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说到这里,脑袋里面像是钻了一只甲虫不断地穿凿着脑髓,让他不得片刻安宁,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元疏不断地安慰着说道:“爷爷,这不可能,爷爷可是为我大魏平了北燕的,陛下……”
元疏说着说着不知要说什么,心中焦急地像整个人都烧起来了,仿佛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他看着疼痛难忍的沈寂,他不断看着门的方向,念叨着这陌儿怎么还没来,张宝庆过去叫有一会儿了,也没个音信。
元疏刚将沈寂扶在塌上平躺着,沈陌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沈寂的身子一直都是沈陌照顾的,听到张宝庆捉急地到元康那里叫他,他立刻回了自己的小院,去了几味药让张宝庆先熬着,自己紧急万分地赶着过来了。
沈陌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摸了摸沈寂脖颈上的脉,忙抽出银针,取手厥阴心包经的中冲穴和足厥阴肝经的大敦穴放血。
沈寂这时整个人血气上涌,沈陌费劲功夫满头大汗才挤了几滴血出来。
不过血放了出来后,沈寂倒是渐渐平复下来,众人心中都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沈寂嘴角不断地抽动着,沈陌俯下身去,听着沈寂细微不可闻的声音后,转头对一屋子的人说道:“爹爹,爷爷说元旦的祭神要紧,让您带着过去先祭神。”
沈淮担忧地望着一呼一吸平稳均匀的父亲,上前将被角掖了掖,嘱咐沈陌道:“你照看好你爷爷和康儿,我和你大哥、二哥先过去了!”
沈陌恭声应了是:“爹爹,我一定好好照顾爷爷和康儿,爹爹放心!”
沈淮拍了拍沈陌的乌黑的后脑勺,看着他眼中布满红丝,慈爱地嗯了一声,才转身离去。
一大屋子的人只留下沈陌和范吉先二人了,沈陌燃起了香炉,香气袅袅,顿时弥漫到整个屋子,沉香甜味醇厚,沈寂心中顿感沉稳宁静起来,沈陌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张宝庆端了药进来,沈陌忙给沈寂喂着服下,药中放了清心宁神的药,沈寂没过多久便昏昏地睡了过去。
沈陌见沈寂睡得熟了,叮嘱了范张二位大哥几句,快步到了元康那里去了。
元康昨夜惊厥了几次,十分凶险,今早又费劲心神说了许多话,他心中一直挂念着。
沈桐寸步不离,还是守在元康身边。
沈陌见她憔悴的精神犹如风吹雨打的浮萍,摇摇欲坠,忙上前劝道:“姑姑,您先回房休息一下吧!康儿这里,我照看着!”
沈桐对沈陌的劝说置若罔闻,眼神不曾离开元康半寸,她的泪水已经在昨夜里流干了,这时痴痴呆呆地像丢了魂魄。
沈陌一见这样下去,可是不行,他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塞子,放在沈桐的鼻子下,沈桐呆滞的神情立刻清醒了,不过这清醒不过瞬间而过。她不曾想到沈陌竟会如此大胆,一双纤纤细手惊诧地指着沈陌,晕倒在元康身旁。
沈陌叫了伺候姑姑的李婆婆进来,二人将沈桐扶到隔壁厢房睡下。他心中也松懈下来,一时觉得心神都开始疲倦起来,静静地坐在沈桐坐过的地方,看着元康的伤口,情不自禁地打起盹来。
不过一会儿,屋子外面有人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沈陌精神一振,他双手将脸搓了又搓,踮着脚尖出了门。
门外是元毅的侍从朱震,朱震年近三十,器宇轩昂,从小便在元毅身边长大,是元毅两大侍卫之一,还有一个名于亨,沈陌从昨夜一直没见到这二人,不想这朱震倒是来了这里。
朱震一身素服,被风尘染得不成模样,手上拿着一个锦盒,紧紧地抱在胸前,听见门响,一见是沈陌,忙问道:“陌少爷,康少爷他……?”
沈陌忙掩了门,低声说道:“身子许多地方都烧伤了,性命无碍,只是疼了厉害,刚刚服下药才睡下。”
朱震急喘喷薄出的白气将他云遮雾绕地隐在其中,听到性命无碍,他紧张的神情放松了起来,直言道:“这就好!这就好!”
沈陌点了头,不由地问了一句道:“朱大哥,你和于大哥昨天……?”
朱震喉结动了动,急促而短暂地吐出一口气,望着锦盒顿了顿才说道:“昨夜,郑国公派人到府中,和老爷谈事,送了那人之后,老爷便叫我悄悄到抱一山庄去取东西,我回来的时候,老爷已经过世了。我又查看了火场,里面有一具尸体,应该是于亨的。于亨就死在这场大火里面了,已经烧得辨不出了。不想我就出去了两个时辰,老爷和于亨都走了。”
他克制着自己的悲痛,说到最后,声音低微地都闷进了喉咙之中。
沈陌这一晚上经历的太多,无从说起,他心中诸多的疑团需要一一解开。
二人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门,看着元康那张红彤彤的睡熟的脸,尽管身上伤痕累累,但是一张脸还是俊美绝伦,只是那神情在疼痛的压迫在始终皱在一起。
元康睡的还是不安稳,从可怖的大火到温暖的笑脸,他想永远就这样沉睡下去,但是一个恶梦接着一个恶梦,终是将他从恍惚的世界拉回了现实。
他再次挣开双眼,药力似乎有了些作用,疼痛没有昨夜那般折磨,他动了动手臂,知道沈陌又换了药,此刻手臂上的伤处有些死死麻木发凉。他想要拨开被子,半天都没举起手来。
沈陌忙轻声道:“表兄,莫要动弹!朱大哥过来看你了,你们说说话,我先出去了,你有事叫我!”
不等元康说话,朱震拉着沈陌道:“听张管家说,老爷已经将康少爷交给沈公爷照看,我今日便是带着老爷的话来的,陌少爷不必回避。此刻估计府上都在祭神,就劳烦陌少爷转告小人的话!”
在沈陌和元康的注视下,朱震站在床榻边上,抬头怔怔望着冰冷的锦盒。窗户透过来的逆光让他在床榻上投下一层阴影,这层阴影照在锦盒上,仿佛又将锦盒的禁锢加了一层。
朱震眼梢在昏暗中微微闪着一点光,盯着锦盒,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将这些难以诉人的秘密公之于众。
“老爷这段时间身子一直不好,他对康少爷早做了安排。这锦盒就是我从抱一山庄取回来的,老爷说取回来他今日交给你,现在小人便交给少爷了。老爷说,大司马府若是他一故去,府中大爷二爷和三爷必然撑不起偌大的家业,所以他瞒着三位爷,将府中大部分家业留给了康少爷。这个锦盒之中,便是抱一山庄名下所有的家业和名单。”
他始终抱在怀中的锦盒此刻离开了手臂,到了元康的手边。
“康少爷前天回来的时候,老爷命人处死了二爷的贵妾赵氏。当时老爷怕惊动康少爷,让于亨点了您的穴,后来的事您都是不知道的。二爷那时被邵晖纠缠着,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赵氏早就被张管家灌了药毒死了。二爷当时就持剑冲进来,扬言要将老爷碎尸万段,要将少爷杀了祭奠赵氏。小的护着老爷,于亨护着您,二爷也被张管家捆了起来。老爷吩咐说,让府中所有人断了亲近郑国公的念头,通知所有庄子断了与他家的的生意往来。”
第五十八章 唇枪舌战
往年元日,天子都会在在朝堂之上召见文武百官,而百官向天子进颂称贺。
但是今年,因着大司马元毅今晨故去的缘故,天子半夜一听到消息就特临大司马府,以示皇恩浩荡,又下令将元日大朝会推迟两个时辰举行。
沈致昨夜受了伤,自是受不起那大朝会繁复的规程,今晨一大早宫门一开,就派人进宫递了告假的折子,并将元旦大朝会的礼仪诸事吩咐了大鸿胪府下属,嘱托照例便是。
雍国公府元旦的祭神祭祖,是一年中的大事。
沈淮身子一向不好,他昨夜也被闹得睡不自在。
此刻他身在祠堂,带着沈家子孙在此祭神祭祖,但是心思已经在千里之外。他咽喉干的发痛,喉咙里面像是堵上了快坚硬的石头。他的脑袋里面装着雍国公府的将来,这将来堵在心口,不上不下,难受的厉害。
他看见沈致的样子便更难受了。
沈致今日浑身都散发这草药和熏香混合的气味,厚厚地压着隐隐的血腥味道,他的双手包扎的很精细,一看便是韩延秀费力许多心思,温情地呵护照料过。衣服也比平日里宽了许多,知道这是衣服里面裹了伤口的缘故。
此刻沈致双手什么也做不了,便是想上个香都是不行,于是大爷似的指挥着幼嫩的儿子沈录替他完成。
沈致脸上一直带着平日了那雍散的神情,似乎并不把这点疼痛放在心底一般。
可是沈淮不行,他平日看儿子怎么看都是不顺眼的,这时心里倒是升起了怜惜,察觉到沈致动作之间,强忍剧烈痛楚而抑制不住的微微发颤。祭神结束后,便将他赶了回去,命好好休息。
沈致跑去休息了,那出谒邻族戚友的重任就落在沈陌的身上了。
沈陌还在元康的屋里。
朱震对着沈陌和元康,将元毅的身前的一幕详细地叙述了出来,这些话语中隐含了他的怀疑。
因为昨日,也就是除夕早上,元骧就被大司马从柴房中放了过来,让他好好和家人一起过好年,还关起门来说了好一些话。
朱震守在外面,没听见二人具体说了些什么,但是元骧声嘶力竭地吼声他还是听得清楚:元毅,你快点死吧!我从今日起,便是气也要将你气死!
元骧离去后,朱震和于亨进去的时候,元毅的确气的厉害,吐血吐得比起上次元骧大闹元毅病榻有过之无不及。
元毅到底是老而弥坚,拖着奄奄一息的身躯,将元康的事情一一给朱震和于亨安排了,这才躺下睡了。
元康听着听着,无数副画面虚影在眼前滑过。他不想和祖父的离别就是这般的容易,早上还安慰地和他说了许多来年的事情,如今永远地离去了,决绝而残忍。
沈陌接到父亲沈淮吩咐他去拜谒亲友的吩咐,临行前又一次仔细检查了元康的伤势,边检查边问朱震道:“你现在是呆着这里,还是回司马府?”
朱震边说边回顾着昨日的事情,无数种激烈的情绪荡在胸中,失神的眼睛有了焦距,道:“我回去,老爷让我守护好康少爷。康少爷迟早有一天会回去,老爷留下的东西,我先替康少爷守着,我等着康少爷!”
新年的早晨,家家户户门口,爆竹放过之后碎红满地,灿若云锦。长安城中满街瑞气,喜气洋洋,并不会因为朝中的大司马的过世而停下一年中这最重要的日子。
沈陌带着袁逯和朱震一路踏着彩色的碎纸屑,到了大司马府。
大司马府昨夜大火留下的焦炭气味,混合着新棺的油漆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白色的纸钱撒满了地,昨日地上彩纸碎屑已经被打扫的了干净,仅留下拐弯抹角的地方,因为收拾的匆忙而没有顾及到。
大司马元毅的尸体停在大堂祭桌彩帐的后面,沈陌上前叩首祭拜,回礼的是元炜的儿子元皋、元显,元骧的儿子元崇和元望;还有元盛和他那一群数也数不清的庶出儿子和女儿。
元炜和元骧一大早便揪住张管家不放,让他交出府中所有财产,清点一下好做分配。
张管家站在内院当众,唇边露出讥讽的笑容,怔怔地看着这两人,和元毅有着十分相似面相,但是内心丑陋恶毒、人面兽心的权臣之子。
耳边还时不时地想起鞭炮的声音,一年初一,整个天下都为之欢腾的日子,大司马走了。张管家感慨世事无常,许久才挪动抖动不已的双腿,将二人带到了库房,将额头抵在库房的门套上,彻底地吐出一口颤巍巍的气,手指往里面一指,讥讽地笑道:“老爷早有吩咐,立了遗言。里面桌上有个铁盒,里面有老爷的遗书。两位爷进去自己看就是!”
二人听到,惊异不已,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心中都有些不平,眼看张管家就要转身离去,元骧一把将张管家拽了进去。
元炜拿出里面的书信,一看有两封。
元骧伸长了手臂夺过去一封也看了起来。
元炜看的是元毅的遗书,田宅家产大致是抱一山庄田产宅院分予元康,府内其余田庄、土地、奴婢由三子协商处置。
元骧手上的那封则详细地列举了元毅掌管的田产家宅、金银财物。
元炜心中不平起来,他身为嫡长子,竟然要和老二、老三均分,抱一山庄归了元康,那也是老二的了。那老二本就身家颇丰,家产满满,这下子,岂不是整个府里的钱财都是他的了!肯定是老二能闹,会叫的孩子有奶吃,父亲便将我这个嫡长子放在哪里?
元毅有什么钱财,作为爱钱如命的元骧早就是知根知底,他仔细地看了又看这单子,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抱一山庄,那不是齐国公元定的田庄吗?那庄子虽然看起来大,但是上一任齐国公元幡晚年就将这园子弃了,如今更是一副残壁断垣的破败景象。
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暴怒轰然冲顶,忙道:“大哥,你说,爹会不会将家中财产转到了抱一山庄去了?”
元炜本就抱屈的心中,又一次被无数种激烈情绪重击,想起他爹元毅对元康的种种疼爱,自幼便是所有好的都往元康那里先去,他不由得大手一挥,怒道:“走!到元康那里理论理论!”
元炜脚步卷起呼啸风声,带头大步走进大堂,元骧一路抓着张管家衣领,犹如拎小鸡般将瘦小的张管家提在手中。
沈陌在堂上正和元盛说话,就看见元毅将张管家扔在灵前,张管家涨红的脖颈经脉怒张,口中叫道:“那抱一山庄是上月老爷才从齐国公手上买来的,那里会有什么宝物?大爷,二爷不相信,自可前去寻一遍就是!”
元炜和元骧倒是达成一致:“我们自会前去查看!”,二人见元盛难以置信的错愕转化为激荡风雷的愤怒,忙上前将两封书信拍在元盛手臂上。
元盛身子笔直地立在大堂之上,犹如顶天的青松般傲然独立,任凭一两张轻飘飘的纸片落在铺满白纸钱的地上,面露鄙夷之色道:“大哥!二哥!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爹留下的遗嘱。爹早就给我说了,府中除了上个月买来的抱一山庄归康儿,其余我们三兄弟均分。”
元盛伸手拦了元炜靠近的宽广的身躯,继续说道:“不过,大哥二哥,你们放心,我也早就给爹说了,府上的书籍我要全部带走,相信大哥二哥对这些书籍也没什么兴趣吧!至于其他的我一概不要!你们二人如何处置也随你们。北郊我早就置办了自己的宅子,爹的丧事一办完,我就搬过去。”
朱震这时上前躬身作揖,恭声说道:“老爷怕康少爷在府上没住处,便上个月买了抱一山庄,里面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打理,若是两位爷过去看,不如现在看看也好,也好安心!有了两位伯父的允准,康少爷以后也住的舒心!”
元炜和元骧斜眼瞧着这个平日里从不多话的朱震,元骧先说了话:“张管家、你和于亨平日里和我爹最是亲近,你说说,我爹的私房钱藏在哪了?”
朱震这次倒是失了恭敬之下,失笑道:“二爷一直都在老爷身边盘算到了今天,老爷有没有私房钱,二爷还不清楚吗?老爷的私房钱估计都在二爷的库房里吧!大爷若是不信,可过去查一查便是了!”
这一番话着实厉害,元炜和元骧之间的唇枪舌战顿时爆发。
沈陌看着这乱糟糟的灵堂,还没到七日后的开吊祭奠,就闹成这样,他感慨万千,远远地避开这喧嚣的战场,悄悄地到了躲在一旁气的发抖的元盛身边,说了些节哀的话,便走出了这即将倾颓的大司马府。
身边的袁逯已经在外面等了他许久,提醒他还有许多官宦贵族要去拜访,沈陌心情极其败坏,还是将自己打扮成一幅温润公子形象,向平日走动的贵族亲友一一拜访了过去,平日里没有走动的,按着袁逯的说辞,也都亲自递进了名刺祝贺新年新禧。
第五十九章 晋国公府
晋国公府的堂上一侧摆满了战甲兵器,还有各色珍奇宝物,这正是大朝会陛下为了陆顺阵亡疆场,特地恩赐给晋国公陆泽和其女陆文茵的,以及一些陪葬赏赐。
宫里传旨的内侍宣完旨意,刚刚已经离开了。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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