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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夜花火·其十六】

    尽管高兰生活大多枯燥单调,大多囿于厨房、植物与性爱之上,偶尔也会乍起些微波澜,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这天她正呆在培育室里,悉心记录生长情况。
    她给每盆植蔬都进行了编号,如同饲养宠物,密切关注它们身上变化,甚至还会与它们讲话歌唱。听起来像是某种精神病患才有的迷惑行为,但新闻报道上说,某些植物是能听见声音的,适当乐曲能够促进生长,她正打算实践这个实验。
    不过追根溯源,其实只因长日漫漫、烦闷无聊罢了。
    近来种了几盆番茄,堪堪度过幼苗期,青绿枝叶间冒出叁两淡黄花苞,令人欣喜。
    不过其中一盆编号为叁的番茄发育萎靡,状态远不如同期作物,阮秋秋不禁留心它的情况,于是往返次数愈发勤了。
    当安德烈下班回来时,正巧撞见她在手账本上写写画画,研究应对方案。
    “秋秋!”隔着一扇小窗,安德烈一面扬手示意,一面匆匆迈步走近温室。
    他似乎颇为急迫,那身防护服也未完整脱下,外罩被腰带松松系扣,耷拉滑下,与尾巴一道拖行,走动之时发出嘈杂响动,引人注目。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阮秋秋颇为讶异,今天该他惯例驾车巡查站点外围,照理来说,会比平日晚归才是。可一见他来,喜悦油然而起,笑意未等自己觉察,便已悄然攀上嘴角,牵出无限欢喜。
    安德烈显然是经过一路狂奔,身上积雪尚未融开,喘息犹在平复,却径直冲向爱人身侧,活脱脱像只急跑回家的大狗。见她询问,连忙蹲下身子,红瞳盯着身前爱人,只说:“我想你了。”
    阮秋秋闻言,笑意更甚,绯色悠悠漫上脸颊,宛如红墨入水,顷刻绽开大片娇艳痕迹,嘴上却故意埋怨起来:“想就想嘛——非要走那么急,你看,衣服都被弄脏了。”
    说罢,一手将人拉过,打算帮他脱下这身凌乱衣服。
    “等等。”安德烈紧紧握住她的手掌,连声喊停,似乎正在筹措重要腹稿,视线忽而偏移别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拍着地面,显得分外紧张,喉结上下滑动一阵,缓了许久才肯开口,“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阮秋秋歪了歪头,褐瞳立时点亮,仿佛洒入星屑,闪动万分新奇。
    安德烈掀开那件松垮外衣,从内兜里小心翼翼取出一迭物件,仔细擦去表面稀薄雪渍,将它慎之又慎地递交过去,“送给你。”
    阮秋秋垂眸看去,竟是两本厚重书籍,套着一层塑料薄膜,犹未拆封,崭新封页上显露几个流丽的烫金字体,昭示它们属于北地诗集。
    “你从哪里得到的呀?”
    她的兴奋远胜好奇,当下飞速拆开书封,迫不及待翻阅起来,指尖掠过纸页,余留清淡墨水气息,令人心安。
    文字向来蕴藏力量,足以支撑一个人的精神寄托,毕竟在这荒芜雪原里,精神总比物资匮乏。而她已经很久没有正式开启阅读书籍了——客厅里那几本杂志翻来覆去早已熟烂,无非是些旅游行业的风貌日志,与文学攀扯不上分毫关系。
    安德烈没有正面回应问题,而是偷偷打量她的神色变化,试探性开口:“喜欢吗?”
    “当然!”答复快而肯定,阮秋秋合上诗集,眼眉弯出弦月弧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松洲的诗?”
    “有一次你说过的。”
    于是她认真回想一番,才依稀忆起曾随口提及,讲到每年都能在学校朗诵会上夺冠,最喜欢松洲那些文风清冽犀利的诗集,不过那些都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聊罢了,“你都记得呀?”
    说罢,踮起脚尖,捧着蜥人赤黑脑袋,在额心处啄了一啄。
    “这是奖励和感谢。”她说。
    成功博得爱人欢心的满足跃然而出,使他心里同样注满甜蜜,安德烈一把抱起阮秋秋,在她惊呼声中高高举起转了几圈,最后把人圈在怀里亲了又亲。
    看来他是买对了——高兰当然不存在什么书店,这是流通于东西二区之间的私货交易,也是员工之间的不宣之秘。
    在短暂回暖期里,站点与外界交通供应恢复,不少有门路的员工会暗中购置诸多杂物,而后在雪期趁着各自外出巡查的间隙运送交接。其中多以烟酒为主,余下则是与色情相关的书刊影碟,用以打发高兰之中无尽枯燥。
    从前都是两名同事负责接洽,他没想到自己也有主动购置的一天。
    然而这份欣喜很快就被冲淡稀释,阮秋秋由此沉迷书籍,整日静坐默读,甚至开始誊写摘抄。由于白日需要看顾植蔬的缘故,所以基本是在夜间进行,一写便是数个小时。无形之中,对他冷落不少。
    起先安德烈并不适应,硬要坐在旁侧,一会拨弄她的耳垂,一会偷偷撩开几缕发丝,小动作一个接一个,十足粘豆包做派,巴不得吸引所有注意。
    可惜阮秋秋已经免疫这套行为模式,她会用笔杆不断敲打他的脑袋,直到把这只可怜的大蜥蜴赶回卧房。
    往往等她忙完,安德烈早就暖好被窝,趴在床头眼巴巴的苦候多时。
    晚间娱乐活动偶尔也从性爱变成夜谈,她喜欢躺在精心布置过的小窝里,双手环住爱人,细语闲聊,耳鬓厮磨。
    这时倒很少那些提及琐碎杂事了,话题不再拘泥于电视剧情与温室里那几株绿植生长情况——白塔生活恰如死水,时间一长,也是无趣。
    她会絮絮叨叨说起许多,围绕她的故乡,她的学校,以及她在旅程路上见闻展开,话题总是避开自己家庭,父母亲眷从未出现,就连泛泛之交的同事也比他们更具存在感。
    好在安德烈不曾发现端倪——或者说他过于沉默,总是完美充当一名倾听者。
    所以绝大多数,都在阮秋秋负责侃侃而谈,透过言语连接繁华外部,向安德烈描述一个个璀璨喧嚣的世界。
    今天的主题却是梦境,她做了一个美妙长梦:梦见自己与安德烈走在长街上,约莫是在某个城市一角,周遭高楼广厦拔地而起,构成茂密的钢筋森林,黄昏临近,顶层玻璃反射夕阳倒影,在橘色天际边缘熠熠生光。
    时值下班高峰,车流拥塞,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将路人们驱至两侧。他们则是逆流而行,沿途经过无数商铺,最终停在了一家雪糕店门口,阮秋秋挑了两种不同口味,香草与草莓,她把那支粉红色甜筒递给了安德烈,两人坐在街角栏杆上,静静观察人潮熙攘来去。
    等到那层脆皮蛋筒也被吃净,她正要起身,忽地注意到鞋带松散,于是安德烈蹲下身子为她重新系紧,这才一齐踏上归途。
    “好想去吃冰糕哦。”阮秋秋在梦的末尾补充一句。
    安德烈摇了摇头:“雪还没停。”
    阮秋秋嗔他一眼,这种事情纵使不说,她自己也清楚知晓——每天她都要前往廊道那扇小窗观察,然而除却遮天蔽日的风雪,便是茫茫昏暗穹顶,好似那日的天高云阔从未存在。
    算来算去,快有小半年光景了。
    她不愿继续深思,于是挑开话题,转头聊起了其他,无非是些个人喜好相关,音乐、书籍乃至电影,偶尔穿插些诗集与美食。
    然而安德烈潜意识里十分抗拒这类提问,人际关系总是复杂,倘若拥有共同话语,便能润滑磨合。可惜他久居高兰,远离社会,年少经历更是狭隘,实在乏善可陈。他不懂阮秋秋钟爱的乐曲民俗,也没看过那些光怪陆离的典籍文学,在她口里诞生的世界如斯灿烂,但他不过是一个遥远的过客。
    巨大的差异感使他心生畏惧,浓烈自卑泼洒全身,兼之性格使然,只好保持缄默寡言,不愿阮秋秋发现自己那副无趣面孔。
    况且,她若足够了解自己,必然会因他的暴行而远远逃开。
    “告诉我嘛。”
    阮秋秋不知对方忧虑所在,她早不满足来自身体的简单碰撞,一心只求更加了解契合,抚着蜥人的胸口与吻部,细声央求。
    安德烈自然招架不住,随口搪塞过去:“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讨厌的。”
    这样的答复过于模棱两可,她抿紧双唇,一弯弦月倒垂嘴角,抬手拍打对方脑袋以示不满,却只换来几声短促鼻音,蜥人依旧稳稳躺在一侧,双眼半眯着,连位置都懒得挪移半分。
    “你怎么还敷衍我。”见他态度轻慢,浑不在意,阮秋秋沉默着撤回手臂,心底泛起失落,远远大于恼怒。
    迄今为止,阮秋秋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年纪,二十二岁,与自己同龄。
    起初不免错愕,许是因那长相非人的缘故,总觉得对方是该比自己年长几岁才对。当她表现这点疑问时,安德烈居然开始紧张,误会自己喜欢年纪偏大的男士,好一阵焦急不安。这点倒是极为可爱,只是除此之外,生日、籍贯乃至家庭,她都一无所知。
    从过往言谈之中追溯,不难窥见几分异样,安德烈总是回避自身相关的一切话题,好似另有隐情。或许不该心急,可是情侣之间岂有遮掩的道理?
    于是报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好奇,她不由向前迈出一步,想要探究那张隐在绵密风雪下的真正面目。
    然而他什么都不愿告诉她。
    阮秋秋背转过去,赌气似的撂下一句:“先睡了。”
    安德烈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的愠怒,慌忙支起身子,讨好般吻向那处柔滑肩窝:“秋秋,再问一个问题吧,我会认真回答的。”
    说罢,尾尖擦过脚心,试图借由外力将她逗笑,殷勤补救过失。
    好在阮秋秋性格不算小气,眉心褶皱立时缓和,回转视线,勉为其难允许他的亲近。
    沉吟片刻,她抛出了一个困扰许久的疑惑:“那你是怎么来到高兰工作的?这里太冷,又太孤寂。我每天光是在家等你回来,都觉得漫长。”
    话题不算尖锐,却直切要害。
    对于普罗大众而言,他们并不需要一名暴虐凶悍的定时炸弹,即便是因体能需求而倾向兽人的安保行业,也拒绝接纳具有前科的危险份子。他也曾遇见不少同族,科莫多蜥人厌恶他的炙热体温,奥莱蜥人抵触他的深黑外皮,同种之间的排异性远胜异族。
    综上原因累加,导致他无法正常立足社会。
    所以院长思虑良久,终于在他成年时将人安排送去了高兰——孑然游走于边缘世界,远比挣扎苟活底层来得体面。
    安德烈极能理解院长的苦心,纵然这片雪原荒芜闭塞,它仍然成为了最后的栖身地。
    ——他对此深感知足。
    “我是被长辈推荐过来的。”
    须臾沉默之后,安德烈选择了折中说法。
    怎么会有人给晚辈推荐到这种地方呢?阮秋秋困惑不已,一句雪原不宜火蜥久居险些脱口而出,然而转念一想,假使安德烈不在高兰,此刻的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没有刨根究底,而是彻底转回身子,与他调整姿势,尽量保持并肩,待两人平视彼此之后,才徐徐开口:“不会觉得寂寞么?”
    “有你在就不会,因为每天回家之前,我也在想你。”安德烈指着自己心口,体表温度愈发炽烫,他尝试诉说情话,奈何话术蹩脚生涩,翻来覆去合为一句:“这里已经被你填满了。”
    “真的?会有多想?”
    “工厂中央左侧有扇窗户,从那里眺望,可以清晰看见白塔上的所有灯光。我想着你,就会去看着它们的明变化灭,就像看着你一样。”
    住所四面封闭,唯有廊道那扇小窗连通内外,每当阮秋秋前往培育室时,便会短暂点亮,而他挤出工作中的一切空余时间静立窗前,只为在茫茫风雪中捕捉这一瞬的光影。
    “你每天都要去看一眼么?”
    在得到蜥人点头答复后,阮秋秋一扫先前不悦,褐瞳闪动,霎时染上光彩,从纤长睫毛的缝隙处散落而出。
    可惜莞尔笑颜未及展开,又被叹息压过:“傻不傻。”
    他的痴情简单直白,阮秋秋沦陷于这份别样浪漫,甜蜜浅浅漾开,酸涩顷刻漫溢而出。
    异地恋好歹还能时时电话联系,而他们同处高兰,不过千百米的距离,却只能隔窗遥相对望。即便手机未曾损坏,她也无法拨通安德烈的号码,那属于内部通讯范畴,不容外人叨扰。
    她吻住爱人唇角,身体微微颤动着,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飞速抽离。
    “今天的问题份额用完了,明天我再问你别的。”说话间,她努力掰开他的尾指,模拟拉钩动作,“到时候不许像今天一样敷衍我,要认真回答,否则我真的会生气的。说好了,不能反悔,反悔的人是小狗。”
    安德烈迟疑着没敢开口,她正在抽丝剥茧一般,要将自己里里外外看个分明。
    没来由的恐惧令他却步,下意识想要逃避,又怕再度惹她动气,左右为难之际,视线飘忽落向床头两张照片,它们正立在一处,人影相互依偎。
    “好,都答应你。”
    爱意战胜了胆怯,他选择了顺从勾住尾指。
    “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阮秋秋忽然说,“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的。”
    她在感情方面秉承坦荡原则,不愿隐瞒欺骗。许是身处陌生异域,远离了高压窒息的家庭,因而不由自主贴近爱人,迫切想要从他身上获得关怀注意。
    安德烈想了想,鼻尖凑近她的耳廓,温声问:“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还有一点点生气。”
    “一点点?”
    阮秋秋指向自己唇畔,指尖在红艳唇肉处戳下一片凹痕:“一点点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再亲我一下,我就不气了。”
    问答环节就此结束,夜谈正式闭幕。
    当漫长深吻结束后,灯光随即熄灭,桌前星瓶光彩黯然。他们在幽静笼罩下回归了拥抱姿态,营造入睡氛围。
    阮秋秋躲在蜥人的臂弯中,褐瞳睁得极大,全无困意。她仍在思考,反复琢磨明日该以何种方式询问,才能深入了解对方。
    身体上的亲密无间,并不能代表两心赤忱袒露,他们交往不足两月,情缘浅薄,所以她无法理解背后的曲折真相,只能不断安慰自己:距离总在潜移默化中推行变化,也许经过一段时日打磨,他们自然无话不说,不必为了这些微龃龉介怀。
    只在早晚罢了。
    等到了那一日,他们就会正式携手离开这片冰雪世界,然后就像寻常情侣一样,生活在共同喜爱的城市里,听着共同喜爱的音乐,一起研读共同喜爱的书籍文学,画面温馨融洽。
    阮秋秋对未来报以无限美好憧憬,在漆黑中抱住了她的爱人。
    安德烈则是闭上双眼,赤红色海啸在胸腹汹涌撞击,体内怪物一改先前嚣张锐气,瑟瑟伏在礁石之上,面庞比月色还要苍白。
    明天她会问些什么呢?是那些从未接触的喜好?还是有关自身的过往经历?
    记忆深处的溃烂创口翻开,恶臭扑鼻而来,无数碎裂片段闪回,把他切割成一滩腐败残渣。
    他耻于展露自己那过于单薄糟糕的人生,甚至不懂如何巧妙呈现伤口,博取怜悯——所有母性起于怜悯,而阮秋秋的性格温柔善良,只要擅于利用,仍可稳定这段关系。
    偏偏安德烈不懂。
    他下意识躲在阴翳里,无声祈盼对方不要察觉,不要生疑,不要嫌弃鄙薄,将他孤身丢回原地。
    蜥人厚实的双手覆在阮秋秋后背上,同样紧紧拥着属于自己的爱情。
    依旧是一些碎碎念:
    我终于搞完这一段剧情了,感受了一把七天憋出八个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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