我偷偷回来的,还得赶回沧州,不用送了。”
淮骏闻言,果然就站在门口,只看着鄂鲁摇摇晃晃出了门儿,看着那年轻的身影似是带着几分暮霭模样,他也没有丝毫动容。
谁家里没有本难念的经呢?他已经没了家族,破而后立还是飞蛾扑火,他都看得开。
静嘉这边暂时还没收到信儿,就先去了柔妃宫里。
后半晌儿的功夫,不下雨的夏末太阳还是火辣辣的,静嘉进门时,那白皙的脸蛋儿热得有些发红,进了天然图画正殿内,因为没放多少冰,也没好多少。
“妹妹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快去端个甜碗子过来。”柔妃本来正斜靠在软榻上看话本子,听见人禀报早站起来迎静嘉,“将家里送过来的白羽扇拿过来。”
静嘉扶着柔妃坐在软榻上,自个儿请安后也跟着坐下:“本来昨儿个就想过来,谁知正巧我弟弟的书信到了万岁爷那儿,这才迟了一天,趁着天光好过来,风景也看得清楚。”
柔妃肚子已经很大了,斜靠在软榻上,即便蓉娟摇着扇子也还热得满脑门儿汗:“我是没什么心思看了,待会儿稍微凉快些,妹妹倒是可以自个儿走走。”
“不着急,我瞧着姐姐这是大好了?”静嘉好奇地瞧了眼柔妃的大肚子,这都已经八个多月了,眼瞅着中秋前后就要生,柔妃整个人都肿了好几圈儿,看着怪吓人的,可她面色却多了股子叫人说不出的柔和。
柔妃摸着肚子笑:“索性不好的东西没沾多少,太医说我这胎像还不错。”
静嘉了然,为着子嗣安康,柔妃也不敢沾染多少红花和当归,那日见的红是不是真事儿还另说。
“好在等姐姐生的时候天儿也就没这么热了。”静嘉笑道,“我瞧着这几日日头毒,过不了几日又该下雨了,这时候就是一场雨后一场凉,姐姐坐月子合该是最舒服的时候。”
柔妃倒是有些担忧:“就怕是中秋前要生,这到时候在园子里坐月子……”
话没说完静嘉也明白,自然是不能叫皇嗣跟着受凉气的,若是柔妃在园子里坐月子,孩子定然是生出来就要给人抱走,不像在宫里,还能自个儿养上一个月。
“姐姐话都说到这儿,妹妹也就不绕弯子了。”殿内只有蓉娟和半夏在,静嘉也不怕叫外人听见,“姐姐别怪我说话不好听,若这胎是公主姐姐自然能自个儿养着,可若是阿哥……”
柔妃眼神闪了闪,随即唇角带上点子苦涩:“妹妹是替贵妃说话?”
静嘉垂下眸子喝茶:“老祖宗上午特意叫我过去坐了会儿,贵妃宫里空虚,如今宫务繁杂,不与咱们争宠,自然是要多考量些。”
“既然宫务繁杂,若孩子到了贵妃那儿,贵妃娘娘可有时间照料?”柔妃仔细盯着静嘉的表情道。
静嘉闻言笑了出来,坦然看着柔妃:“左不过就是仔细挑几个靠得住的奶嬷嬷的事儿,即便贵妃不忙,也不可能亲自照料孩子,祖宗规矩在那儿呢。”
柔妃心下微动:“我这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内务府该是准备好奶口的,蓉娟去看过,都是清白人家,难不成贵妃还有别的安排?”
静嘉看着柔妃轻声道:“若是万岁爷允准贵妃抱养了小阿哥,贵妃心思细,肯定是要多安排几个奶嬷嬷的。”
柔妃发现静嘉目光里的打量,蓦地笑了出来:“妹妹还说不绕弯子,这话也是云山雾罩的不肯直白了说,我想知道,妹妹帮着我是为了贵妃,还是为了自己?”
“当然是为了自己。”静嘉毫不犹豫道,“即便是替贵妃办差,也是为了自己,我还以为姐姐该清楚的。”
柔妃不以为然:“可若妹妹想更进一步,老早晚要清楚,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护住自己。”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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