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穆亭渊疑惑地问,“嫂子待我好,我便待嫂子好。”
“你刚被接回来,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曾婆子刚才心跳都快跳出喉咙了,说道,“我听说之前有位方士,替大夫人算过命,说她十五岁时有一大劫,需要吸福纳运,想出了个冲喜的主意,算了下命格,正好与我们穆府相配,便硬是要大老爷娶她。成亲当日,大老爷便暴毙而亡,又有传言说,大老爷生来命短,因而一人的福运不够,便要整个穆府都把福运转渡给她,否则怎么会在大老爷死后还留在穆府,她晏大将军府不比我们小小穆府舒服得多?你看,她又把老夫人克死了,万一您靠得太近,把您身上的福运都吸走了可怎么办?”
穆亭渊闻言,颇不以为然,维护道:“我听闻大哥是病入膏肓,药石罔医,刚才曾奶奶您也听见了,老夫人是被穆落皓害死的,怎么全都推到嫂嫂头上?”
曾婆婆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不知道,自她来府里,日夜鸡飞狗跳,许多家丁都被杖责一顿,赶出了穆府。”
“嫂子自有嫂子的决意,”穆亭渊神色稍微冷了下来,淡淡地说,“我不清楚实际情况不该随便置喙。”
“小少爷,”曾婆婆不知道晏枝给穆亭渊灌了什么迷魂药,着急地说,“况且,曾婆子虽不是看着您长大,也算是照顾过您,待您一片真心实意,若不是为了小少爷着想,又何必在这里落下嚼舌根的口舌,还是嚼主子的舌根。大夫人声名狼藉,穆府人人憎恨,她将穆府闹成了整个北都的笑柄,她将您接了回来本就遭到满府诟病,您切莫和她走得太近,寒了穆府下人和穆老爷座下幕僚及学生们的心。”她双眼含泪,望着穆亭渊道,“您如今是穆府的希望,是将穆府拔离泥潭的希望啊!”
穆亭渊一直沉默,待曾婆子说完才从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曾婆子布满褶皱的手,虽然一样温暖,但却让他心里一片冰冷。
穆亭渊淡淡地说:“曾婆婆,亭渊知道你是担心我。有些话您没有直接说出来,我却听出来了。我在穆府的出身并不光彩,我是穆府老太爷和下人生的私生子,这些年来,我在那个偏僻的小院一直受人欺辱,哪怕是个最下等的家丁也能肆意闯进小院对我非打即骂,整个穆府没有人看得起我,我的父亲,母亲,兄长,本该称呼我为少爷的这些人全都视我于无物。唯独嫂子,她待我温柔,给我温暖,将我带离那个偏僻的小院,给我吃最好的,用最好的,还请来先生,教导我何为仁义礼智信。我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她待我是真心实意的,现在您却叫我背弃嫂子的善意,不但不去报答,反而以小人之心度之处之,那穆亭渊与一个狼心狗肺之人有何区别?!”
曾婆子震惊地看着穆亭渊,不敢相信这番话只是出自一个十岁的孩子。
她还记得七日前刚见到穆亭渊时,这个少年温和柔软,像是团不谙世事的纯净的雪,此刻才发现,这团雪剔透纯粹,内里却藏着这样炽烈的火焰。
他这样懂事,是因为十年来吃了太多的苦,让他能早日看清了何为人心伦理吗?还是少爷天赋过人,短短七日便将仁义礼智信读了个通透?
但无论哪点,曾婆子都觉得脸上无光,这几日,她听多了府里的谣言,担心穆亭渊真成了晏枝养的走狗,看到穆亭渊那样信任晏枝并毫不掩饰地表示自己的情感时,她心里如坠深谷,那样一个可怕的女人真的把穆府拿捏住了的话他们这些下人该怎么办?
穆亭渊再次沉默,他又主动牵起曾婆子的手,低声说:“婆婆放心,我懂事的,您对我的好,我会一直记得。”
曾婆子闻言,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这日,府里虽然乱成一片,穆亭渊的课程依然没停下,他下了晚课,正准备沐浴更衣,忽然听见敲门声响。
打开门后,看见秦兆丰站在门口,对他恭敬了行了一礼。
穆亭渊疑惑地问:“这么晚了,秦总管找我做什么?”他脸色一变,担忧地问,“可是嫂子?”
“大夫人没事,伤口处理好了,这回已经歇下了,”秦兆丰安抚道,他又问道,“不知可方便让秦某进来说话?”
“请。”穆亭渊把他请进屋子。
秦兆丰左右看了下,房间收拾得干净,他记得第一日搬进来不少名贵物件,都是晏枝从自己的嫁妆里拿出来给穆亭渊装点房间的,但此刻都消失不见了。
穆亭渊说:“那些东西太占地方,我便让嫂子收回去了,秦总管,坐吧。”
这气度风韵……秦兆丰在心里咋舌,哪里像是个十岁的孩子。
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见时机成熟了,秦兆丰不经意地问:“少爷,秦某有一事不解,那日你既然知道他们要害老太太为什么不去阻止?”
穆亭渊一愣,本神采奕奕的双眸垂了下来,为难地说:“那日我听了之后,想要找人提醒老太太,但半路上被人押了回去,连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看着秦总管,哀戚地说,“我在穆府,不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吗?”
秦总管一怔,想起小少爷尴尬的地位,不由叹了口气:“少爷这些年吃了不少苦罢。”
穆亭渊摇了摇头:“算不得什么。”
“时日不早了,秦某就不打扰少爷休息。”秦兆丰请辞离开。
待秦兆丰走后,穆亭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这笑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当初,他不仅没有提醒老太太,还亲自去看了这一幕。
他眼睁睁看到老太太被人推进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就像是当年,他亲眼看着奶娘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老太太乱棍打死一样。
第11章 ===
“他当真是这般说的?”晏枝靠在软垫上,手掌心的伤口虽然已经细心包扎,但仍是火辣辣得疼,听闻秦兆丰来通禀穆亭渊的回答,沉思了片刻,笑着说,“秦总管,你们穆府的少爷,竟是这般地位,你说可笑不可笑?”
秦兆丰沉默,道:“可笑。”
晏枝轻声一笑,又问:“如今府中下人是如何看待亭渊少爷的,同我说说,别说你不知道。”
秦兆丰拘谨地站在帘子外,他看到投影在帘上的身影,猜想如今晏枝问这话的目的。他到现在也没弄懂,晏枝将穆亭渊从那小院接出来是为了什么。现今穆府当家的,老太太、大老爷都没了,二老爷众目睽睽之下承认了弑母的重罪,死是迟早的事情,整个穆府已然成了一副空架子,光靠一个穆亭渊,哪里撑得起来?晏枝继续留在穆府还有什么意义?
突然想到一个坊间传言,秦兆丰心里一惊,难道晏枝当真失了宠?
北都人人皆知,三年前,晏大将军从边关带回来一个俏丽娘子,两人打马从城门口走进来,千人铁骑轰动北都,那娇俏娘子窝在晏大将军怀里,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得见一面的人都说,世间佳人得其姿色三两分便足以做在世妲己,祸国殃民。晏夫人死后,晏大将军一直续弦未娶,家中连一侍寝的小妾也没有,可这回把那女子带回来,不出一月便让当朝太傅收其为干女儿,随后以八抬大轿将她娶为正妻,金屋藏娇,处处讨其欢心。
这女子在府中备受隆宠,便将晏枝比了下去。据说,晏大将军头一回厉声呵斥晏枝,便因为晏枝顶撞了这个女子。
难不成,晏大将军是为了这个女人将自己的亲女儿赶了出去?
不对劲。秦兆丰微微蹙眉,晏枝是他的亲女儿,晏大将军宠了晏枝十几年,哪怕真因为与续弦的夫人不合,也万万不至于不管不顾。
可眼下这情况……他来的时候注意到,院子里的灯笼都亮着,往常这个时候,晏枝应该歇息了,此刻还有闲情与他说这些东西,是不是在等什么?若真是的,只有来自晏府的慰问。
梃击一事在晏府闹得极大,他原本以为以晏枝的性格,定然要闹得沸沸扬扬,但这事被她悄无声息地压了下来,哪怕知道了幕后主使是二老爷也依然不动声色地将二老爷引了出来,可饶是如此,晏府也不该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退一万步说,晏府真的不知大夫人受伤的消息,可今日老太太灵堂,晏府的人一面未露,两家姻亲关系摆在那儿,就是派个下人来哀悼一句也算是尽了情份,可是晏府没有,这证明晏府无意维系这份情分;到后来,二老爷大闹灵堂,大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那么重的伤,在这种情况下,晏府都还未派出一人前来关切慰问。
想到这儿,秦兆丰心情复杂地看着晏枝,眼里竟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丝同情,不知道为何总觉得穆府已经和大夫人已是风雨同舟的状态。
“秦总管?”晏枝耐着性子又唤了他一声。
秦兆丰回过神,低声说:“府里下人都言小少爷姿容俊秀,聪颖过人,有老太爷的风范。”
“我当秦总管是个聪明人,你与穆府的契约书还有多久?”
“一年。”秦兆丰签的并非死契,他当年深受老太爷赏识,为了答谢签了一份二十年的契书,到如今回想起来,时光荏苒,竟是仅剩一年。
晏枝说:“心思怕是已经飞出穆府了吧?”
秦兆丰忙说:“不敢。”
“那为何要如此曲意逢迎?本夫人说过,要你说实话。”
“夫人……”秦兆丰为难地唤了一声,见晏枝没有反应,便硬着头皮说,“府里下人有说小少爷是大夫人养的走狗,待到日后要弄得穆府声名狼藉,一败涂地;也有人说,小少爷是大夫人刻意拿出来打穆府脸面的,让一个私生子上了台面,日后没准还要继承穆府家业;更有人说……说……”
“嗯?”
“说小少爷是大夫人养出来吸□□、精魂福运的禁脔……”
晏枝:“……”
前两个她倒是有猜到,最后一个是万万没想到的,心想这些下人果然是平日太清闲,有那闲工夫脑补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她直接气笑了,说:“往后府内不许再传出一句这样的消息,听见没有?”
“是。”秦兆丰应声,原以为今晚的猜心折磨已经过去了,却又听晏枝忽然问道:“秦总管,你觉得我此刻为何还留在穆府?”
秦兆丰浑身一僵,刚才脑子里过的消息一瞬间又都涌了出来,他在说实话与说假话之间摇摆,最终决定中庸之道,于是说:“大夫人愿为穆府扬眉吐气,将少爷养成穆府出人头地之栋梁。”
“秦总管,”晏枝沉默片刻,却是带着笑说,“我要歇息了退下吧。”
秦兆丰弄不清晏枝的意思,躬身告退:“是,秦某告退。”
待秦兆丰走后,晏枝困顿地打了个哈欠,问道:“莲心,几时了?”
“已过亥时,”莲心低声问道,“夫人可要歇着了?”
晏枝望向窗外,院子里灯笼挑着,亮出一片橘黄色的光芒,可天地冷清,谁也没来,她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不是真正的晏枝,却感受到了晏枝心里的凄凉。
她遭遇了这么大的事情,家里还是没有派来一人慰问,当真要跟她把关系撇清到如此地步吗?晏靖安,她的父亲,当真要因为所谓的“卦签”和她如此生分吗?
谁能想到,当年金戈铁马,血洒疆场也不曾皱一下眉头,能说出“我不畏鬼神,当鬼神畏我”的铁丹男儿在暮年之时居然变成了一个听信方士占卜之言的愚蠢之辈。
更是一个怕沾惹了亲生女儿“劫难”,贪生怕死的懦夫!
晏枝暗自咬牙,无论前身怎么逼迫,怎么败坏他的名声,晏靖安都不曾有过任何反应,更别说现在……哪怕她此刻被人乱刀砍死,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恐怕都不会再看她一眼了吧?
闭了闭眼,晏枝压下翻涌起来的情绪,对莲心说:“熄了烛火,让大家都歇息去吧。”
次日,晏枝朦朦胧胧听到外面的声音,那声音轻柔温和,带着少年的稚嫩:“别吵醒嫂子,我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下她的伤如何了,等下开了课,得等到午时才能见到嫂子,我放心不下。”
“没事便好,那我回院里读书了。”
她听见穆亭渊的声音,心想,也不算没人关心他,这不还有一个吗?
嘴角略微扬起,晏枝又困倦地睡了过去。
直到巳时,被莲心唤醒,晏枝不愿起来,攥着被子闭着眼问:“怎么了?”
“大夫人,二少爷来看您了。”莲心在晏枝耳边低声唤道。
晏枝脑子里还是混沌一片,反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顿时猛地坐了起来,惊讶地看着莲心:“当真?”
“当真,”莲心见她高兴,也笑了起来,“此刻正在前厅,二少爷说您受了伤,要您歇着别来吵您,但我斗胆猜想,大夫人一定很想见二少爷。”在晏府的时候,大夫人就极喜欢二少爷,常常跟在二少爷身后,让他陪她玩耍,二少爷也是疼及了大夫人。她就知道,穆府不会不管大夫人的!
脑子清醒了点,晏枝也从原主记忆里夹带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冷静地思考了一下。
来的人是晏枝的二哥晏殊同,他与打小跟着晏靖安上战场的大哥不同,幼年时期是养在北都家中,看着晏枝长大,故而与晏枝极为亲近。大儿子战死之后,晏靖安便不愿再让二儿子也上战场,晏殊同便领了兵部官职,常驻北都。
那是与晏枝最亲近的人,也是晏枝这几日最盼着见到的人,亦是本来让晏枝最失望的人。此刻,听到晏殊同来看望她的消息,晏枝心里十分欢喜,心想他来得虽然晚了,却到底是来了。
梳洗打扮好,晏枝赶去正厅与晏殊同见面。
正厅内站着一身白衣的男人,他身姿若松,脊梁笔挺,长发一丝不苟地扣在一顶玉质的发冠里,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
晏枝压不住身体里情绪的激动,唤了一声:“哥哥。”
男人转过身,看向晏枝时,微微一笑:“枝儿。”
晏殊同相貌极好,得承母亲与父亲的优点,鼻梁高挺,眉峰坚毅,一双顾盼神飞的清澈眼眸,单手背在身后,温温雅雅地站在厅内,像极了文韬武略的儒将。
晏枝原本对这个男配印象不深,只记得原文中,在晏靖安被女主搞垮遭受凌迟处死之后,晏殊同亦随着晏靖安之死被判秋后问斩,惨死西市。
心里替他可惜,她看着相貌气度俱是极好的晏殊同,由衷地夸赞了一句:“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人能将白衣穿出哥哥这样的好风采。”
穆亭渊进来时,刚巧听到这句话,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灰扑扑的衣裳,不由将视线在正厅那男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第12章 ===
从小院搬出来后,嫂子给了他许多珍稀宝物,衣食住行俱是往好的挑。那些衣物布料上乘,针脚细致,穆亭渊却从来不穿这些,只挑拣些朴素低调的衣裳。这不仅是在表明自己并无奢侈铺张的心思,也是在告诫自己不得忘记过去吃的苦,要勤勉上进,莫让嫂嫂失望。
可今日,他看着厅中那挺拔俊俏的年轻男子,头一回生出了自惭形愧的心思,到底还是出身卑贱,他不过是个私生子罢了,哪里能有那样的气度。
晏枝正巧看到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以为是厅内来了个陌生人吓到他了,便冲他招手,笑着说:“亭渊,来,怎么站在门口发呆?”
他勉强振作起来,长出口气,端着笑脸走进屋内,拜道:“嫂嫂,亭渊来给你请安。”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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