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监管闭口不言,只是打着颤。
燕燎听说过王监管的品性,为人亲和,又和平邻里,向来没有人说过他一句不好。就这么一个老实温厚的长者,他怎么会做出放火通敌的事情来?
丧父的事暂且先压下,燕燎让自己冷静,又问:“你被什么人威胁了,是吗?”
王监管吞吐着,嘴里抖出两个不成文的字:“我…我…”
说着,出其不意,目光一狠,燕燎来不及反应,就见他已经咬舌自尽。
颔下血流了一地,雪上殷红刺目。
众人:“……”
刘御史不敢见血,连忙躲到燕燎身后。又是跺脚又是拍手,苦着脸摇头叹道:“大过年的,作孽啊!”
从王监管这得到内鬼的线索断了,燕燎沉声吩咐徐少浊:“下令封锁城门,小心把守着,不许百姓出城。”
徐少浊身子一凛:“末将遵命!”
刘御史探出头又问:“封城?世子,这是要做什么?”
世子很久没有摆出这么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刘御史终于相信大概是真有什么事要发生,才使世子这几日神神秘秘。
燕燎看了眼刘御史,没把父王已经遇害的事说出来。
他得去见丞相。
二话不说,燕燎步履匆匆就要回城。
路过酒寨时,燕燎见到了自己的大氅摆在地上,那跪在地上的人却不见了踪影,地上一排清浅的脚印,往城外的小道上去了。
燕燎脚步一顿,抬头见这大雪不像有要停的态势。
那人…让他滚,还真就什么也不拿直接滚了么。
——
相府。
管家见世子连个遮雪的披风大氅也不穿戴着,披着一肩风雪就这么独身来了,吓了一跳,当即为燕燎撑着伞把人请进去。
又在前门大喊:“快快快!通报大人,世子登门了!”
燕燎哪有心思等这通报,问出丞相正在书房,直接蹬地上墙,踩着屋顶覆雪的瓦片,从屋顶抄近路而去。
管家见了:“这这这…这是有多急啊,不怕被丞相罚抄了么!”
丞相王远正在批阅公文,被梁上动静惊动,出门欲要探个究竟,一拉门就见燕燎从上面蹦下来。王远当即大怒:“您又想做什么?”
燕燎把人带进房中,随即掩上门,呼出一口白气,沉声道:“我正在密查朝中内鬼,线索断了。”
王远一头雾水。
燕燎:“未免打草惊蛇,这事我还没跟任何人说。”
王远瘦削老迈的脸一沉:“世子做事向来冲动,多是先斩后奏。”
燕燎打断他,言简意赅直说重点:“父王在咸安已经遇了害。”
“什么?”王远惊骇,失手打翻了砚台。
燕燎继续道:“漠北中有内鬼,我还猜纳玛族近日要入侵王城。关于父王遇害一事暂时不能声张,待我先解决了纳玛族再说。”
王远知道燕燎虽然有时办事惊世骇俗,但对王上素来孝敬有加,绝不会为了解开王上不许他出王城的禁令编造这等谎言。
可是王远想不通,王上在皇城怎么遇害了?世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看着在地上晕开的墨汁,王远沉吟问:“世子想怎么做?”
燕燎捡起砚台摆回书案,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砚上砸开的缺口,出口便是:“反了。”
又说造反?!
王远眉头一跳,慌忙阻止:“世子不可!您自小就有反心,王上因此多番关您禁闭削您实权,您当真一点也没有悔改之意?”
“改?”燕燎背脊一挺,灼亮双眸陡生寒意,狠声道:“若是父王不那么愚忠,听我的早反了完事,他现在就不会命丧咸安!”
王远颓然佝下了脊背,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倍。他已经明白世子来找自己,是来表示他要谋反的决心。
往日世子要反,有王上暴力压制着,若王上如世子所言已在咸安遇害,世子再说造反,还有谁能拦他?
再说,就算不拦世子,这造反…也不是那么好造的啊…
“诚如世子所言,漠北国微民弱,不说外族虎视眈眈,就拿近的冀州来说,冀州郡守朱庸世故圆滑,勾结冀州各县官员欺上瞒下拥兵自重,兵强马壮,您若真的…真的要反,别说攻去咸安,光是眼前冀州这关就好过不了!”
燕燎手中还摩挲着砚台,听到王远此话,忽然想到了上辈子浴血征战的画面。他心中忽生感慨,这一世依然要复仇要谋反,原来重活一世,只是多得了六年的时光吗?
王远见燕燎沉默,以为自己说得燕燎犹豫了,继续道:“何况朝廷的赋税每年倍增,您真有想法,也得从长计议。”
谋反是要花钱的。除了钱,还得有兵,还得有天时地利人和,需要大运势。
而这些,漠北通通没有。光凭一颗反心就反了,下场多半是被镇压,死无葬身之地。若是天子震怒,牵连了整个漠北国,那才是大患!
燕燎指尖微一使力,砚台在他手中化成了一堆齑粉。王远心惊,没敢多言,屏息看着燕燎。
燕燎步到窗边,他见窗外一片连绵的远山,轮廓沧桑,敦实矗立,覆着皑皑白雪。那边的山上,有许多的漠北子民,为了戍守边关、修建长城,燃烧着自己的岁月。
移开视线,燕燎淡淡道:“城若阻我,我便拆了那城,官若拦我,我便宰了那官,哪儿那么多废话。”
王远望着燕燎挺拔的后背,一阵无语:“……”
看来世子意已决,若想阻止世子,还得另想他法。
——
燕燎回到寝宫,殿前一眼看见了等在门口的徐少浊。
徐少浊见燕燎回来,迎上一步拱手行礼:“世子交代的事情末将都已传达,还请世子保重贵体,进殿沐浴更衣。”
发生了这么多事,还沐什么浴、更什么衣?燕燎道:“我要出城。”
“出城?现在吗?”徐少浊一愣,不知道世子现在出城所为何事。
燕燎解释说:“我要把吴亥抓回来,问清楚咸安城内的情况。”
关于父王的死因,燕燎得问清楚,看看是否是和上辈子一样;还有他派去的人和信鸽生死不知,吴亥却能全身而退,这其中缘由,他也得问清楚。
徐少浊几次张嘴,都是欲言又止。
燕燎瞥了徐少浊一眼,“你想说什么?”
徐少浊低头拱手:“末将觉得有一件事很奇怪。”
“哪里奇怪?”
徐少浊抓抓头:“这个…我就是觉得吴亥公子既然回来,必然是从东阳关过来的,那为何到现在东阳关也没有消息来报这件事呢?”
燕燎想了想,眉目一凛:“你说的对。看来东阳关那边,燕羽正有要紧事。”
若是东阳关遇到更重要的事,定是和纳玛族有关,燕燎心说自己推断的没错,纳玛族怕是已经有了动作。
燕燎进殿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出来时牵着一匹眼冒绿光、通体雪白的健硕白狼。
徐少浊见世子牵了白狼,眼睛瞪得老大:“世子?”
燕燎拍拍白狼昂起的脑袋,说:“我带着有害找到吴亥那家伙就回来。”
名叫“有害”的白狼温顺蹭着燕燎的手心,这使得一旁徐少浊忽然落寞:“世子不带上末将吗?”
燕燎睨他:“带你你能闻着吴亥的味儿?”
徐少浊还想争取一下:“可是世子你一个人出城,搞不好会…”
燕燎一抬手,止住了徐少浊未说完的话。
“你亲自调查王监管纵火一事,本世子很快就回来。”
徐少浊扁扁嘴,凑到燕燎身边摸了摸白狼的脑袋。
凶悍的白狼,下手手感却极好,徐少浊没忍住又揉了揉,撇嘴交付道:“有害,你可千万务必一定必须把世子给带回来!”
白狼眼神凶狠,龇牙盯着徐少浊,喉咙里发出两声不悦的呼噜,徐少浊赶紧住了揩油的手。
——
燕燎哪想到让吴亥滚,吴亥真就这么麻溜的滚了,连莫须有的解药也不要了。
吴亥这么一滚,路上万一要是碰到纳玛族的伏兵,不小心死了,谁知道这笔账会不会算到他头上,他会不会遭到什么反噬。
还有这天寒地冻的天,吴亥从咸安一路疾驰回到王城,虽说让他滚,又不是没给他干净的大氅,为什么不带着回宫沐浴净个身再滚?是想冻出风寒来给谁看吗!
燕燎心中有气,策马跟着有害奔驰在小道上。
雪深,小道难走,燕燎的马是最上品的良驹赤兔,还能禁得起折腾,只是这么一路驱驰,竟然快要追到了东阳关。
燕燎心中肃然,吴亥的武功是他一手看大的,却比他预料中的好上不少,看来这小子平日里没少隐藏。
又想到上辈子见到的吴亥,是那样一幅病恹恹半死不活的模样,拉出个长弓都像快要了他半条命,这辈子却被自己锻炼到能够风雪兼程连奔数日、还可以继续一路滚蛋到滚出了东阳关。燕燎心中有些复杂。
更复杂的是,怎么父王遇害后让吴亥滚,他就毫无留恋的滚了?在漠北待了十年,比在他故乡姑苏待得还久,他对漠北难道就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感情么。
燕燎追到了东阳关,关口戍关的小兵茫茫然按照指令,将城门拉开了又关上。
望着世子打马的英挺背影,小兵念叨:“这是怎么一回事?吴亥公子来回的进关出关,世子也跟着出关,还牵着一匹恶狼,这快过年的,玩什么呢?狩猎?狩公子?”
另一小兵笑骂他说:“你们这些新兵就是没见识,我们跟着将军,也不是头一回见到世子这么撵着吴亥公子玩了。”
末了头一扭,不屑道:“嗨呀,什么公子啊,那就是个质子,屁都不算。姑苏王那么多儿子,他一个贱婢生的庶子,来漠北十年了,看有人在乎过他吗?”
“你跟我说这个,我哪儿能知道啊……”
“不说这个,这个没意思。话说你刚刚看到他那张脸了吗?”
小兵迷惑:“呃…没怎么看…怎么了吗?”
对面的露出一脸淫相:“可真他娘的美啊!一个男人,能长成这个样子,别说是世子喜欢逗着他玩儿,是个男人都想把他…”
小兵猛地推了他一把:“……你还是别再继续说了。”
第4章燕羽反叛
追出东阳关,有害速度放慢,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关外两边雪地里种着一排的胡杨树,胡杨下的长亭边上,吴亥就静静站在那儿。他背对着城门方向,站在雪里,像是在等什么人。
燕燎勒住了马,望着雪地里少年单薄的背影,心里没由来的一突。
跳下马,燕燎慢慢往吴亥那儿走。白狼有害却已先一步奔到了吴亥身边。
四个月没见,这凶恶的白狼一看到吴亥就化身成了大狗,跳起来扑到吴亥身上,亲热地扒拉着吴亥,差点把人扑得摔倒在雪地里。
光是扒拉还不够,还要伸出舌头舔舐吴亥的手心,那一口獠牙外露出来,红舌下右边尖锐长牙断了一截,分外瘆人。
“有害!”燕燎叫了一声,阻止这头没有尊严的白狼献媚。动手把被扑的摇摇欲坠的吴亥扶正,这才发现四个月不见,吴亥的个头好像往上窜了点儿,都快要抽到了自己的下巴。
燕燎松开手,眼睛也撇开不再看吴亥,生硬地问:“随本世子回宫?”
本以为吴亥会乖乖应下跟着自己回宫,谁知吴亥轻笑出声,往后退了两步。
燕燎直视吴亥。
吴亥面色苍白,薄唇正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本来长相就极其不凡,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模样,看上去竟有几分脆弱的昳丽,只把燕燎看地一怔。
吴亥微微抬起下颚,同样直视燕燎道:“世子觉得我们还能回到宫里?”
闻言燕燎面色微变。
四个月没见,吴亥给他的感觉,不仅仅是外在长高了那么表面,在气场上,也多了一些微妙变化。
吴亥从前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也不会用这种冰冷的目光直视自己。哪怕燕燎一直知道吴亥对自己颇有不满,可碍于种种,吴亥一直都把这种感情藏起来,不敢刨开放在明面上,只会像几个时辰前讨要解药那样,演绎出臣服的表象。
而现在,吴亥的气势变了。
燕燎右手往后一探,扶住了腰刀的刀柄。
然而东阳关那边却发出了城门大关的声响。
两人听到声响,都往城门那边望,这一望,发现城墙之上不知什么时候排满了一排的弓箭手。
弓箭手身着银甲,威风堂堂地举着弓,对准了长亭外的两个人。
漠北的兵士、弓手、骑兵,皆是燕燎花费心血亲自训练过的。但戍守东阳关的这支队伍略有不同,这些大多都是燕燎新招募入伍的兵队。
诸侯国可以屯兵、自行管制军队,可兵队的数量却被大安朝明确控制着,数额非常有限。哪怕漠北边境就是虎视眈眈的外族,兵士总数依然不能超过一万人。
因此每年的屯兵,燕燎都会秘密招收一部分,不入编制,算作私兵。
私自屯兵是谋逆的死罪,燕燎连父王也没有知会过,但是他知会了燕羽,甚至把这支私兵交由燕羽统管。
而现在,燕羽要用这支军队对付自己?
拧起眉头,燕燎瞳孔微缩。
他对这一幕,从生理到心理上都出现了强烈的排斥——他尤其厌恶被人拿弓指着。上辈子,就是死在弓箭下的。
上辈子杀死自己的罪魁祸首就在一边,现在眼前又有满满一排长弓,这画面,真是相当令人不快。
长弓拉满,城墙上徐徐走上来一位身着战甲的将军,正是被燕燎派来戍守东阳关的燕羽。威风凛凛的燕羽除了是个年轻的将军,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深得燕燎信任的表兄。
此时,燕羽低头望着长亭下的两人,忽地举手一挥,沉声下令:“预备!”
燕燎站在长亭雪地里,往侧边微微挪了半步,有意无意将吴亥给挡在了身后。而后他抬眼与城墙之上的燕羽四目相望。
习武之人,五感灵敏,燕燎大概可以看到燕羽勾起了一丝冷笑。
城墙上黑底红字的“燕”字旌旗在风雪下被吹得猎猎作响,燕羽从离得最近的那儿抽出一方黑旗,握在手中一挥,城墙之上的数十支箭矢便携带着杀意,破风射出。
燕羽居然要背叛自己。
燕燎不禁挑起了眉,心说这可真是有趣了。自己一个从小到大只差把“谋反”二字写在脸上的人还没真正开始造反,这个忠厚老实的表兄居然先反了。
反的还不是咸安的狗皇帝,而是漠北。
也就在顷刻间,燕燎拔出了后腰上横悬的一把长刀,身姿矫若鱼龙,吴亥只看到燕燎脚才点地,人已跃上枝头,刀下抖落白雪如飞花,那些破空的箭矢,就已经被燕燎悉数劈断掉到地上。
燕燎面上微哂,拽上吴亥把人往赤兔上一扔,紧跟着自己也翻身跨上马。
斥了一声弓身咆哮的有害,燕燎用刀背往马上一抽,赤兔如离弦之箭瞬间疾驰而去。
吴亥被燕燎圈在胸膛与马缰之间,寒风直往吴亥的脸上、身上灌去,燕燎见了,将刀归鞘,火红大氅一拢,将两个人都裹好。
等赤兔一通跋涉,远远将城头甩到身后看不到了,燕燎才慢慢沉下了脸。
“现在去哪?”吴亥问燕燎。马上颠簸,他面上逐渐浮出一抹病态的红。
燕燎抿着唇,没有搭理吴亥,开始思考燕羽怎么一回事。
不仅仅燕羽的反叛,好几桩事情都挤在一起来了:藏书阁起火,父王遇害,燕羽反叛。
藏书阁起火和上辈子的发展一样;父王遇害虽说不想接受,但也和上辈子一样;只有燕羽谋反,是上辈子不曾出现过的事。
燕燎之所以会信任燕羽,把秘密练兵、戍守东阳关的重任都交付给燕羽,不仅仅出于这辈子对情势的衡量,也是凭借着上辈子燕羽的忠义品性。
燕羽现在却要射杀他,这事完全不在燕燎的预料之内。
重活一世,并非所有的事都跟上辈子一样,就连人,也会变。
东阳关是进王城的最后一道关卡,现在燕羽反了,燕燎没法回宫,这倒是个麻烦。
吴亥见燕燎不答,径自说道:“燕将军既然敢明目张胆放箭,定然是有后手,我们先去方山涧。”说完,吴亥试图从燕燎手中拿过马缰。
燕燎见吴亥要动作,“啪”一下把就吴亥的手给拍了下去。
吴亥扭头看燕燎。
燕燎竖着眉头:“我不知道现在该去方山涧吗?”
……
半个时辰后,燕燎面无表情将手中的马缰递给了吴亥。吴亥一拉马,换了个方向往方山涧去。
吴亥微笑:“世子真是可爱,不撞破南墙是绝不会回头的。”
燕燎怒道:“你又想尝尝马鞭的味道了?”
吴亥顿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世子放心,我绝不会把您又走错路的事说出去的。”
燕燎:“……”
漠北王世子燕燎,这个被漠北子民传的神乎其神的天之骄子,有着一个让人难以相信的弱点——方向感极差。
上辈子因为这个弱点,燕燎可没少吃过亏,因此这辈子关于不认识路这件事,除了几个极为亲近的身边人,就连漠北王都不知道。
吴亥掌握了赤兔的驱使权后,没多会儿他们就绕过了燕羽派的追兵,在天色暗淡下来之前进入了方山涧。
方山涧是漠北难得的一处好地方,在荒野遍地的环境下,能有方山涧这么一处绿水青山,十分不易。
燕燎年少时最喜欢方山涧,不仅因为这地方风景秀丽,还因为这里地势崎岖,掩体众多,在这里和近卫们玩抓贼打野的游戏非常有意思。
除此外,方山涧里,燕燎秘密造了个小洞天。洞天里有一处天然温泉,玩的累了乏了后去泡个温泉,很是受用。
更重要的是,方山涧连着几条小道,可以通到纳玛和冀州。
时隔许久再来方山涧,不是游玩散心,而是被自己的臣子追杀,燕燎扶额叹气,只觉头大。
不过没容他细想,吴亥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我们找个地方停一停。”
吴亥的呼吸变地有些重,说完这句话他还咳嗽起来,咳地上气不接下气,本来挺直的背脊向后面一弯,靠倒在燕燎怀里,咳嗽带起的震荡全都传到了燕燎身上。
“喂。”燕燎一愣,扶正突然间咳得不能自己的人。他把吴亥的头掰过来一看,发现吴亥脸上布满了不正常的红晕,他又把手探到吴亥的鼻息,那秀气的鼻头微红,滚烫呼吸缠绕到燕燎的指尖上。
这是发热了?
燕燎拍拍他通红的脸,顺手接过马缰稍稍放缓了速度,问:“你还好吗?”
吴亥从燕燎身上支起身子,掩着唇淡淡说:“中毒而已。”
只是说这话时,凤目里夹杂着冷厉冰雪,悄然隐匿在墨色长睫下。
燕燎没发现吴亥眼底的冷光,只看见他细密垂下来的长睫,垂在绯红的皮肤上微微抖动着。
不得不说,吴亥长得极好。
十五岁的少年五官尚未完全舒展开来,昳丽漂亮的面貌还有些男女莫辨,当下这幅病态模样,脆脆弱弱,是个人见了都会动点恻隐之心。
燕燎对着这张脸十年之久,此时也难免愣住。但他也只是一愣,转念间迅速将吴亥的脑袋给转了回去。
不看。
别看。
没想到就算不看,还是在想。想天下人都说“姑苏王室勋贵皆为美人”,这话可真是不假啊。
燕燎上辈子没少跟姑苏吴门的贵胄们打交道,可要真比较起来,那些个嫡系的子弟居然没一个比吴亥长的好看。
□□的赤兔马儿忽然有些焦躁不安,在前面探路的有害也竖起毛发,瞪着幽绿凶狠的兽瞳,伏低了身子摆出进攻的姿态。
“有人。”燕燎从美色中清醒,低低在吴亥耳边耳语了一声。
山涧里的瀑布没有完全结上冰,还在“哗啦啦”的流动着,从几乎垂直于地面的山体上激流而下,水花打在石头尖,朦胧月色中溅成了晶莹的碎玉向四周迸溅。
伴着埋在雪下的草动,有一队穿裹着皮毛冬衣劲服的大汉举刀从树林间窜了出来。
虎皮兽纹,穿圈钢刀。纳玛人。
燕燎目光在这队人身上扫过,试图分辨出他们是谁的人。
纳玛族现今的首领已经垂垂老矣,他膝下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命短,十年前被燕燎砍死在了边界;二儿子阴狠好斗,据说把握了族中大部分实权;至于三儿子…这小崽子在燕燎两辈子的记忆里都没什么存在感。
燕燎思虑,火烧藏书阁传狼烟之事,大概率可能是二王子旦律所为,现在出现在方山涧的纳玛族人,可能就是旦律的人。
方山涧里正面刚上了纳玛人,再一联想到燕羽恰好在这时候反叛,一个想法猛地砸进了脑海,燕燎的神色瞬间就变了。
第5章你松开我
燕燎沉着脸,目中锐色乍现,让对面小队的人心中都是一抖。
小队里的人扛刀观望着燕燎二人,其中为首的横肉大汉双手紧握钢刀,扫见自己拦的人骑着赤兔宝驹,一身火红大氅,便是昏暗天色下也难掩其光辉,顿时就默了。
拦谁不好!拦着漠北战神了!
心里发憷,气势上还要挣扎一下,做凶狠状蹬着燕燎,大汉开腔便吼:“今…今…今日就让你…你…你死在…这儿!”
燕燎:“……”
吴亥:“……”
看上去凶悍的很,谁想开口居然是个结巴,说句话一飘三抖,气势全都给泄了个干净。燕燎扶刀的手一松,心说这不可能是旦律手底下的人。
那又是何人?强盗?寇匪?
结巴大汉身后偏瘦一点的小个子挤了挤眼睛,哆嗦着嗓子细声说:“咱们队长不是紧张,只是结巴!”
“可去你妈的吧!”大汉队长听了,刀把照着身后的瘦子就是狠狠一敲。
没想到他骂人的话倒是说得行云流水,丝毫不结巴。
吴亥咳嗽了两嗓子,哑声说:“你们是旦森的人吧。”
大汉瞬间跳了脚:“不许直呼我族三王子大名!”其余人也纷纷举起钢刀,凶狠着面目向前了一步。
原来是旦森的人,看上去还是个忠心护主的兵,维护主子时说话也不结巴了。
关于旦森,虽说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儿子,燕燎却对他有点想法。如果没什么必要,暂时不准备动他。于是燕燎问:“旦森的人来这里,有什么事?”
燕燎虽说没再沉着脸,可他这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加之响彻在外的“凶”名,并没能让这队人的心跳平稳下来。
瘦子颤颤巍巍的扛着刀,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里还直嘟囔:“这怎么办,前有狼后有虎的,大概今天咱们是要死在这了…嚯呀,你们看,这前面还真有头狼……”看到了龇牙咧嘴嘶鸣的白狼,他仿佛已经窥探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要么沦为刀下魂,要么沦为腹中餐,除此外还有第三种奇迹发生吗?
燕燎看了一眼有害。这家伙身子沉在地上,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喉咙里还发出可怕的低鸣声,好像只等一声令下,它就会毫不犹豫冲上去撕开敌人的血管。
燕燎轻笑一声从马上跳了下来,将下巴一抬,问那队长:“身后的老虎是谁的人?”
“不…不…不告…告诉你!”队长又往后退了几步。
燕燎看他们连胆子都快吓破了,不像是能成什么坏事的人,收了杀心,挥手道:“本世子不杀你们,你们走吧。不过,若是敢动了我漠北子民一干毫毛、一钱银子,我就要你们主子的命!”
燕燎说的轻描淡写,眼眸中的锐光却让人心惊。这队人听了又喜又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选择扛起刀,一溜烟开跑。
瘦子没想到居然真地发生了第三种奇迹,他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稍微纠结了一下,瘦子没有选择负手而立的燕燎,而是选择了赤兔马上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吴亥。
来到马下,瘦子轻声细语地说:“公子,我们三王子病重,我王也不管,今年这鬼天气又不太对,怕不是要雪灾啊。所以我们瞒着我王和二王子,自发跑进漠北来给三王子买草药。
我们身后确实有兵,却不仅仅是追我们的兵,其中藏在山道里的那些,都是准备着要去攻打漠北王城的。”
队长三两步走过来,一巴掌把瘦子打到了雪地里,朝他吼道:“你他娘的在乱说什么!”
瘦子从雪地中踉跄地爬起来,向队长吼了回去:“我只是想让三王子活!我们不都是想让三王子活吗!纳玛不让我们活,漠北却让我们活,我为什么不能说!”
燕燎望着这瘦子,问他:“你们主子患了什么病?”
刚刚还嘶叫着的瘦子又垂下了头,丧气道:“只是风寒,可就是很严重,再加上没有药……”
燕燎想了想,取下腰间挂着的玉佩扔向瘦子,瘦子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连忙手忙脚乱接下玉佩。
捏着沁凉的玉佩,瘦子茫然:“这…?”
燕燎道:“城外百草堂,拿本世子的玉佩,取需要的草药带回给旦森即可。”
瘦子:“!!!”
众纳玛兵士:“???”
一时间没人敢动。本来不杀他们已经是奇迹,居然还给信物指路取药之处,这队纳玛人简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吴亥咳嗽两声,冲马下呆傻状的瘦子微微一笑:“速去吧,就当是给你通信的回礼。”
瘦子回过神来,病弱美人裹在火红的大氅里,这么淡淡一笑,连白雪都黯然失色,天地间好像就只剩这么一抹笑,勾的人心魂震荡…直让他看呆了眼。
一旁无甚表情的燕燎:“还不走?有害,咬他!”
白狼“嗷呜”一声跃起,纳玛族众人抱头窜走:“救命啊——”
等人走了,吴亥敛了笑意,垂首望向燕燎,问道:“世子为何要救旦森?”
燕燎瞥他一眼:“不是要救旦森,只是他现在不一定要死。”
吴亥故作了然地哦了一声,问:“原来世子想卖纳玛一个人情,借此和解?”
燕燎摇头,嗤笑说:“靠一个并不受宠的王子的命就能和纳玛和解,你烧糊涂了吧?再说了,就算和纳玛暂时和解,边境也不会和平,总会有小族像雨后春笋一样,接连不断冒出来侵犯边境。
要想漠北的边境真正稳定下来,要么,就得一举把各族连根拔起,要么,就得用其他法子,把势力最大的漠北弄服帖了。死战伤财又耗命,稍微长点脑子的都不会选择打死战。”
吴亥勾唇凉凉一笑:“世子对于这类不受宠的小家伙,一向有种特殊的情结。”
燕燎正满脑子家国边防,吴亥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顿时让他火气上窜,但一对上吴亥寒飕飕的笑意,燕燎又冷静下来了。
吴亥怪怪的,虽然一如既往地出言挑衅,可与以往又有些不同,偏偏具体是哪里不同,燕燎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一天内连续遭遇变故,心思变得格外敏感了点?燕燎没再多想,揉揉太阳穴,牵起马缰继续赶路。
即便吴亥有什么所图,只要他还在漠北,还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就掀不起来多大浪。
——
方山涧燕燎来了无数次,赤兔有灵,通晓主人心意,不用燕燎刻意驱策,轻车熟路找去了一处山洞。山洞藏在一堆乱石后面,不靠近的话很难发现,燕燎跃下马,率先进了山洞。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山洞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燕燎伸手在墙上摸索着,摸了摸摸出来一只火折子。只不过许久没来这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还好运气不错,火折子被成功点燃了。
燕燎握着火折子,示意身后的吴亥跟上,他自己则率先一步走,将墙上挂有墙灯的火把都给点上。
吴亥在后面牵着赤兔,眼瞅着前面的燕燎如此熟稔,轻轻皱了皱眉。
山洞幽长狭小,走到深处却豁然开朗,这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有一方打凿完好的简陋石室。
吴亥啧啧称奇:“世子居然还有这种深山隐居的爱好。”
燕燎没搭理他,稍微收拾了下蒙尘的石室,从石床底下拖出来一堆干柴,点起来用以取暖,妥当后他轻巧一跃,跃上石床盘膝而坐,开始居高临下审视吴亥。
吴亥察觉到了两道目光紧锁在自己身上,平静抬头与燕燎对视。
燃起的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照着吴亥的身影,把他的影子投在背后的石壁上,形成了一幅摇摇晃晃的阴影。
有害很聪明,感知到了这两人间熟悉的不平和氛围,抬起爪子慢慢轻轻地爬到了石床底下,两耳不闻窗外事,索性把身子团成一团——睡起觉来。
石室里非常安静,一出声还会带上点回音,燕燎压低声线问吴亥:“你去咸安城四月有余,都发生了什么事?”
昏黄光影中,燕燎深邃的五官被晕染的模糊,吴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轻轻往石壁上一靠,半抱着手臂回答道:
“无非是四方诸侯上京觐见,陛下置办宴王宴,谁知一夜间传出陛下圣体抱恙,经由太医们诊断后说是积劳太重外加染上了风寒。谁知陛下这病一个多月都没好,还颁发了道圣旨下来,说要各个诸侯王分别进宫侍圣,为期半月。各诸侯自然奉旨行事,等到…”
吴亥微微一顿,垂下眼敛,接着说道:
“等到漠北王最后入宫,当夜传来了陛下遇刺的消息。陛下一驾崩,皇后很快控制了局势,又秘密接丞相入宫草拟圣旨,之后便宣其余诸侯进宫,公开处刑了漠北王。”
燕燎紧抿着唇,一拳砸到了石床上。
吴亥又歪头咳了两声:“我没有在场的资格,具体始末并不清朗,当时唯一能做的,便是想办法尽快逃出咸安回来报信给你。不过…陛下驾崩的事情密而未发,一路上也不曾听到半点风声,想必朝中另有所图吧。”
燕燎怒问:“狗皇帝身体突然抱恙,且一月有余,你难道就没有起疑?”
吴亥冷漠看他,淡淡道:“世子当真高看了我,咸安城是天子脚下,我是个什么身份?别说只是起疑,就算是有十足把握知道会发生什么,又能如何?”
燕燎听了这话,一掀衣袍跳下石床,快步走到吴亥身前,伸手便扼住了他的脖颈。
“四个月没比划比划,又敢顶嘴了?”
两人挨得极近,呼吸都得以交织在一起,燕燎随即发现,吴亥身上的气息不同于以往那样清淡薄凉,此时呼吸间异常灼热,他手掌底下的细腻皮肤,更是一片滚烫。
吴亥清浅笑了笑,抬手覆上燕燎扼着自己脖颈的手,哑声问道:“世子这次要杀了我吗?”
虽说是在问燕燎要不要杀他,可吴亥相当平静,凤目微微一挑,并不惊惧,也不生气,淡然地仿佛在问“世子你吃了没”。
吴亥十分清楚,燕燎不会杀他。
无论他下手多么狠厉,都不会真正要了自己的性命。就连这次说给自己下了致命的毒药,也如吴亥猜测那般,只是谎言。
吴亥一直觉得,这个在漠北人眼中是神、在边境人眼中是鬼的天之骄子,心理其实相当扭曲,尤其是在对待自己时,已经扭曲到莫名其妙不能以寻常规律判断。
而燕燎的这种扭曲,已经侵入骨髓地在吴亥身上、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重痕迹。
重到,吴亥想要以十倍之力,悉数返还给这个男人。
“你当真是中毒了?还是染了风寒?”
燕燎忽然出声,及时将吴亥凤目里浓墨般的郁色一挥而散,吴亥瞬间回神。
石室里看不到外面浓浓夜色,也无法得知具体的时刻,刚刚回过神的吴亥却知道,现在刚好子时。
因为他身体里的毒,再也不同于白日里的小打小闹,而是迅猛且暴躁地、就好像燕燎面对他时的怪异脾气,一股脑地爆开在了血液里,疯狂肆窜着。
并且,悉数涌向了一个难以启齿的部位。
吴亥闷哼一声:“世子,你松开我。”
第6章身中两毒
子时,下了数日的雪竟然停了,天色暗的发红,荡漾出不详的色泽。
徐少浊守在燕燎寝殿外,手中捏着剑柄,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在殿门前。
他一直在等待燕燎归来。
这期间,他还收到部下来报,说是世子出宫后没多久,丞相紧跟着就进了宫。
王上不在,宫中大小事务皆有世子与丞相一同治理,丞相随时入宫实属正常。
可是丞相从没有在申时以后入过宫,且还闭上殿门谁也不见。这让知道王上已经薨逝的徐少浊心中颇为不安。
更不安的是,已经子时,世子还没回来!
别是追不到吴亥公子反而自己迷路了吧!
想到自家世子也不是没干出来过这种事,徐少浊再也待不住,点了一队兵士就要出宫寻找世子。
被点到名的兵士们见徐禁卫一脸狂躁,好奇问:“徐禁卫,出什么事了?”
徐少浊牵出马,扭头道:“没出事,只是去迎世子回城。”
有知道燕燎被下了禁令不许出城的兵士问:“世子不是不能出城吗?”
徐少浊心里着急,嘴上没了把门,对着自己的下属就给说了出来:“还不是为了找吴亥公子啊,世子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出城了。”
被点到名跟着走的兵士里有个新兵,他对燕燎七岁一战成名的事迹佩服到了骨子里,听徐少浊的语气,有些纳闷:“咱们世子单枪匹马不是很正常吗?世子七岁时还不是单枪匹马一人退了纳玛族三城!”
徐少浊扯了扯嘴角,凉飕飕地道:“那是纳玛人,能和吴亥公子比么。”
新兵惊悚:“吴亥公子比几百个纳玛骑兵还强?”
徐少浊:“对敌人当然不需要手软,但你可见世子对自己人下过重手?”
新兵更加纳闷:“所以徐禁卫您担忧的是什么?”
马蹄踩踏的雪地嘎吱作响,和新兵并排的是个老兵,老兵抬手对着新兵的脑袋就是一巴掌,笑着吼他:“问东问西,哪儿那么多话,世子和公子间的事,是你能问的吗?”
徐少浊抽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纠结着措辞:“吴亥公子…难说,总之我见不得世子单独和吴亥公子在一起。”
听了这话,众兵士的表情略微微妙起来。
徐少浊却是在想,世子只要和公子独处,基本上都会受些伤。他总是在世子左右,对世子身上的一些变化十分清楚。
“而且…”徐少浊的声音冷了下来:“咱们禁卫队的兄弟常伴两位主子身侧,你们觉得吴亥公子平日里为人如何?”
新兵只见过吴亥几面,不敢乱说,只能拿来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只知道公子长得好,性格也好,还深受世子喜爱,世子去哪都要把公子带在身边。”
这回不用老兵动手,徐少浊亲自勒住马缰,取了腰间长剑,剑鞘狠狠在新兵脸上一抽:“你小子把世子说成什么人了!”
新兵脸上火辣辣的疼,寒风里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他不敢再放言,弱弱地退了几步,跟到其他兵士后面。
身前的一个兵士同情地看新兵,驱马靠近了他,小声提醒:
“你是新进禁卫队的,还不懂一些私下里的规矩。徐禁卫虽然平时没啥架子,也总爱和弟兄们说些家常话,可他听不得有人说世子一句不好,不,半句都不行。”
说完一顿,问:“我说你是从哪个营调来的?难道信不知哪里起的谣言,觉得世子把公子当娈童养在身边?”
“东阳关,燕羽将军营里调来的。”新兵想解释两句:“我不是漠北人,不知道这些事。”
“你竟然不是漠北人?你是哪里的人?怎么进了漠北的军队!”
“我是冀州人,这不是朝廷赋税越收越不像话吗,我家子弟多,要是按人丁交税,一家子都得齐齐挂个绳子上吊算了。为了减轻点负担,我就想投军,正好燕将军的人招收人马,我家几个兄弟就一起报名啦。”
前面,紧追着徐少浊马后面的老兵说:“公子聪颖过人,曾给世子出过不少计策呢。咱们世子没有血亲的兄弟,跟公子相处起来有时候那度拿捏不好,也是正常的吧。”
有人附和:“我记得几年前,公子和燕羽将军不知因为啥子起了口角,被燕羽将军从宫墙上推了下来,为此世子可是把燕将军狠狠责罚了一顿。可见,世子把公子当的比亲兄弟还亲。”
徐少浊撇撇嘴,心说你们这群大老爷们,只看得到表面,眼睛都被狗舔过的么。
他一扬马鞭,又加快了些速度,想了想,回头看着一众兄弟,扬声道:
“这话我徐少浊放在这,倘若哪日我不在世子身边,有人看到世子和公子单独在一起,务必要看好了公子的动向,小心两位主子中谁出了意外。”
徐少浊跟着燕燎也有不少年头了,却始终看不懂这两人间的关系。若说好吧,这两人从来是争闹不断、水火不和;但若说不好吧,世子有时候对公子都可以用纵容二字来形容。
不好说不好说,这两个人徐少浊都看不懂。
只是,徐少浊曾亲眼撞见过吴亥发狠地将刀刺进燕燎的身上,那一瞬间,他真切感受到吴亥迸发的杀意。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燕燎。
那时吴亥只有七岁,才七岁就凶悍如厮,事后更像个没事人般露出孩童的天真笑颜…
徐少浊只是一想,就觉背后发毛,当真是可怕至极。
更让徐少浊震惊的是,燕燎不仅默不作声隐瞒了他的不敬,还亲自好声好气各种安抚!
徐少浊作为禁卫,气的差点吐血。
也还好徐少浊是燕燎的贴身禁卫,不然连他也要怀疑外界“娈童”一说是真的了。
兵士们虽不知徐少浊为何没头没尾忽然交代了这么一番话,还是齐齐应下。
徐少浊双手拍了拍脸颊,将胡乱想起的回忆压下,又扬声说:“世子治军严厉,不允许有人在背后议论闲话,今日之后,所有人连同我在内,通通去刑堂自领军法吧!”
众人:“……”
所以徐禁卫,您为啥要带头开启了这个话头呢?!
徐少浊带着人在城外道上一路奔驰,没有察觉任何动静或可疑人。若是再往前跑,就是去往东阳关的路了。
正想着,他看到遥远的前方,树影中似乎透出了幽黄的火光。
“停。”伸手示意众人停下动静,徐少浊微微眯了眯眼看向前方。
他目力极好,便是夜晚也比寻常人好上许多,树影重重间,在风里滚动着快要熄灭的烛火,是被人举在手上的火把。
细细去听,还能听到地面传来的细微震动,这动静,得是不少的人马。
前面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东阳关,这些举着火炬的都是些什么人?为何在这个时辰还有如此大的动静?徐少浊心中生疑,一招手对兵士们说:“先去前面看看。”
——
山洞石室里,吴亥猛地挥开了燕燎的手。他已经靠在了墙面上,无法更退一步,只有侧过身子大口喘息换起气来。
燕燎一愣,他和吴亥紧紧相贴,自然可以察觉到吴亥身上发生的变化。
“你…”燕燎一张脸瞬间涨的通红,往后退了两步:“你…?”
两世为人,燕燎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么。
燕燎十分震惊,吴亥怎么会起了这种反应?
虽说这一世燕燎自身也到了十七岁,但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修建长城和练兵上,根本无暇想过这种事情。
他自己都没有想过娶妻纳妃之事,当然不可能帮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吴亥想。
某种程度上来说,燕燎各方面都牢牢掌控着吴亥,宫里更不曾有胆大到敢诱惑主子的宫女丫鬟,所以…没有人给这小子启过蒙,他这是忽然间爆发了?
可是,为什么是在现在这种时候,为什么是对着自己!?
吴亥一看燕燎的表情就知道这脑子扭曲的人不知又想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他哑着嗓子,无奈道:“我中毒了啊,燕世子。”
是个人都不会在这种地方对着仇恨的人起了这种欲望吧……
吴亥扫视一圈石室,发现石头屏障后,徐徐上升着些雾气,他忍着体内时而滚烫时而冰寒的双重折磨,挪着脚步移到石头屏障之后。
屏障后面有一方小巧的温泉,氤氲着白雾腾腾的热气。
石室里只有他们二人,吴亥懒得理燕燎,径自剥开衣服下了温泉。
下水后吴亥靠在石壁上,他把胳膊舒展开,脖颈微昂,整个人享受地泡在水里。
这么一来,纠结了一会儿后跟着过来的燕燎,正好就直直对上了半幅胸膛。
燕燎撞上一片雪白肌理,瞬间瞳孔微缩。借着火折子的暖光,雾气朦胧中,他看到吴亥肩锁骨上一排的斑驳。
吴亥的皮肤有些奇怪,极其容易留下疤痕,且需要漫长的时间才会消退下去,这一点燕燎十分清楚。
正因为吴亥的这种体质,他肩锁骨上的那排痕迹,呈现出块块斑状乌紫色,简直有些触目惊心。
燕燎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痕迹,当下胸中起了一片无名怒火,就好像只有自己可以触碰的玩具被旁人碰到了,受到了指染。
燕燎蹲在吴亥身后,狠狠按在他肩头的痕迹上,怒问:“这是怎么回事!”
吴亥闷哼一声,身子往下一滑,燕燎的手便跟着划过了吴亥笔直的锁骨、下巴,然后空落落滞留在空中,指尖滴着带上来的温泉水…
手掌触到的是细腻冰冷的肌肤。
流着的水是暖的,皮肤却是凉的。燕燎愣了一下,觉得这似乎不太对,触电般又缩回了自己的手。
“别按我伤口,我很孱弱的。”
燕燎嗓音猛地拔高:“伤口?你说这是伤口?”
见鬼的伤口!这明明是……
吴亥不想燕燎这个时候来烦自己,忍住咳嗽不耐解释:“我中的是南疆的化情散,范先生有讲过,你应当知道。”
燕燎自然知道这是何物,杀意从他身上缓缓滋生出来,他咬牙问:“谁给你下的毒?”
吴亥敛下眼眸淡淡说:“给我下毒的人自有人去处理。为了能暂且压下这毒,我找到南疆王,向他要了一副冰凌散服下,所以白日里你才会见我时冷时热。”
第7章浮现的脸
吴亥说的轻描淡写,燕燎听得越发心惊。
冰凌散是寒毒。若中了此毒,中毒者浑身犹如被浸泡在刺骨寒水中,每到子夜,更是如同冰锥刺骨,疼痛难忍。
化情散至阳,冰凌散至阴,南疆奇奇怪怪的草药毒物很多,这两种又都是数一数二阴险之物,寻常人怕是中了其中任何一种都难以忍受,吴亥居然会为了不破身、为了压下化情散而自愿服下冰凌散。
不仅如此,他不单单是受着毒药的折磨,还能一路从咸安城快马回到了漠北……
燕燎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吴亥,他想象不出吴亥一路上是如何抗住毒发的。只是燕燎在这一刻更加清楚明白,吴亥这个人,是真的狠。
“…你父兄都在咸安,如何会让贼人对你下毒?”
吴亥似乎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嗤然笑出声,“世子说笑了,我哪里来的什么父兄?”
燕燎背上微微一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傻话。
吴亥见燕燎依然紧锁眉头蹲在温泉边上,不像有要走的趋势,开口赶人:“世子可否挪个尊驾?”
说来也怪,自吴亥中毒来,也快半月有余,淫毒和□□都是子时发作的最厉害,靠着两种毒相生相克在自己体内相互斗争,他硬是咬牙扛过了每个夜晚,可现在泡在温泉里,痛苦却只增不减。
吴亥寻思着是温泉起了反效果,还是得起来在外面硬抗才行。
这边燕燎遭到了驱赶,也只是默了默,难得没有和吴亥呛声,撩起衣袍起身回到了石床。
吴亥见燕燎竟然这么好说话,眼睛里微讶一闪而逝。
但此时顾不得细想燕世子心里又打着什么算盘,伸手取了外袍随意披在身上,吴亥靠坐在石头屏障上,和体内的两种毒抗争起来。
燕燎坐在石床上,与吴亥之间只隔了这么一个石头屏障。
寒冬腊月,虽说石室里有方温泉,还生着柴火,可冷意止不住地往身子里钻。燕燎捏着大氅,眼眸盯着燃烧的柴火出神。
柴火噼里啪啦炸出火光,在这黑暗中是唯一的光源。只是这唯一的光源摇摇曳曳,随时会熄灭的样子。
对于燕燎而言,它便是熄灭了也无妨。
漠北的人是不怕黑的。
漠北人骨子里都流着好战的血。他们以宏伟长城为界,以血肉之躯为盾,铸成帝国最坚实的屏障,不分昼夜,代代戍守边境,防止外族的虎狼之辈侵犯中原。
每一任漠北王都以此为荣。
可经历了上辈子那么多场争斗,燕燎后来总算明白,漠北人不该为帝国来守边境,而是该为百姓戍守。
咸安城里的那把龙椅,坐在上面的人非但不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还要迫害忠良,他何必要为这种人守疆土?
那王位给谁坐不能坐,凭什么就让司马家的人一直坐着,坐在上面腐烂发臭?
燕燎抵着身后的石壁回了神,静静望着跳动的火焰,又走神想吴亥小时候最怕黑了。
若是柴火此时灭了,没了这光,也不知道吴亥现在还会不会感到害怕。
燕燎厌恶吴亥。
只是因为上辈子的吴亥杀了他,他就无法不先入为主地觉得这辈子迟早还会死在他手里。
本来这个顾虑非常好解决,把吴亥杀了便是,报上辈子的仇,天经地义。
谁想偏偏还杀不得。
杀不得,就只能放在手心里,紧紧把控着,像猫逗老鼠那样时不时拨动着解乏、解气。
只是,少时同窗,长时同里,十年的朝夕相处,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是现在没了“杀不得”的怪事,燕燎还能用“上辈子死在吴亥手里”这种理由杀了吴亥吗?
燕燎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和吴亥之间,已经一起经历过许多的事情。
这就成为了一种矛盾,且这种矛盾在近年越加频繁,也越加让燕燎感到烦躁。
不过燕羽叛变,却让燕燎认识到了一件事。
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是这辈子;这辈子发生的事情不会和上辈子完全一样,这辈子的人也不一定会和上辈子完全一样。
燕羽会变,吴亥也会变。
身后的这个吴亥,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不认识的陌生仇人,而是十年朝暮与共的兄弟。
刚刚得知失去至亲、紧接着又被表亲背叛的燕燎,这一刻决定抛开上辈子的禁锢想法,重新开始。
他要收拾好旧山河,再与现在身边的兄弟们开创新山河。
热血涌起,燕燎忽地开口:“十二,我们走,我送你去百草堂。”
一墙之隔,吴亥正难耐痛苦地等待毒发过去,忽然听到燕燎叫自己十二,又说要送自己去百草堂…
相生相克维持平衡的血液突然间不受控制,燥热和奇异的感觉战胜了冰寒,一股脑地倾倒,直冲小腹而去。
吴亥目光一暗,右手握住的地方顿时一片黏腻。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耳边却还回荡着清朗的那声“十二”。
吴亥紧紧绷着的身体忽然失了力气。
在被燕燎控制的十年里,吴亥最恨的,就是被人掌控。
别说是人,便是这等下三滥的毒药想要掌控他,想把他变成意识不清只凭欲念行事的人,就犯了他的大忌,因此他宁愿服下冰凌散与化情散相克,也不会随便找个人抒解欲望。
没想到挨过了冰火两重天的考验,却没能挨过燕燎突如的其来一声“十二”。
功亏一篑。
吴亥阴戾地瞌上了眼。
更让他厌恶的是,他此时尚不完全清明的脑海里,居然还清晰印着燕燎的面孔——
飞扬跋扈、意气风发的俊朗面孔。
不见有声,燕燎担心吴亥别是出了什么事,从墙上取了把火折子匆匆过去。
“还撑得住吗?”
四目相对,火光里燕燎的眼睛竟然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吴亥撇开了头。
又是这样,每当自己真的受了伤,这人又会从黑暗里出现到自己身边,带着明火般的温暖。
高高在上的燕世子,根本不应该会在意他是死是活才对。
燕燎看到吴亥恹恹靠坐,外袍随意的搭在身上遮盖身体。
先前泡过温泉的身体还带着水汽,黑发披散,面色潮红。这幅事后的模样,引得燕燎眉心狠狠一跳,不自在地挪开了双目。
“既然是中了毒,这次就饶了你,等你的毒都解了再说!”
燕燎捡过散落在温泉旁边的里衣扔给吴亥,语气有些生硬地跟吴亥说着话。
虽说都是男人,又是因为药性,可这气氛还是奇怪而尴尬。
吴亥抬头,淡淡说:“明日再动身吧。”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身上的毒。
燕燎轻轻攥起了拳。
吴亥打小就被燕燎要到漠北,姑苏吴王自诩身份,看不起这个排行十二的庶子,十年来问也没问过一声,想来咸安城里相遇,也没有把这个儿子当个人。
就连名字都是随便取的,亥时出生便叫吴亥,还不知道被那些个兄弟们怎么看待的。
燕燎又想到吴亥刚来漠北的时候,路途那么遥远,他背上的鞭痕都没有完全消掉。
那么小那么粉雕玉琢的小孩儿,站在范先生身后,用怯生生的眼神看自己……
长大了却变得这么狠,头一次出远门就被人下了毒,还要以毒攻毒吞下另一种毒,快马加鞭赶回来给自己送信。
燕燎上辈子是从血堆里走出来的,什么样的伤没受过,此时心还是如被尖锥刺了一下,木木的疼。
忽然就有点后悔太过意气用事,就因为执拗着杀不得吴亥的怪事,一直以来对这小子有够不好的。
这短暂患难与共的小山洞里,燕燎暗暗决心以后不再欺负这小子了,真得对他好点。
燕燎打好算盘,紧绷了一天的心情微微放松了些。
他对吴亥说:“燕羽知道我们出了东阳关,必定会有所动作,我本来打算白天去冀州借兵,但你体内有毒,辛苦些,连夜去趟百草堂吧。”
吴亥体内叫嚣的两种毒素暂时都蛰伏了起来,他一抹额头冷汗,重新下温泉净了净身子,再抬眼看燕燎时,凤目一片清明。
吴亥道:“燕羽不知道漠北王薨逝之事,他见我一人回来,定是以为你又在漠北朝中有了什么安排,想趁王上回来之前,先一步把你制住,所以才会临时关城门放箭。我想,燕羽现在应该会领兵攻进王城。”
燕燎也看得出来,燕羽的叛变,至少从今日的动作上来说,是突然行动的,否则也不会让他们两人如此顺利跑到方山涧里。
但是看东阳关的兵士们脸不红心不跳稳稳用箭指着自己,就又知道燕羽要反叛之事是早有计划的。
燕燎凛目思索,说:“王城里有王城守卫,还有少浊率领的禁卫兵,我出城时还下了令封城,燕羽就算带兵马攻城,也不会那么容易攻下来,足够我从冀州借兵回来,打他个里应外合。”
吴亥目光微动:“今日我在王城外失火,你亲自从阁楼里抓人出来,我想,和纳玛族有关?”
那样的火势,吴亥一看就知是人刻意为之,黑烟滚滚冲天,不是狼烟又是什么。
燕燎目中露出赞叹之色:“不错,纳玛族确实有要突袭的准备。”
吴亥道:“燕羽在东阳关,他对纳玛族的动向比你知道的更清楚,既然他敢造反,必然是有十成的把握,看来,他和旦律达成了交易。”
燕羽嘴角弧度微微向上:“不错,本世子也是这么想的。十二有什么好主意拿下他们?”
又听到燕燎叫自己“十二”,吴亥目中一闪而过不快,面上倒没有显露,穿好衣服后直接说:“两个各怀心思的乌合之众,趁这次一举拿下好了。”
吴亥说的非常淡漠,就好像在说“明早喝粥吧”般平静。他这与年龄不符的杀伐果决,让燕燎赞赏之余不由又有些触动。
燕燎陷入了一个死局,吴亥越聪明成熟,身上的气势越像一个稳坐江山的上位者,就越会引得他去想起上辈子自己被吴亥杀死在了龙椅上。
就会想到,自己死后,拿走自己的战利品、登上皇位的,是他吴亥。
“只是,”吴亥忽然道:“世子为什么觉得能从冀州借到兵?世子难道觉得,朱庸会借兵?”
第8章山涧伏兵
燕燎把火折子塞到吴亥手里,边往石床那儿走,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去百草堂。”
吴亥:“……”
拗不过燕燎,只好又离开山洞。
两人同骑,外加一匹雪白凶狼,穿梭于夜色中的山涧小道。
风雪暂歇,天地间非常安静,只剩下马蹄踏雪的沙沙声。
燕燎拢了拢大氅把吴亥罩成一团,两人贴在一起,不让寒气凑进来。
燕燎这次没和吴亥争马缰,直接吩咐吴亥先去百草堂,而后他再去冀州。
只是两人还没来得及走太远,一狼当先的有害忽然停下,对着前方绷紧身子摆出了进攻姿态。
吴亥立时拉马静静看向前方。
隔着鬼影般的重重树影,两排忽明忽暗的火光,犹如鬼火飘闪不定。
“旦律的人?”燕燎眉头一扬,心道还好做决定离开了山洞,不然万一被这些人找了进去,血迹把小洞天弄脏了可不好收拾。
吴亥眼神飘忽了一瞬,小声说:“应该是,就是不知道他们是来找我们的,还是来找旦森那队人的。”
燕燎右手握向腰刀的刀柄:“管他们找谁,只能杀过去了。”
吴亥不赞同:“旦律彪悍,性子实则粗中有细,世子尚不知他与燕羽联合到哪种程度,若是贸然出手杀了这些人,旦律见不到他们及时返回复命,一定会起疑,到时候旦律直接带铁骑冲到东阳关……”
若是真赶上燕羽带军攻去王城,东阳关怕是会沦陷。燕燎明白吴亥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何况…虽然尚未清楚燕羽是为何反叛,却能确定燕羽绝不会真心实意跟纳玛族联合。
燕羽身上流着漠北王室的血,其父数十年如一日地督建着长城,燕羽怎么可能和纳玛分享漠北?
顶多是做了一场交易,所以这场临时的反叛,他不会告诉旦律。
吴亥轻敛眉目,小声道:“燕羽此人刻板固守,我想,他以割让城池为诱饵,先让旦律助他拿下漠北,事成之后他再反手瓮中捉鳖拿下旦律。毕竟,世子在城中布置的所有城防,燕羽都一清二楚。”
燕燎看了一眼吴亥,心说这真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吴亥继续冷静分析当前情况:“眼前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我与世子分头行动,世子去冀州府衙,我来引开他们,见机行事。”
燕燎心里一突:“你还中着毒。”
吴亥一派平静:“我中着毒,不是一样从咸安回到漠北了。”
燕燎竟然无言以对。
吴亥当真是个狠人,非能当寻常人般看待。
吴亥望着燕燎眉眼间的纠结,缓缓一勾唇角,道:“我不是平白为世子卖命的,等世子率兵回援漠北,我要世子答应我一件事。”
燕燎问他:“什么事?”
吴亥又神秘起来:“到那时再禀告世子。”
燕燎盯了吴亥半晌,心中酝酿良久,不得不承认吴亥提出的办法是目前最合适的。
无论是吴亥在这里引开那些人逃脱,还是被抓回到旦律那里,至少都能成功拖延时间。
树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地越发靠近,有害背上的毛发已经完全竖起,獠牙龇着,随时准备扑上去。
“好吧。”燕燎微微瞌上双眸,再睁开时恢复了坚定,他对吴亥说:“我把有害留给你,狼王毕竟不是徒有虚名,你再不济,骑着它逃跑就是。”
吴亥差点咳出了声。
也就只有燕燎,越在紧张的时候越能说这种玩笑话。他虽然还没成年人健硕,可也没法骑得了一头狼了好么。
吴亥下了马,几步上前摸了摸有害银亮的皮毛,将它竖起的毛发都给缕服帖了,正要转身,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毒发时燕燎的脸,还有在那声“十二”中猝不及防的……
吴亥顿时身子一僵,盯着有害断掉的那截獠牙,勾起一丝冷然的笑,幽幽说出一句:“世子,我想骑的,可不是狼啊……”
燕燎没有多想,他略有些烦躁地盯着吴亥单薄的背脊,手一扬,将赤红大氅给他披在了身上。
“记住了,你这辈子只能死在我的手上。”话音一落,燕燎往赤兔肚子上一夹,赤兔便同离弦之箭猛然奔驰出去。
“什么动静!”
树影之后,搜查的兵士们听到声音,迅速拨动树枝,迎着枝头落雪,整齐划一地往动静方向跑来。
吴亥还站在原地,闲适摸着有害的头颅,安抚着它的不安。等看到燕燎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淹没在夜色中,他才把目光转向来到身前满脸戒备的一众兵士。
冲出来的兵士们秩序井然,快速地围成一个圈将吴亥圈在其中。
吴亥借着这些人手中举起的火把,淡定在他们脸上扫过。
与先前遇到的那一小队纳玛人不一样,这两队的人一看就是久经征战的老兵,各个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眼神冷漠肃杀,正等待队长的命令。
这时有一个身形威武高大的男人拨开人群,缓缓步入包围圈内。他身上穿着纳玛族特征的虎皮军装,肩上毫不费力扛着一把打了三个钢圈的巨型钢刀,正是队长。
吴亥只能抬头看着眼前的队长。
队长左脸上有三道褐色的刀疤,见吴亥抬头看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冷獠牙,脸上的刀疤也随之上下浮动,显得尤其狰狞。
紧接着,队长把钢刀往雪地里一插,单膝跪在了吴亥身前。
“怎么敢让主上抬头看着海俏,主上要看海俏,叫海俏跪下便是。”对着吴亥冰冷的目光,海俏额上刷一下流下一层冷汗,急忙跪下来。
吴亥有一拍没一拍的揉扯着有害的三角狼耳,无甚表情地问他:“怎么来的这么早。”
海俏收起笑意,面露不解之色:“昨日主上来信吩咐属下,不是说预计明日一早才会离开方山涧吗?怎么子时就动身了?还好属下想早些迎接主上,早几个时辰就巡逻在方山涧里了。”
吴亥眼神一片幽深,不经意地往燕燎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出了些小变故…记你一功,回去再赏。”
说着话锋一改,问:“我不在的四个月里,旦律没有起什么幺蛾子吧?”
海俏又换上一幅佩服的表情,双手一抬:“一切都在主上预料之中。”
吴亥淡淡嗯了一声,将已经退了余温的赤色大氅披在背上。
“去纳玛。”
“是。”海俏站起身,略有些困惑地指着吴亥手里警惕却温顺的白狼,“主上,这头狼怎么办?”
吴亥头都没回,淡淡说道:“杀了便是。”
海俏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对着两名兵士一挥,两人便举刀霍霍向着白狼去了。
可狼王毕竟是狼王,凶残是他骨子里的天性,感受到空气中的杀气,它一跃而起先发制人,还未走近的两个兵士软软瘫在了地上,而后头一摇,甩下獠牙上的热血。
海俏狰狞地笑起来,“主上,属下亲手剁了这畜牲。”说着抡起肩上的钢刀。
只是在白狼的角度,海俏抡起钢刀,刀锋正正好就对着吴亥的后颈,顿时狼瞳紧缩,嗷呜一声跃起,在众兵士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一道白影“嗖”一声窜起。
海俏右手手腕一痛,直直对上了凶狼的眼神。当下,海俏一脚踹起,对着白狼的肚子,将其惯到了雪地里。
白狼凶狠,抽搐着四肢,站起身来,还要再扑。
吴亥此刻回过头来,看到雪地里淡淡的血迹,还有倔强桀骜的白狼,说:“回山洞去吧,等你主子回来接你。”
吴亥一发话,刚才还凶骇的白狼居然换成端坐姿态,一动不动坐在雪地里,对着吴亥歪头呜咽了两声。
白狼的耳朵竖着,身旁还有两具尚温的尸体,它却在吴亥的目光下乖巧又无辜地坐着,咧着嘴,似乎在说:“看,我来救你了,快夸夸我。”
吴亥:“……”
狼又不是人,即便再有灵性,终究不会读懂人心,只相信眼面上看到的,只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
而它现在的本能,就是救自己。
一个畜生,被燕燎抓回来驯养、故意起名“有害”侮辱自己的畜生,却在这个关头不离不弃起来。
当真讽刺啊……
吴亥凤目幽暗深邃,俯视盯了会儿白狼,转过身继续带着其他人往路上走。
白狼见这群气息陌生的人依旧要把吴亥带走,顿时幽绿狼瞳中杀意更甚,狼啸一声接着又扑上去。
海俏捂着两个血窟窿的手腕,面目凶恶和白狼有的一拼,他大骂一声:“畜生!”
然而这次没等到海俏动作,吴亥立时转身斥道:“白狼!”
白狼扑上去的爪子一划,急急在半空撤回,又跌回了雪地里。
吴亥和海俏离得近,吴亥那么一迈,它怕误伤到他。
白狼能察觉到吴亥在生气,但它不能读懂这种心情,它不明白吴亥因何生气。困惑费解,只好又呜咽着歪头看吴亥。
海俏残酷一笑,请示吴亥道:“主上,让属下剁了这畜生吧?当年它伤了您,被您敲断了右獠牙,畜生就是畜生,依然不知悔改,今日,就让属下帮您斩草除根吧!”
吴亥眼角一扫海俏,温和地勾起了唇,没有答话。
海俏心里一凉,不敢再多言。
吴亥见白狼不动了,面无表情盯了它几眼,转身又欲离开。
谁知只要吴亥一转身要走,白狼就会立刻扑上来,坚定异常。
海俏都烦了:“这…?”
不过一头畜生,妨碍的话,宰了便是。他不懂主上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不准备杀它了。
吴亥转过头来吩咐海俏:“你留下来陪它玩玩,玩够了再回来。”
海俏:“……主上???”
玩?哪种意思的玩?
吴亥又朝海俏换用左手扛起的钢刀瞧。
海俏头皮一麻,垂下头低声发问:“主上是认真的?”
吴亥不说话。
“属下知道了。”海俏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无奈地把钢刀扔给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兵士。
望着自己依然淌血不止的右手,海俏又沉默了:“……”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因为高兴主上快回来,而选择提前过来?
背后传来有害愤怒的长嚎声,吴亥神情淡漠,理了理领口,带着一干人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地。
第9章不速之客
燕燎独自一人往吴亥指给他的方向跑,等跑出了山涧,前方岔开了两条不同方位的道。
燕燎哈出一口白气,锁着眉头左右看了看。
这山林之间,别说人影,连半个活物都没有。
“…”燕燎摸摸赤兔的马鬃,自顾说:“这边?冀州我还是很熟的,毕竟没少带着少浊往那边跑。”说着一夹马腹,以一往无前之势冲向所选择的道路。
……
雪花苏醒,在咆哮的北风中打着旋缓缓落下,燕燎顶着风雪,目视前方,丝毫没有被外界所影响,心无旁骛地赶往冀州府衙。
马蹄转过弯道,树林两侧剪影丛丛,前方却亮出暖暖的亮意。待燕燎策马靠近了些,才发现原来是一处农家小院。
这么更深夜重时分,这家的人居然仍掌着灯,且灯火透亮,一派热闹的景象。
燕燎顺势向院子里看了两眼,瞥到院中还有数匹矫健的马被随意栓在桩上,雪地上来回踱步。
不过他忙着赶路,并没有过多在意,风一样从院门外掠过。
谁知北风中好传来了缥缈的声音,如哭似泣,在苍茫雪夜中显得有些诡异。
燕燎耳尖微动,皱着眉停住了赤兔。
燕燎缓缓回头,路边那家仍掌着灯的农家小院,在纷飞夜雪中模糊成了一团暖黄光圈。
声音好像是从那个农家小院里传来的。
燕燎心中微动,这才回味出不对来。像这种普通人家,前院里怎么会拴着那么多匹马?便是来了客人,也该把马放在棚里才是。
莫非是歹人?
这才刚刚出了漠北的边界,就有歹人夜袭百姓的事情发生?
燕燎目中一寒,心说解决几个毛贼费不了多少时间,当下拍拍赤兔的脑袋,直接从马背上跃起,借着马鞍一点,飞身跃向农家。
赤兔原地扬起马蹄,追随燕燎的身影,等燕燎一把推开农舍大门,赤兔也进了人家的院子里。高大剽悍的赤兔往几匹棕色马中间一站,昂头不屑地打了个马鼻,甩起了尾巴。
燕燎听的没错,声音确实来自农家小院。
农家小院里一片哄闹,有年轻男人轻浮的笑声,有年迈老者低声哀嚎的痛呼,还有最先被燕燎听到的女子呜咽。
此时灯火通明的堂屋里,分开站着六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地上伏倒着一家三口。
其中有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姑娘,姑娘边哭边向大汉们讨饶:“求求几位爷放过小女子吧,小女子的兄长们都去服了徭役,家中只剩下小女子一人,年迈的爹娘全得靠小女子在家侍奉!”
男人中穿灰衣绿帽的那个,一脚踹开扒在他腿上的老头,嘴中发出怪叫声:“哈!谁不要侍奉爹娘!你乖乖听话,老实跟我们走,回去跟了朱小公子,那可不单单是你,你全家老小都会跟着一道儿享福,这可是犬狗升天的好事!”
他身后穿着褐色棉袍的胖子弱弱纠正他:“石哥,是鸡犬升天才对…”
被叫石哥的横了胖子一眼:“哪来这么多废话,先把这两个没用的老家伙打死,漂亮女人直接带走。快过年的,就指望着这姿色还不错的拿去献给朱小公子。”
女子心中绝望,抽抽噎噎的哭喊,一张清秀脸蛋上遍满泪痕,跪下来磕头哀求:“求求几位大爷放过我们一家吧,我愿意去给朱小公子当四十三房夫人,求求你们放过我的爹娘吧!”
燕燎正好就在此刻破门而入,一推开门见到的就是一群大汉对着一家老弱妇孺拳打脚踢的画面。
燕燎将门推开后,六个男人动作一顿,纷纷回过头看向门的方向,便看到一位长相俊美出众的华贵男人,一脚踹开大门,卷着一身风雪进了屋。
“哪儿来的不速之客!”一名大汉怒问。
燕燎眉梢扬起,按了按指节,接着身影几闪,刚刚还在耀武扬威的大汉们便“砰砰”被撂倒在了地面,连声惨呼都没能来得及发出,直接不省人事。
就这点水平,也敢出来打家劫舍?
“这…”方才被石哥踹倒的老头颤颤巍巍爬起来,半跪在地上仰头望着燕燎。
老头是这家的家主,本以为今天夜里摊上这样的横祸,注定要家破人亡,谁想居然有贵人从天而降,忽然间就把真正的不速之客给打…打…打死了??
老头还没来得及欢喜上,又忧愁起来:“唉呀呀这可如何是好啊,他们都是朱小公子身边的红人,这位…”
老头见燕燎穿着华贵,面相不俗,顿了一顿,问:
“这位公子想必不是冀州人士吧!难怪你不认识这些人啊,他们都是跟着朱小公子的门卿,朱小公子又是冀州郡守最最喜欢的儿子……”
燕燎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朱之桦么,他的‘威名’可是在漠北都十分‘响亮’呢。这混蛋,上次我就该杀了他!”
老头被燕燎说的话给吓了一跳,还不待说些什么,就又看到燕燎提起倒地大汉们的衣领,一手一个,转身对着院门外面一扔,把六个人全都给扔到对面老远的树林里面去了。
老头:“……”
还伏在地上默默抽噎哭泣着的女子本不敢抬头,但也被燕燎这等举动给唬了一惊,终于抬起头看着黑衣男人提小鸡儿般把大汉们扔出去的举动。
这一看,女子瞬间就怔愣住了,连一直止不住的抽噎都戛然而止。
女子注意到年轻男人黑色锦服背面绣了一只羽翼挥展、拖着长长尾羽的火红凤凰,后腰还横悬着一把二尺七寸、通体乌黑的腰刀。
这使她脑中忽然浮现出兄长尚在家中时,每每只要说到临境的诸侯国漠北,必然紧跟着就会提到的漠北王世子燕燎。
兄长总是会露出一种她不懂的神情,兴奋地说着漠北王世子最喜欢身穿各种绣着禽鸟的黑衣;说着漠北王世子自小与外族征战,从没吃败仗,身骑宝驹赤兔,凭一把如同火焰般燃烧着的腰刀,打的外族连连后退,不敢侵犯大安一步……
可惜兄长早几年就被征去服徭役,说是要修什么芙蓉并蒂园,一去多年,再没能圆了参军入伍的梦。
思念亲人,女子的眼眶又含上了些泪水。她小心翼翼打量着华贵俊美的男人,心中震撼异常。
难道说,今日了救了自己一家的恩人就是…?
挪动膝盖扶住倒地起不来的老母亲,女子嘴唇微启想要说点什么,又什么都没敢说出口。
燕燎把人全都丢完后拍拍手,他也没回头,只是望着栓在外面的马,目光微动。
老头面露难色:“这位公子…您不怕得罪冀州郡守吗?”
燕燎:“……”
燕燎心说自己正要去找朱庸借兵呢。
“你们不用担心,此处离漠北也不远,若是再有这种狗官欺民的事发生,直接去漠北找官,会有人管!”
老头还是怕:“公子把他们都杀了啊…”
燕燎负手一背,不屑道:“他们还不配死在我手里,我只是把他们打晕了扔出去自生自灭。来年雪厚,今夜被雪一埋,等开春后正好做了肥料。”
这种人,做肥料都比做人有价值。
老头无语:“……”
你都把人敲晕到那种程度丢去雪地里,人肯定是会死的啊!还有…不是?谁愿意自家正大门对面埋着六具尸体啊!吓都要吓死了好不好!
燕燎又看了眼院中的几匹马,越看越觉得这些马不错。
朱庸儿子养的恶徒都能骑这种马,看来朱庸这些年没少压榨百姓的油脂。堂堂郡守,不好好办事,还纵容底下的人作恶。
燕世子表示漠北的军资兵力是头等要事,这些马儿可以带回去充入军营里。
回过头,燕燎对老头说:“这几匹马帮我照看一下,待我办完事回来带走。”
说完燕燎摸摸口袋,想摸出点钱财递给这家人,可惜囊中空空如也,一分钱也没有。
燕燎轻咳两声:“……我还要去冀州府衙,这几匹马之后自会有人带着钱财来取。”
老头又是一呆,冀州府衙??
这公子刚刚把朱小公子的人杀了,还说什么上次就该把朱小公子给杀了…这该不会是要提刀去为民除恶吧?!
燕燎说完步入院中,牵过赤兔准备走。
女子眼尖,看到高大的赤兔马儿,顿时心潮澎湃,也跑出门外。
老头连忙喊道:“丫头你干什么去啊!”
“我去把几匹马拉到马棚里呀,世子不是说办完事后要带走吗,这么放着马还不都冻僵死掉了么!”
一边解下马缰,女子一边还张望着燕燎,看着燕燎飒爽地跨上马,向着东边而去。
等等…东边?
刚刚燕世子是说要去冀州府衙来着吧?
女子拔腿就往外跑,大声呼喊:“世子!您是要去冀州府衙吗?冀州府衙要往西边去呀!”
燕燎:“………”
第10章信坊总部
冀州府衙设立在下谷城。为了方便帝都对诸侯国的控制,州郡府衙往往设立在离诸侯国最近的城池,以便郡守行监察之责。这倒是对这次燕燎赶去冀州府衙借兵有了路途上的便利。
下谷城门口,燕燎对一路陪同自己来的老头说:“辛苦老翁,就到这里吧。”
老头担心救命恩人要去府衙的事,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再劝上几句。
燕燎以为他是担心自己找不到去府衙的路,说:“冀州城里有我的人,老翁不必担心。”
一听燕燎这么说,老头悬了一路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些。也是,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想要做些什么,也不是他们这种平常百姓能说上话的。
于是老头在马上俯了俯身子,再次谢过燕燎的恩情,也就转身往家赶了。
此时天未亮,城门紧紧关着,城墙上的守城官兵注意到有两个人骑着马在城门底下私语,于是监城长带着一名小兵从小门里走出来,准备盘问来者何人。
燕燎也没下马,待两人走近后,监城长赶紧跪拜下来:“原来是漠北世子,不知世子为何这个时辰来到下谷城,徐禁卫没有同您一起吗?”
燕燎开门见山道:“打开城门,本世子有些事情和徐都尉确认。”
小兵有些为难:“世子,现在并不能开城门。”
燕燎的目光冷了下来。
“怎么和燕世子说话呢!燕世子与徐都尉关系甚好,若是耽误了徐都尉的事,你我二人担的起么!”监城长痛斥小兵,而后赔笑问:“莫非世子所来,是为了少清公子失踪一事?”
燕燎微讶,没想到还有这么件事。但他面上没有表露出惊讶,只是不耐道:“你等速开城门!”
“是!”
燕世子与徐都尉有交情,徐都尉的小儿子徐少浊打小就被世子带去漠北做了身边禁卫,冀州人都知道这件事。无论是燕世子还是徐都尉,都不是监城长能得罪起的人,不敢再多说,赶紧命人给燕燎开了城门。
燕燎骑马进了城,心说还好别人家看城门的兵士不比漠北有规矩,拿着身份糊弄一下就搞定了。不过他们说的徐少清失踪这事,让燕燎有些介怀。
徐少清和徐少浊是一胎同胞的孪生兄弟,上辈子这两人都是自己麾下的,这徐少清好好的,怎么失踪了呢?
有两个穿着水蓝色衣服的青年从巷中忽然窜出来,对着燕燎磕膝下跪。
“林二拜见世子。”
“林三拜见世子,世子怎么这个时辰突然来到冀州?”
这是青鸟坊的人。燕燎拧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他从马上跃下,说:“去青鸟坊。”
青鸟坊可以说是燕燎暗中的另一股势力,先前派去咸安的精锐和传去的信鸽,都是动用的青鸟坊这一隐秘势力。
谁能想到,隐秘的青鸟坊,总部是设立在冀州下谷城里的。大安朝把郡守府衙设立在离漠北最近的地方,他就要把收集、传递信息的青鸟坊设立在离郡守府衙最近的地方。
青鸟坊的总部并不起眼,明面上只是一个正常营业的酒楼,毕竟酒楼平日里三教九流来来往往的出入,且养着各种家畜飞禽,正好给青鸟坊打了一个很好的掩饰。
燕燎进了下谷城后能立刻被林二林三知道,也是青鸟坊一直在对城门进行监视。且林一已经回到青鸟坊通报给了坊主林水焉。
林水焉得知消息后,先是吩咐属下温上一坛子好酒,再穿戴更衣,恭候在大堂。
燕燎掀开帐子进了暖和的大堂,一眼就看到了笑意盈盈的林水焉。
“凤留怎么弄得如此狼狈?这是发生什么事了?”见到燕燎穿的很是单薄,且身上好些地方都被雪水濡湿,林水焉忍不住笑了出声。
她可是好长时间没见燕燎弄得这么狼狈了,一时心里有些愉悦。
燕燎瞪她一眼,坐下来说:“飞鸽传信给少浊,告诉他燕羽反了,让他在王城里调兵防卫,等我回去。”
林水焉朱唇微启,纤纤手指微微捂住了唇,惊叹道:“你那忠心耿耿的表哥居然反了?这可真让人意外啊。”
“还有更让你意外的,吴亥为了能让我来冀州,在方山涧一个人引开了纳玛的巡兵。”
林水焉奇怪:“良栖回漠北了?什么时候的事?”
没想到林水焉居然不知道,燕燎无语道:“吴亥去了咸安,你们青鸟坊就偷懒成这个样子了?外面的事都不关注了?”
林水焉吩咐完送信给徐少浊的事,转头笑说:“凤留说的什么话呀,青鸟坊又不是谁一个人的,是你、我、良栖三人一同建起来的,现在却基本上交给我一个人看着,多少有管不过来的时候嘛。”
说完又问:“燕羽反叛,你连夜来冀州是要做什么?”
看看林水焉这说的像话么,当初是谁信誓旦旦揽下坊主之位的。燕燎没好气道:“当然是来向朱庸借兵。”
酒已经温热,林七捧着酒坛上前,摆好酒器倒好酒后,迅速退了下去。她的态度很恭敬,摆放酒器和倒酒的姿态也十分优雅,但完成这一切的速度却很快,没有一丝多余动作。
不仅仅是林七,青鸟坊的每一个人行动都非常快,而进青鸟坊的人,都是由林水焉一人招募并培养起来的。
林水焉确实有接管青鸟坊的能力和魄力,因此燕燎与她以友人相交,放心地重用她。
“借兵?”听到燕燎说这话,林水焉差点笑出了声:“没有调兵令谁借给你兵?你想什么呢?”
调兵令?跟一个准备谋反的人说调兵令?
燕燎才不在意这种东西,他说:“这不用你操心,我会想办法让朱庸乖乖把兵权交给我的。”
林水焉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轻抿一小口进嘴,温柔笑说:“看来胸有成竹嘛,怎么?莫非你连这也能预知到吗?冲着我们的交情,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都是怎么知道的?”
见林水焉目光温柔又期盼,燕燎撇开脸转移话题,提起他牵挂的另一桩事:“我听说徐少清失踪了,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么?”
林水焉打了个哈欠:“嗯,听说了,有几天的事了,徐都尉正让人满城找他呢。”
燕燎正色说:“立刻派青鸟坊的人去查一查徐少清人在哪。”
徐少清是个沉稳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
“那燕世子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对徐家两个兄弟另眼相看?若说你爱惜徐少浊的本事我还能接受,这个徐少清一来没什么用,二来还不尊重你,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
还有句话林水焉没敢说,比起不受宠爱的徐少浊,这徐少清可是被徐都尉捧着长大的儿子啊,应该不在燕世子感兴趣的范围内才是。
“不能。”燕燎心说我总不能说这两人上辈子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将领吧。为防止林水焉没完没了非要刨根问底,燕燎放下酒杯:“天快亮了,我去见朱庸。”
林水焉一听燕燎现在要去见朱庸,果然不再关心燕燎为什么对徐少清过分关心的事了,她对着燕燎就翻了个白眼:
“说什么傻话呢,你现在去见朱庸?现在朱庸估计正枕在美人香里,你要真把他拉起来,再一说借兵,他还不让人把你抓起来,回头再参你个藐视王法!”
燕燎挑眉道:“也得有本事抓得了我。”
林水焉玉手托着香腮,失笑摇摇头,她对燕燎说:“真拿凤留没办法呀,那你快去吧,放心,要是借不到兵还被朱庸的人打个半死扔出来,我会让人把你抬去医馆的。”
林七恰到好处的捧出一件崭新的赤色大氅,为燕燎披上。
燕燎笑了笑,对林水焉说:“医馆就不必了,我若是把兵带回漠北,等解决完燕羽和纳玛,犒赏军士的酒钱你出就行。”
林水焉:“……”
没见过这么穷的世子!
——
泛红的天色被一点鱼肚白戳破,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谢幕,黎明破晓时分已经到来。
林二林三和燕燎一同前去,三个人走在尚未复苏的街道。此时地面上堆积着的雪已经十分厚实,一脚踩下去,能把靴面完全盖住,更深的地方甚至没到脚踝。
居然已经这么厚了,而天上飘落的雪仍不见停。这便是燕燎担心的天灾——雪患。
快要到达府衙时,几人途经了一处宅子。不同于其他宅子还处在安静中,这座宅子十分的热闹,男男女女的嬉闹声隔着厚厚的围墙,传到了三人的耳朵里。
燕燎下意识地问:“这是谁的宅子?”
林二回道:“回世子,这是朱小公子的宅子。”
朱之桦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好像上赶着提醒燕燎,这还有个人要解决一样。
燕燎转头吩咐:“摸清楚朱之桦门下都有哪些门卿,为人干净的和不干净的各自列一张单子,快过年了,本世子送他们一份礼物。”
林三心想,您不是来找朱郡守借兵的么,怎么一副顺带着还要收拾掉他儿子的可怕表情啊,您这样真的能借到兵吗?
但他哪敢说啊,只能抱拳领命:“遵世子命。”迅速地回酒楼总部交代世子吩咐的事情。
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去见朱庸,燕燎准备放朱之桦再苟活一会儿功夫。
燕燎虽然是这么想的,可预料之外的,走到宅子的后门时,乌漆的后门“砰”一声被人撞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破门而出,踉跄蹒跚了几步,一头栽进雪地里。
第11章小小惩治
宅内嘈杂的脚步声和叫骂声逼近,一道声音嚣张而傲慢:“给本公子抓住那小兔儿!”
这是朱之桦的声音。
燕燎太阳穴突突直跳,俯身把青年拉了起来,于是一张和徐少浊十分相似的脸映入了眼帘,正是徐少浊的孪生兄长徐少清。
与徐少浊的英气长相略有不同,徐少清要更加柔和儒雅一些,双眼也稍微小一点。
此时这张柔和的脸上却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右脸上更是有道鲜明的巴掌印,把他半张脸都打的肿了起来,血迹从鼻子和嘴边往下溢。
看这样子,想必身上也是一身的伤。
燕燎的怒气被掀了起来,转身望向后门。
院里,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朱之桦被一群家仆围在中间,正气势汹汹地往门口冲,嘴里还叫嚷着:
“冻死本公子了,快把这野性难驯的小兔儿给我绑了!看来温柔的疼爱并不能让他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嗯?朱之桦,你说你要绑谁?”燕燎语气冰冷,目光灼灼中盛着愠怒。
他把徐少清往林二手里一塞,长腿一抬,直接就把奔上前来的两个家仆踹倒在了雪地里。
“我就说徐少清又不像少浊那么不知轻重,这好好的玩什么失踪,原来是你把人给‘请’到府上做客来着?”
这一个郡守的儿子,真是活的比他一个世子还荒淫,手底下的人帮着抢女人不说,自己还要诱拐男人。
“你哪位?叫本公子大名?”朱之桦动作一顿,揉了揉眼睛。他喝了太多酒,看谁都是摇摇晃晃的模糊影子,和大树没什么区别。
簇拥着朱之桦的都是家仆,他们不曾见过燕燎,当然不认识眼前这位是漠北世子。见燕燎穿着价值不菲的大氅,还带着个看起来很凶的下人,猜测应当是谁家的公子。
只是在下谷城、在整个冀州,谁家的公子能比得上自家的公子身份尊贵。
狐假虎威谁人不会,其中一个家仆叉腰叫嚣道:“公子,有人把您的小兔儿给抢走了!”
徐少清冷着脸推开林二,抹了抹唇边血迹,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劳燕世子费心了。”
徐少清不否认看到燕燎的时候,第一眼反应是获救的可能性变大了,但也只是第一眼,立即他就又冷静下来。
有什么比燕燎来了还要糟糕?
这个男人只会把局面变得混乱而难堪,最终还不是其他人来承受后果,只有他因为身份尊贵而光鲜的回到漠北。
燕燎哪知道徐少清在想什么,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你是不是傻?要不是本世子运气好刚好遇上你撞门出来,你以为你现在就能逃脱?”
没想到来人居然是燕世子,一群仗着人势的家仆这下不敢再放言了,纷纷抬眼看向自家公子。
朱之桦醉醺醺的不甚清醒,家仆们在耳边公子公子的声声叫着,扰的他心烦意乱。推开最靠近的家仆,他说:“不管了,一起带进来吧。”
燕燎眉头一挑。
背后林二额头上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
你说这是干什么,世子本来就准备办你,你还紧赶着送上来找打,真是嫌皮厚不是。
徐少清冷冷阻止燕燎:“请世子不要管我的私事!”
这要是让燕燎因为自己把朱之桦办了,不用想也知道这口气迟早会被朱郡守还回徐家人身上。
林二扭头不愿再看。世子本来就不太高兴,这担心的人还不领情,世子肯定得更加生气。
燕燎见徐少清一双眼睛里光芒坚定异常,被打成这样都坚持不要自己帮他讨回公道,以为他是一心想要自己解决了这事儿,一口气堵在胸口的同时,也敬这文弱小子是条汉子。
谁想徐少清下一句就说:“公子只是喝醉了,这一切都是误会。”
燕燎当场就炸开了:“误会?误会能误会到失踪了好些天?徐少清你醒醒,你不该是这种软弱怕事的男人。”
“两个小兔儿还吵起来了?难不成是为本公子在争风吃醋?”朱之桦听着嘈杂,哈哈大笑:“冻死人了,都绑进来再说!放心,本公子可不会偏心,每一个都会好好宠爱的。”说着还凑近过来,要亲自上手拉住燕燎。
这不是找揍么。
那只手在即将触碰到燕燎的时候,被燕燎一把握住了衣袖,咔咔两声,随着朱之桦凄惨的痛呼,衣袖里的手呈一种不自然的形状扭向了一边。
公子的手被折断了!!
众家仆的嘴全都张的老大,傻眼地看着这一幕。
“我就知道!”徐少清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徐少清就知道燕燎会这么简单粗暴的解决事情!和自家那个笨蛋弟弟行事风格一模一样,难怪笨蛋弟弟愿意跑去漠北给他当牛做马!
只不过比寻常人出生高贵,又自小在王臣们的呵护奉承下长大,就可以随意冲动胡来吗?
徐少清完全不明白父亲是从哪里看出来他身上有“锐意图治”、“文武兼得”这些个品质的。
也完全不甘心,父亲为什么总要拿这个人和自己做比较。
燕燎把朱之桦这只变形的手往下拉,又往他裤子上一拉一勾,让朱之桦自己把自己裤子上的系绳给扯了下来,再出手一绕,用系绳把朱之桦的两只手绑到了一起。
这么一来,朱之桦外面的裤子就掉到了地上,身上还剩下一条白色亵裤,顿时冷冽的寒风直往他下身钻。
林二夹紧了腿,不忍直视。这风就跟刀子似的,光是看看就觉得淡疼。
疼痛和寒冷使朱之桦的脑袋稍稍回归了些清明,他总算看清了做了这一切的人是谁。
“燕…燕燎?你你…你怎么敢对朝廷重臣出手不敬!我爹就快调到咸安做官了,你信不信到时候我爹狠狠参漠北一本,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调到咸安?你爹怕是舍不得冀州私自养肥的兵马吧!”燕燎嗤笑一声:“本世子自三岁起,出门捣蛋都不报自己的爹是谁了,你今年贵庚啊?丢不丢人?”
说完把人对准墙边的一棵大树,出手,上扔,朱之桦就这么被挂到了枝丫上。
一个人的份量上去,枝头上盖着的厚雪飒飒往下坠落,顺带着劈头盖脸埋了朱之桦一身,这人身披白雪在枯黄树枝上荡呀荡呀,倒也有些意思。
燕燎看着僵成冰雕般的一群家仆,下巴往树那一昂,吓唬他们道:“要是把你们公子从树上晃下来,往少了猜也得断两三根骨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林二看着朱之桦的惨状,感同身受地往自己身下看了看,心道这么老高的,等这些家仆把人救下来,估计他的小兄弟也得废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用。
真是,动谁不好,非要动世子护着的人,不知道燕世子脾气不好又能打,最重要的是还护短么。
只可惜被护的那位一点也不领情,居然对着冰雕家仆们大声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想办法把公子救下来!”这才把一群人叫回了神。
燕燎目中微怒地瞪了眼徐少清,抿了抿唇,把人双手往背后一盘,握住了他叠在一起的手腕。
徐少清一愣:“世子这是做什么?”
燕燎对着家仆们说:“这人本世子劫走了,这次出来匆忙,也没带人跟着伺候,要是朱庸问起来,就说本世子兴起,找你们公子要走个奴仆。”
说完拽着不甘不愿的徐少清就离开了这倒霉的宅院。
“燕世子,我再怎么不济,也是冀州都尉徐斌之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落为了奴籍?”徐少清手腕被拧地生疼,又不想跟燕燎服软,就这么被燕燎拽了一路。
燕燎撒开徐少清,冷笑一声问:“本世子也很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被人欺辱成这副德行还要趋炎附势地上前关心,倒是比他府上的家仆还要忠心。”
徐少清撇过头,眼神暗淡地盯着远方,嘴硬说:“燕世子似乎没有权利过问冀州官员之间的私事吧。”
燕燎笑了。你看看这人,说他趋炎附势吧,他在自己面前倒是挺清高的。
到底是有六年的时间差异,燕燎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和上辈子出了差异,使得徐少清一直对自己持有莫名的敌意。
燕燎把脾气忍住,说:“好,我就当你遇到了难处,你和我一块儿去见朱庸好了。”
还要去见朱庸?徐少清惊讶:“为什么要去见郡守大人?”
燕燎想了想:“正好要你做个见证!”
徐少清不明白燕燎打的什么主意,只当这骄纵的漠北世子又到冀州乱来来了,立即严词拒绝:
“不好意思,我和世子一点儿也不熟,世子还是不要难为我了。何况我这身衣服脏成这样,如何去见郡守大人?请世子立刻放了我回府。”
“说你聪明吧,你有时候又笨的很。”燕燎啧了一声,问他:“倘若我现在真的放你回府了,你准备如何交代?说你被我从朱之桦府里救了出来?说我为了救你打了朱之桦一顿?你父亲在冀州本就难做,等我一回漠北,朱庸为了给他儿子出气,你觉得他会拿谁来撒气?
徐少清正想着才不想被燕燎骂笨,就又听燕燎说了这么一番话,顿时整个人立在原地,征征看向燕燎。
第12章朱门酒肉
见徐少清不说话了,燕燎知道他这是打消了让自己放他回去的念头。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四目相对,居然同时听到了对方肚子传来几声“咕咕”的叫声。徐少清顿时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林二立刻请示:“世子是否先用膳再去府衙?”
燕燎叹了口气:“昨天中午和少浊一人吃了两碗牛肉面,之后到现在都没机会吃上一口热饭。”
这都是燕羽惹出来的事儿,罪加一等,等把燕羽制住了还要再揍他一顿才行。
林二一听这还了得,赶紧劝道:“世子还是先让属下找家酒楼侍奉您用膳吧,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好办事啊。”
“酒楼就不必了。”燕燎摇了摇头,酒楼太浪费时间,他可惜道:“这寒冬腊月里,路边也没有百姓出门摆摊了么,一个早餐铺子都没有看到。”
还是路边摆的摊铺好,东西好吃,价格公道,速度还快。
徐少清愣愣听着燕燎和徐少清的对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牛肉面?饿了两顿?不去酒楼?早餐铺子?
这…这真是一国世子嘴里说出来的话么?
徐少清自持身份,从来没去过、也从来没想过会去吃路边上摆摊开的简陋小店,燕燎居然会因为路面上没碰到那种平民小店而一脸惋惜?
难不成他还要坐下来买着吃不成?漠北王室不至于这么寒酸吧?
林二无奈,解释道:“世子,并非因为天气原因,是…朱郡守颁发下令,又增收了商户的赋税,这种小生意小买卖在冀州实在难以再做下去,没准要交的钱比赚的还多,小本买卖的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只能不做了。”
燕燎眼眸暗了下去,沉声问:“多长时间了?”
见燕燎面色不善,林二声音低了些:“最近一次添税,是在三个月前。”
“甚好甚好。”燕燎冷笑一声,对徐少清说:“走,既然没有本世子喜欢吃的了,咱们去朱庸府衙吃去。”
徐少清:“……”
感觉脸皮也比想象中厚。
不过对于朱郡守频频增加赋税一事,徐少清也觉得不妥。
只是就如林二所言,百姓们敢怒不敢言。何止是百姓,有些官员也是敢怒不敢言。因为这事儿,父亲更是气的上了好几次火。
不知道燕世子这种暴躁脾气,会不会因为没吃上想吃的早餐铺子而迁怒于郡守呢?若是真的迁怒了,哪怕大骂一顿…倒也可以回去说给父亲听听,没准父亲也能稍微消消气。
毕竟,身份尊贵的人,就是会多上许多特权,想常人不敢想,行常人不敢行。
徐少清摸了摸肿痛的右脸,默默跟上燕燎的脚步。
——
冀州府衙,还没登门,隔着老远,燕燎就从那门庭高悬飞横的四方飞檐上嗅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连日的雪天,这四方飞檐上一点雪迹也不见,显然是特意派人隔个多长时间就来把雪清扫干净,以便露出用黄金雕琢的精巧瑞兽。
燕燎扬了扬眉头。心说几个月没来造访,人家郡守大人把飞檐翘角都给换成金子的了,真是阔绰至极、显赫至极!
随即又深刻反思了一下自己这个一直想要谋反的人,无论寝宫还是身上佩戴,居然没有一样东西是明黄颜色的。
与从无反心忠心耿耿的大忠臣朱庸相比,实在是不够格,他得虚心记下来,回去好好改正。
林二加快了脚步,先一步上前通报守门的家仆漠北世子大驾,让他们郡守出来接驾。
燕燎却一把抓住徐少清的胳膊,脚尖在雪上一点,施展轻功,直接跃到了冀州府衙的门庭上。其间又点在了一块黄金翘角上,微微借力,沉甸甸的黄金瑞兽便从红木上断开,埋进了雪地里。
林二:“……”
徐少清:“……”
众家仆:“!!!”
燕燎稳稳落在前院,松开了徐少清,对着一干目瞪口呆的家仆说:“要见这朱郡守,每每都得让下人三请四奏的才能把人叫出来,这天气严寒,本世子就不用他出来迎接了。”
众人的目光依然黏在雪地里黄灿灿的翘角上,脑袋里微微有些空白。
燕燎笑了笑,说:“没想到郡守府衙的飞檐这么不结实,本世子轻轻一踩,就给坏了。林二,你说这要不要本世子负责啊?”
林二心里憋笑,脸上还要装的痛心疾首,毕恭毕敬回答:“回世子,这应该是修缮府衙的木匠失职。世子您没有受惊吧?”
众家仆:“……”
你可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燕燎点点头:“这样么,那本世子心中便无愧了。”
徐少清:“……”
愧什么愧呀!
望着燕燎面上丝毫没有愧色、神采飞扬的得意之态,徐少清内心复杂,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在内心深处,慢慢浮上了一丁点的羡慕。
他也想对搜刮民脂贪得无厌的朱郡守做出如此无礼之事。
再说燕燎兀自进了冀州府衙,脚步轻快,抓住两个丫鬟,让她们引自己去朱庸待客的大厅。
会客的大厅看起来也是重新翻修了一遍,家具陈设崭新,富丽堂皇,四角还燃着沁人的熏香,暖炉里的炭火似乎从不中断,温暖而舒适。
燕燎将大氅解开,随手递给一个红着脸偷看自己的丫鬟,如同主人般吩咐道:“通知厨房,上两份早膳,早膳的规格不用太高,同你家郡守用的一样便可。”
“遵世子命。”丫鬟们细声细语地应了下来,一个把大氅挂好,一个端茶奉水,一个忙颠颠跑去厨房通告。
徐少清看得一愣一愣的,心说原来身份尊贵,长得好看,脸皮厚都不会给人讨厌的感觉!?
“傻站着干什么,随便坐吧。”燕燎招呼了一声徐少清,自己往平日里朱庸坐着的太师椅上一坐,捧起茶盏暖起手来了。
“世子请用这个暖手吧。”一个机灵的丫鬟立刻递上了手炉。
燕燎冲她一笑,放下茶盏接过了手炉,那丫鬟立刻两颊飞红,含羞带怯地退开了。
徐少清捧着茶盏默默扭开了头。
如燕燎所料,朱庸的速度实在是慢。等一群丫鬟鱼贯而入,摆上过分丰盛的早膳,朱庸都还没有过来。
望着一桌子远超郡守规格的奢侈早膳,燕燎从太师椅上支起身子,漫不经心地问:“你们郡守早上就吃这些?”
侍候左右的丫鬟柔声答:“回世子,郡守近日说肠胃不好,所以要吃的清淡些。”
山珍海味也叫清淡些,那不清淡是什么样子?
徐少清还没有资格在朱庸用膳的时候觐见,哪能想到竟然堪比节日里宴请官员还要丰盛。
燕燎狠狠地一拍桌子,寒声道:“满桌子民脂民膏的味道,本世子没有胃口!”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小商小贩连赖以为生的生意都做不成,高官们还在府里纵情享乐,大安已经腐朽恶臭到了泥土里。
燕燎忽然动怒,把一群面红心跳的丫鬟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徐少清也从惊叹中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打量燕燎。
燕世子他…是因为朱郡守苛待百姓却自己奢靡而生气吗……
一桌子早膳摆到热气微退,朱庸也终于腆着大腹姗姗来迟。
听到下人说燕燎在自己的府里耀武扬威,朱庸本就已经十分恼火,进来再见他还带了个脏兮兮的书生,顿时心中更来气了。
不过该行的礼节还是一样不少,朱庸嘴角挂笑,行了礼后问:“世子这是何时来冀州的呀,怎么大清早的就有空来下官府上,叫下官这府里顿时就蓬荜生辉!”
燕燎正懒懒斜靠在椅上把玩手炉呢,听完朱庸进来假惺惺的问候,把手炉往案上一扔,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说:“客套话免了,本世子今日来是有事找你的。”
朱庸心道废话,没事你会这么早来扰人清梦么,面上还要一幅不甚荣幸的样子,欣喜道:“世子能用得上下官,是下官的福分,敢问世子有何事需要下官去办?”
燕燎唇角往上一勾,丝毫不客气,张口便是:“本世子要你的官印。”
闻言,朱庸的脸色顿时一黑,但立刻恢复如常,哈哈大笑两声道:“世子又拿下官有趣呢,下官的官印又旧又破,已经磨损的不成样子了,世子这般金枝玉叶的贵人,怎么会有兴趣看。”
燕燎说:“本世子并非要看。”
不是要看,而是要!
徐少清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牵动了脸上的伤,一抽一抽的疼。
虽然对燕燎的了解大部分来自于父亲,但经过这一早上的各种眼见,徐少清觉得…燕燎并不像是在说笑。
再一想到先前燕燎所说的“做个见证”,顿时肠子都悔青了。
怎么就答应跟着来了呢,找朝廷命官索要官印?这是个什么事儿啊!徐少清想都不敢想。
而且他还错过了最佳时机行礼,现在就成了朱郡守跪在地上,他一个都尉之子还坐在客座上。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事后这个仇会被朱郡守记定了。
这时候,远处却来了个没有眼色的家仆,到了门口一跪,高声喊道:“大人,又来了,怎么赶都赶不走,说是您不见他就一直跪在雪地里,跪到您病好了再起呢!”
朱庸额角青筋突起,暗暗骂了一句狗奴才。
燕燎来了兴趣,扬声问:“何人求见?”
栖凰_分节阅读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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