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吊着的心突然安定下来,曾婆子心想, 如果是大夫人的话,一定能抚平小少爷的情绪。
想到这儿,曾婆子担心穆亭渊情绪缓和后会觉出饿来,便快步往小厨房走。
方踏进小院便听见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私语:“那个私生子今天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每天看他装模作样就觉得恶心,平时虽对我们温声细语,心里指不定怎么瞧不上我们。”
“他也就运气好,碰见晏枝这种离经叛道的女人,若随便换成哪个正经夫人,赶他出家门都不过分,还给个私生子正名?”
“没正名呢,都带回来多久了,明面上少爷少爷叫着,压根就没在族谱里誊写上名字。我看那晏枝也坏得很,嘴上说让我们叫他少爷,连个正经名分都不给,这算哪门子少爷?”
“他娘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咱老太爷的性格脾气你我都清楚,待老夫人一心一意,别说和别的女人乱搞,连个稍微不正经的宴席都不会去,哪儿跑来一个私生子呀!一准是他娘勾引老爷才生下他的。”
“你瞧见没,他回来那脸色黑的,吓人得很,一看就是个暴戾的脾气。不过倒也能理解,从小没爹娘教养,性格总有些缺陷。最怕是那种会打骂下人的。”
曾婆子头一回听见这些话,她想起穆亭渊回来时的模样,一定跟这些嘴碎的下人有关。她心里又气又急,眼泪差点没忍住淌下来。
她左右看了看,抄起放在旁边的碗狠狠往地上一摔,说三道四的声音立马停了。她怕人跑了,追过去一看,两个下人站在角落里,局促不安地低着头,生怕被人看去自己的样貌。
但地方就这么大,他们没地儿可藏,只好赔着笑脸说:“曾婆子,我们知道错了,你别往大夫人那儿说。”
看清了两人的长相,曾婆子冷冷一笑,说:“你们当我跟你们一样闲得发慌,到处嘴碎不成?我告诉你们,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子,主子再不济那也是主子,亭渊少爷身上流着老太爷的血脉,生来就比你我高贵。背后编排主子,有你们的苦头吃!”
说完,她毫不理会两个下人的反应,踏进厨房,一边做饭,一边替穆亭渊委屈。
这些话难听成这样,连她听了都受不住。亭渊少爷若是听见了,该有多难过?他那样努力,想证明自己衬得上少爷身份,然而出身却仿佛钉死在他身上的耻辱标记,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依然无法改变。
这太残忍,也太不公平了。
晏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静静听着穆亭渊在房里的声音,她隐约听见压抑的低泣声,又隐约没有,直到一切声音渐渐褪去,她确认穆亭渊情绪最上头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到底是个十岁的孩子,心智未能完全成熟,敏感而又纤细的神经对他人的蜚语流言不能不在意。
她叹了口气,把穆亭渊的心思看在眼里,也一路都在思考如何让穆亭渊解开这个心结,这不是一日便能彻底改变他的,要在他漫长的成长生涯里为他树立一个正确的前进方向。
所以,她准备好了充足的耐心。
见时机差不多了,晏枝敲了敲房门,柔声说:“亭渊,是嫂子。”
房间内依然安静了片刻,便听见少年带着鼻音应声:“嫂子,我想歇息了。”
“不愿见嫂子?”晏枝问道,“可是在同嫂子生气?”
“……没有。”
“外面很冷,”晏枝低声道,“其实嫂子一炷香前就在门口了。”
屋内传来碰撞的声响,过没多久,房门被打开,穆亭渊双眼通红地看着晏枝,本来着实对晏枝存着一些埋怨情绪在看到晏枝被冻得发红的脸颊和鼻尖时全都化去。
“嫂子怎么不早点敲门。”穆亭渊拉她进来,回身去找火盆,看到里头所剩无几的碳火,怕叫晏枝看出什么,偷偷把火盆往角落里塞了一下,好不容易找到件暖和的袄子,递给晏枝,道:“嫂子坐,我叫曾婆婆端点热炭来,这个给你盖着腿。”
“亭渊心细,知道心疼嫂子,曾婆子被嫂子吩咐去弄吃的来了,你肚子饿了吧?”晏枝自然看到穆亭渊这些小动作,对下人的怠慢十分不悦。
她曾经交代过,给穆亭渊的东西势必要最好,但穆亭渊不讲究,底下人就有了懈怠的借口,按例给穆亭渊的碳火和棉衣全都不知道被这些人私吞了多少。
“亭渊不饿。”穆亭渊摇头,话音未落,肚子便传来一阵叫声,他的小脸瞬间红了,尴尬地低声咳了咳。
晏枝笑了笑,说:“马上就好了,再忍忍,趁着这会儿功夫,嫂子跟亭渊说几句话,你愿不愿意陪嫂子聊聊?”
穆亭渊聪慧,自然知道晏枝要同他说什么,他轻轻咬了下下唇,点了点头。
晏枝问他:“你这回伤心难过是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穆亭渊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晏枝又问:“你是不是在想嫂子为何不愿意将你的名字写入族谱,叫你一直以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待在穆府?”
穆亭渊仍是点头。
晏枝道:“你觉得为何?”
穆亭渊一怔,摇了摇头,说:“亭渊不懂。”
晏枝笑了笑,替穆亭渊理了下被眼泪沾湿的头发:“从没想过是嫂子故意这么做?是嫂子想要折辱你,叫你难堪?”
穆亭渊脸色一变,忙说:“我从未这样想过嫂子,嫂子待我真心实意,亭渊分辨得出。”
“那你可愿意相信嫂子?”晏枝循循善诱,真诚地望进穆亭渊漆黑的眼里。
穆亭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自是全心相信嫂子,嫂子是这世界上除了乳娘以外待亭渊最好的人。真心或者假意,我分辨得出,嫂子与旁人都不同。”
晏枝有一瞬间心虚,她待穆亭渊自然没那么真诚,把整本书剧情看了个大半的她知道剧情的走向,也知道穆亭渊在原作里是个什么地位,所以才有把他养成刀锋的想法。但后来,日夜相处,这孩子乖巧懂事又斯文有礼,着实讨人喜欢,有时候看着穆亭渊成长,她会生出让穆亭渊自由长大,不再掺和这些是是非非的想法。
若是自己过得顺遂,不去同那女主较劲也无所谓,但人被卷在风浪里,看不到彼岸时只能紧紧抓住手中的浆。
可对穆亭渊,她的确存着真心实意。
这番话说得晏枝心里暖烘烘的,她道:“不妨同你说实话,我认识你的母亲,她是个温和善良的女子,不是那些心思龌龊的下人想的那样。而嫂子迟迟不将你列入族谱的理由……是你娘亲不愿。”
穆亭渊一怔,略有些急迫地问:“我娘亲是谁?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你娘没有不要你,”晏枝解释道,“她只是在保护你,嫂子答应过你娘亲,要保护你平安长大,要让你变成翘楚俊杰,要让这世界上所有瞧不起你的人都对你刮目相看。”
穆亭渊怔怔地看着晏枝,脑海里被她这几句话填得满满的。
晏枝道:“你从小在府里长大,不知道嫂子在外面也有许多流言蜚语。他们骂我是蛇蝎心肠的毒妇,说我骄横跋扈,仗着我爹爹的势力横行霸道。他们有的人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就能编排出一大堆流言。亭渊,你觉得这些流言是真是假?”
穆亭渊斟酌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假的。”
“不对,”晏枝坦然地说,“是真的,我从前确实混账,干了不少缺德事,也足够他们称得上是个恶毒的女人,我也问心有愧。可那又如何?”她轻声笑了起来,“我是好是坏,是善良是恶毒,关他们屁事,只要我活着,我活成什么样子都是我自己说了算。等我死了,变成了一抔黄土,随便他们如何议论。可我还活着,那些难听的话,若是叫我听见,我才不会装作没听见,随便他们乱嚼舌根。有胆量说我坏话,便要有那个勇气承担招惹我的后果。我这人,睚眦必报,心眼小得很,不会让他们逍遥快活。”
穆亭渊原以为自己会听到一番大道理,断没想到自己听到这样的话,老子曰“以德报怨”,他当时读到这话就很不服气,还追问先生“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先生缄口不答,只叫他记下,等长大了遇事儿了便会知道。
实在是荒唐。
晏枝见穆亭渊把自己这番话听了进去,又接着道:“所以,亭渊,真正能决定你是什么模样的人只有你自己,外人说再多难听的话不过是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碎嘴之言,叫人厌烦。若是放在心上才会让你变成他们口中那样的人物。你心里须得清楚,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不断向着那样的人而努力。”
穆亭渊没应声,将晏枝这番话听进了心坎里,在心里反复消化,直到琢磨出了他能理解的意思,他犹豫了片刻,抬头看向晏枝,问道:“嫂子觉得,亭渊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晏枝原本想说穆亭渊想如何便如何,不用问她的意思,可看到穆亭渊一双明亮黑眸里的期待,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她回忆了下原作里有关穆亭渊的描述,心想那样子就还不错,也是他穆亭渊本来的样子,便笑着对穆亭渊柔声道:“高山景行,明光万丈,有匪君子,白衣风华。”
第26章 ===
穆亭渊将这十六字咀嚼在唇间, 一字一字全都刻在心上,他知晓了自己日后的成长方向。
他要变成嫂子期待的人物,嫂子的期待便是他的期待。
心里沉重的负担被渐渐放下, 肚子饿得越发厉害, 穆亭渊怕外出糗, 微微压住肚子, 晏枝见状, 招手唤道:“曾婆子, 进来吧,再不进来, 饭菜要凉了。”
在门口把这些话听进去的曾婆子赶紧擦了下眼角的泪水,吸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
她把饭菜布在桌子上,给晏枝和穆亭渊分别放好碗筷, 道:“时间紧迫,随手做了几道菜,不知道合不合大夫人胃口,若是不喜欢,大夫人尽管吩咐, 我再去安排几道。”
“不必, ”晏枝道, “许久没同小少爷吃饭,随便吃点什么我都高兴。”
之前还怀疑晏枝待穆亭渊这般好的用意,听了方才这番话后, 曾婆子彻底放下戒备,笑了起来:“大夫人待小少爷真好。”
穆亭渊脸皮又红了,他给晏枝夹了一筷子鱼肉, 说:“嫂子吃鱼,曾婆婆做鱼的手艺极好。”
“亭渊也吃。”
两人随口闲聊,都是些日常琐事,穆亭渊心里放不下,挑了个不错的时机,道:“嫂子,你能不能再多和我聊聊娘亲的事情?”
“能呀,”晏枝说,“你娘亲长得很漂亮,是远近有名的美人,你长得和她至少有六分像,等长大了,怕是得有七八分,好看得叫女子都嫉妒。”
她回忆着原作里对穆亭渊生母容妃的描述,对穆亭渊道:“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每一样都是拔尖的。你不知晓,许多世家女儿都会学习这些东西,但大多通而不精,因画有画师,琴有琴师,她们学得再精也比不得这些人,所以大多都只学个皮毛,懂得分辨好坏便可。可你娘不同,她聪明得很,凡事都是一学便会,这点你也像极了她。”
“她那么好……为什么要与爹爹……”穆亭渊心里替他娘亲叫屈,不能理解,这么好的女子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晏枝轻叹一声,道:“这世间女子众多,德艺容兼备者不在少数,但真正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又有多少呢?你娘亲也是身不由己。”
这份身不由己都是晏枝的长姐曦贵妇晏明珠搞出来的。原作里,晏明珠并非为权,是真心喜欢当今圣上,想让自己的孩子立为太子,她生性善妒,性格偏执,在背后耍了很多手段,害死了许多妃嫔,如今晏明珠已近三十,膝下仍是无子无女。
后来,晏靖安以谋逆论罪被诛杀,没过多久,晏明珠便被赐下三尺白绫,惨死后宫,临死前,皇帝还亲自见了她一面,将她这些年做过的坏事一桩一桩地讲给她听,把她恶毒的心思全都拆开袒露无遗,杀人诛心,它亲口说出“朕每回看见你的模样便觉得恶心”这样残忍的话。
想起这些事情,晏枝有些对不起穆亭渊的母亲,毕竟是她晏家人搞出来的事情。
穆亭渊若有所思,问道:“嫂子也是身不由己?”
晏枝一怔,没想到他能举一反三扯到了自己头上,她笑了笑,说:“现在虽然是身不由己,但迟早有一天,嫂子的命运会自己说了才算。”
穆亭渊颔首,暗暗在心里发誓,待日后,他要成手握众权的人,无论是外头那些平民百姓还是像齐清这样有官职在身的人物都无法张口说一句他嫂子的不是!
这话没再多提,穆亭渊自始至终没有问一句母亲在哪儿,这孩子着实聪明。晏枝在心里夸了一句,想起今日在大理寺一事,问道:“对了,亭渊,你怎么知道齐清等人是在赌博?又是如何知道那些人的名字?”
穆亭渊道:“我前些日子读过一些闲书,知晓赌徒的眼神和模样。那会儿见到他们时,其中一人眼神涣散,垂在身侧的手不经意间总会做摩挲的动作,猜测他身上十有八.九带了赌博的筹码。那时没有百分百肯定,后来,在唐大人面前时,齐清一时激动,露出了没藏好的骰子,被我正巧看见。”
晏枝眨了眨眼,心想自己怎么没看见?难不成是因为懒得搭理齐清,压根没把目光放他身上?
她又好奇地问:“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名字?齐清便算了,其他人呢?你应当从未见过他们吧?”
穆亭渊笑了笑,道:“他们身上挂着铭牌,一瞧便知。”
晏枝怔住,咬了下筷子,嘀咕道:“那铭牌上字那样小,哪儿能一瞧便知……”
穆亭渊见她露出这般孩子气的样子,有一种自己才是兄长的错觉,他解释道:“字是有些小,但仔细看还是能看清的。”
“你观察力着实惊人,”晏枝放下筷子,“以后断案去,位置坐得比那唐封川还要高,叫他今日瞧不起人。”
穆亭渊轻笑出声,乖巧地应道:“好。”
晏枝也跟着笑了笑,道:“嫂子胡说的,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考科举当官,咱就经商,富得流油,等着官吏来巴结咱们。”
“说起这个,”穆亭渊好奇地问,“嫂子那铺子怎么样了?”
“还成,”晏枝说,“多亏了苏青青苏小姐给铺子打了些宣传,最近生意有了些气色。但是还不够,若要长期做下去,得来点刺激。”
“踏青宴?”穆亭渊问道。
晏枝意外地看着他:“这你都能猜出来?”
穆亭渊道:“不难猜。”
晏枝:“……聪明得叫人一点自豪感都没有。”
“嫂子别开我玩笑,”穆亭渊笑着说,“灯影绣那事儿我还没想到个好的解决办法,嫂子同我说说是如何处理的?”
晏枝来了兴致,把自己给两人的安排说了,道:“燕娘技巧卓绝,若是给她看过灯影绣,她能自己拆解出技巧,仿制一件差不多精巧的衣裳。所以,再让两人绣制一件以灯影绣为主题的衣裳很难区分谁的技艺更高一筹,所以,嫂子给了她们一个公平竞技的机会,待十日后,两人绣技揭晓,便能知道谁高谁低,谁才是有能力绣出灯影绣的正主。”
“若是两人都有过人的实力呢?”穆亭渊问。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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