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过她的声音,他没听清,“什么?”
她扒着他的耳朵,拔高音量:“我在问你——人间人间诸般苦,哪种最苦——”
他只作出一副震耳欲聋的表情,惹得她咯咯笑,他又拿手帕给她擦手上的油,擦干净了,指尖还舍不得离开,就在她掌心慢慢写了四个字。
她嫌被他挠得手心痒痒,连忙抽开,用力拍他肩:“无聊,都不知你在写什么。”
语气轻飘飘地浮在夏日的暖风中,月色与霓虹灯也变得朦胧,她别过头,假装看风景,感觉到脖子上有两滴湿意,整个人僵了僵,随即往前伸了伸手:“下雨了。”
“嗯,下雨了。”他站在她身后,轻搂着她的腰。
过了十二点,有日本人过来,说柳原先生有急事找他。
他送她回房,临走前在她额间吻了一记:“明天我去码头送你。”
“好。”
*****
离开酒店时是凌晨四点,外头还真下起了雨,她同伯昀他们在一行人护送下坐餐车出来,比原计划提早两小时,全程匆匆忙忙,有惊无险,游轮泊岸的那三个小时中,她始终站在走廊边,一瞬不瞬盯着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码头。
伯昀安抚着她:“他事先和我打过招呼,到下一个停靠点,会和我们取得联络的。”
她早有心理准备,也能自我安慰:“知道,知道。”
明明心知肚明,沈一拂留下是为了给他们拖延时间,他与柳原义今日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回船舱时,一对刚上船的小情侣正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好彩赶得及,头先各酒店上边系唔系发生爆炸了?警察封了路……”
她近乎是扯着人家的袖子问:“哪个酒店?”
冲到甲板时游船已开始离岸,伯昀怕她做傻事,一路跟着,“云知……”
她没有失去理智到跳船,只是拼了命地从船头奔到了船尾,往外看,企图在人如潮流中寻觅他的身影。
“他答应过会来送我。”
哪怕说这句话,她也没有抱太大希望,遑论这样的下雨天,濛濛如纱,行人皆打伞。
下一刻,她瞄见了码头边站着一个没有打伞的身影,一抹褐色外衣,戴着黑帽,哪怕瞧不清面容。
沈一拂伫立在码头前,身上的衣服和裤子还带着烧痕,未及处理伤口就赶了来。
江随几人担心他淋雨发炎,他不让打伞,单手撑着路灯站定,直望着轮船逐渐远去,仍一动不动,兀自出神。
想起当年自己远渡重洋时是十四岁,而今而立,足足十六年有余。
那日离别的人,竟成了今日送别的人。
宛如半生轮回,回到漫漫岁月中,她塞给了他一张相片,反面上边写着“想乌衣年少,芝兰琇发,戈戟妘横”;以及更早,她坐在紫禁城的那棵古槐树上,学着小鸟扑翅的动作,眉眼弯弯:“就是……展翅高飞,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同年11月,直系全军覆没,奉军挥师入京。
那艘驶往太平洋的游轮穿过烽火连天,即将抵达目的彼端。
云知望着前方陌生的国度,心境随海面飘摇浮荡,如同去往他来时的路,万里负行囊,莫问前程。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结婚照片,背面是他难得柔和的钢笔字——
人间诸般苦,见不到你最苦。
许我浓情不悔,排除万难。
盼相逢。
夫,沈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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