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张是文人惯有的说话方式,同样是拿笔杆子的,文学家注重的是作品最终呈现的效果,史学家看中的是过程的客观真相。文学可以夸大其词,史学却得一丝不苟。苏徽那个做文学史的硕导曾经反复告诫过他,在研究文人时,一定不能完全相信那些文人留下的言论记载和自传,因为鬼知道他们在说话时是理智占了上风还是感性在主导言行。
但苏徽此刻愿意相信张誊光。
在来这里之前,苏徽有怀疑过这个说书人是早就被杜家的政敌买通了,刻意在酒楼之中说了一些刺激杜榛的言论,好激得杜榛动手杀人。
可如果这个说书人是张誊光,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张誊光穷了一辈子,若这时他真的受人钱财买通,何至于继续潦倒?
就算文人的言论不可全信,可他们的性格,或多或少都会反应在他们的作之中。哪怕是再表里不一的人,只要他拿起笔开始创作,也总会有那么片刻,内心的想法会不受控制的倾泻于笔端。
苏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嘱咐他好生休养。
毕竟今后夏国的通俗文学还要靠他来振兴呢。
走出房门后,苏徽找到了一名锦衣卫,询问他杜榛的为人及性情。
锦衣卫大部分时间都随侍皇家左右,或多或少都对杜榛这种皇亲国戚有一定的了解。按照他的说法,杜榛从小聪颖,因为被娇宠过度的缘故,十分的跋扈任性。
但再任性,也好歹是个聪明人。
这样的描述,也的确符合苏徽心目中对杜榛的印象。
韩国公已经在不久前被皇帝夺去了官职,杜家的人这时候该尽可能的低调,风头过后再谋出路。
那么杜榛为什么那天会如此冲动呢?
苏徽想了想,对锦衣卫说:“你们去将事发那座酒楼的管事人找来,我有话要问。顺便调查一下,他这段时间里接触了哪些人,杜四公子那日饮用的酒水,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皇后在与皇帝长谈之后离去,送走了发妻,皇帝独自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金殿之内发呆。
“陛下心情不是很好。”他向来最是亲近的宦官方涵宁注意到了皇帝似乎正在头疼,于是主动上前为他按揉头部穴位。
“怎会。”皇帝长长出了口气,“朕只是觉得胸口有些闷。”
御案上堆积着如同高山一般的公文,他瞟了一眼,觉得越发的难受,好像自己被什么捂住了口鼻不能呼吸。
于是他豁然站了起来。
殿内侍奉着的宦官都下意识的直接跪下,战战兢兢等候他的吩咐。方涵宁亦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摆手,“朕想出去走走。”
“来人,摆驾——”方涵宁连忙扬声冲着殿外高喊。
“慢着。”皇帝打断了他,“肩舆、轿子、辇车什么的都不必了,朕就是想出去走走。”
乾清宫外有一处小小的花圃,这还是荣靖公主十四岁时下令修建的,她说爹爹成日待在殿中与数不清的文书打交道,迟早会疯了,她给他建个花圃,皇帝闲来时可以出来透透气。
花圃中栽种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卉,不过是寻常的月季、蔷薇,每日都有宫人精心伺候这些花草,正值盛春,它们开得格外好。
皇帝漫步在花木之间,深深吸气,想要忘记萦绕在胸中的烦恼——如果这时候身边能有个可以陪他说话的人就好了。这样的念头突然冒出心头。
这是不可能的。既然做了天子,那就是孤家寡人了。
早些年,皇帝还是个飞扬跳脱的少年,喜欢这世上所有新奇的玩意,爱交朋友,好喝酒,但随着做皇帝的时日久了,过去的习惯也就渐渐的被磨灭了,他活成了另一幅样子。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前方的嘈杂声,似乎是个女人在哭。
“怎么了?”
有小宦官过来通报说:“贤妃娘娘哭着求见陛下。”
“哦,贤妃。”这个女人是他这几年的宠妃,虽不是什么顶尖的绝色,但她高贵优雅,知书达理,是毫无瑕疵的名门闺秀,从前他还是个乞儿的时候,做梦都不敢肖想这样的女人,“她怎么了?”
贤妃是不会哭的才是,她应该永远端庄,哭哭啼啼的贤妃给了皇帝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就好像就是看见一尊精致的玉像裂开了一道口子。
“让她过来吧。”他想起贤妃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从前他是乞丐的时候,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后嗣,反正他两手空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他成为了皇帝,那么一切便又不一样了。
早年战乱之中,他和杜银钗的儿子一个都没有保住,杜皇后反倒因为产子后休养不当而伤了身体,生下嘉禾之后,便再也不能怀孕了。
为了维持住皇后的颜面,这事他没让任何人宣称出来,可他从那之后,便很少再与皇后一起过夜了。
然而不知是为什么缘故,他后宫之中其她的女人却也迟迟不能为他生下后嗣,七年前淑妃流产、六年前王嫔生下的皇长子早夭、四年前丽妃为他诞下一个皇子,三天后就夭折了、一年前宋美人、廖才人先后滑胎。
后嗣一直他心中的隐痛。
然而贤妃一路哭着到了他的面前,第一句话便是,“陛下!有人要谋害臣妾的孩子!”
第21章 、
善于相面的术士都说,赵贤妃有宜男相。她腹中那个孩子,多半会是个皇子。
皇子或许还会是未来的太子、天子,谋害这个胎儿的罪名,足以使这皇宫之中任何一个人万劫不复。
即便皇帝现在被诸多烦恼缠身,也还是为这件事打起了精神,下令命人详查。
赵贤妃说是有人在她的安胎药中下了毒,以这碗药为线索,一路追查,最后查到了坤宁宫,皇后杜氏的头上。
更加可怕的是,在差谋害贤妃凶手的过程之中,还顺带翻出了从前的旧案,找证据的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最后那些证据无一不表明,淑妃、王嫔、丽妃……这些人的孩子,都是皇后所害。
当慎刑司的太监将这一结果禀报皇帝之后,这位曾经南征北战英明神武的皇帝头一次露出了虚弱的神情,他依靠在雕镂有腾龙祥云的长榻出神良久,最后下令将皇后禁足于坤宁宫中。
这天是临近端午的五月初,天色有些阴沉,大片的阴云堆积在紫禁城华美的琉璃翠瓦之上,像是要压垮这凡世的锦绣宫阙。
皇后受罚的消息传到嘉禾这里的时候,嘉禾正在女夫子的教导下学习《列女传》。
夫子为她讲到了贞顺传的息君夫人篇,说楚国伐息,掳息君夫人,息君夫妇无力反抗却又不愿分离,最后双双自尽。
嘉禾漫不经心的听着,就在这时窗外遥遥传来了嘈杂声,她豁然站起。
“公主。”女夫子握着书卷威严的扫了她一眼。
因为赵贤妃那个孩子的缘故,这几日宫中颇不安宁。嘉禾也听到了不少的风声,说贤妃正在宫中四处追查那个敢于谋害她孩子的人。
当时嘉禾就感觉到了不妙。
是谁要害贤妃,这个问题她暂且不愿去想,她只知道贤妃在这宫里最厌恶的人应该就是杜皇后。
几年前嘉禾读过《新唐书》,书上说,还是昭仪的武则天为了陷害王皇后,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儿。这样一个故事让嘉禾毛骨悚然。
虽然她也不确定这件事是真还是假,也许这不过是后人对武则天的污蔑,但这世上说不定真有能够狠下心来对自己孩子下手的母亲。
后来她听说,慎刑司在追查这件案子的同时,几年前失去了皇子的王嫔忽然冲出来喊冤,说她儿子的死另有隐情,接下来丽妃、宋美人等也纷纷跳了出来,为她们的孩子哭闹。
在听说这些之后,嘉禾心里咯噔了一下,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的强烈。这几个女人遭遇可怜,这点她承认,可既然她们认为自己孩子是被人所害的,为何几年前不站出来,非要等到现在?
更加荒唐的事情发生了。慎刑司居然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破了这几桩谋害皇子的案件。原本按照他们往日的效率来看,就算是调查宫中普通的财物失窃案件他们也得磨上十天半月。这一次效率惊人。
吵闹声越来越刺耳,女夫子终究也还是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当然,嘉禾这里的窗外什么也没有,仍是花开烂漫流云慵懒,只是天穹的颜色略有些阴沉,是或浓或淡的翠黛色。
“公主,坐下。”女夫子加重了声音。她猜到了此刻皇后的遭遇,但她还是得按照她的职责给嘉禾上完这一课,“窗外之事,与公主无关。公主进了这书斋,就需专心研读圣贤之书。为区区小事一惊一乍,有失仪态。”
“出事的是我的母亲,我到了这时若还是能维持住我的风度,那我未免也太不孝了些。”嘉禾咬牙说道:“先生教育起人来头头是道,却难道不懂设身处地推己及人么?”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自己的无礼是否触怒了师长,绕开书案大步朝外走去。
“公主去哪?”
“公主且等等!”
身后是夫子、侍读、内侍和宫女的喊叫声,嘉禾没有理会他们。一开始她还下意识的顾惜步态,只匆匆迈步,不敢掀动裙幅,最后她实在是烦了,直接提起繁复沉重的裙摆快步跑了起来。
她到达坤宁宫正殿之时,殿外已经围满了全副武装的侍卫。
“这是……爹爹的命令么?”
有人回答她,是。
“娘娘呢?”
“皇后娘娘在殿内,按照陛下的吩咐,领罚忏悔。”
嘉禾只觉得头晕目眩,她活了十三年,顺风顺水惯了,陡然遇到这样的事情,除了惊惶之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娘娘被关起来了,阿姊出宫还没有回来。皇宫这么大,有谁能够帮到她?
云乔……恍惚间她想起了这个名字。那个容貌清丽的少年内侍永运都是一副沉稳宁和的样子,如果他在的话,她心里至少能平静些。
可是他也不在,几天前她安排他出宫去调查说书人,至今还未回来。
“我要去见爹爹……”嘉禾低声喃喃。
可有宫人跪在了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陛下说了,他暂时,就不见您了。”
“让开!”嘉禾喝道。
宫人们不为所动。
嘉禾索性绕开他们,继续往前走,可还没走几步,便又有人跪在了她面前,“公主三思。”
嘉禾按住额角,被他们气得越发的头晕。
“都滚开!”乖顺了十多年的嘉禾终于忍无可忍,提起裙子给了最是态度嚣张的那人一脚。
这样的表现像是个市井泼妇,嘉禾知道宫中许多人都在悄悄嘲笑她的母亲、阿姊举止粗俗,现在她也粗俗一个给他们看看好了。
远处传来了轻蔑的嗤笑声。嘉禾抬头,看见了赵贤妃。
这个女人一手按着自己平坦的肚子,一手摇着织金蜀锦裁成的绢扇,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我当是谁在这吵吵闹闹,原来是宁康公主。”她走到嘉禾身边,“公主这是要做什么?没有母亲管教了,就想恣意胡闹了么?”
嘉禾冷冷的看着她,“我去见我的爹爹,顺便告诉他,我母亲一日不理事,这后宫便乱成了一团,四处都是不知自己身份的骄横狂奴。”
“公主不会还想着给你的母亲洗冤吧。”赵贤妃走近,小声的说道:“别想了,你的那位母亲,可是一点也不干净。你真以为你父亲这些年没有子嗣,只是因为运气不好么?”
嘉禾脸色微微一变。
“忠孝,忠在前,孝在后。你母亲为了后位,自私自利,残害婴孩,害的是你周家的江山社稷——你不信?我告诉你,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知道为什么慎刑司几天之内就定了案么?因为杜氏本就不干净,她手上有多少条无辜的人命她心里清楚,我做的事情,不过是花费了数年的工夫默默搜集她行恶的证据,然后等到这样一个时候一起放了出来而已。”
第22章 、
下雨了。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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