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天明,婆子进来,取走肖氏身上被污血秽物弄脏了的被褥,换上一床新的。
肖氏再度幽幽转醒,她的目光,第一次落到坐着的陆铮身上,她对自己这个次子,几乎没有什么爱意。
她怨恨,死的为什么不是次子,偏偏是她最喜欢的长子。
她在这样的恨意中,折磨着自己,也同样折磨着陆铮,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明白自己上不了岸后,便死死拉住另一个人,犹如抱住浮木一样,既然上不去,那就一起溺死。
然后,她现在真的就要死了。
她感受到,自己的生气在一点点的流逝,犹如一株内里烂空了的树,马上就要坍塌腐烂了。
大抵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缘故,肖氏的心,十分地平和,看着陆铮的眼神,第一次没了恨意。
即便她再讨厌陆铮,她快要死的时候,守着她的,只有陆铮一个人。为她抬棺、为她哭灵的,也只有他一个。
噢,也许还有那个叫陆承的孩子。
前提是,那个孩子还肯认她。
肖氏张张嘴,无声吐出几个含混的字眼。
“承……哥儿……”
陆铮平静道,“我让人带他过来。”
片刻,陆承被领了过来,进来之前,管事爷爷告诉了他,祖母病重,想要见他。
又问他,愿不愿意来,若是不愿意,也没关系。但他一下子就答应了,说自己要过来。
他走了进来,有些害怕地走到了陆铮的身边,低声喊他,“二叔。”
陆铮缓缓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嗯。过去吧。”
陆承这才小心翼翼,走到祖母身边,越走近,他的眼睛因惊吓而睁得愈大了。
肖氏睁开眼,看到陆承,高兴喊他,但嗓子支撑不住,只吐出几个“啊啊——”
陆承顾不上害怕,上前去,小心翼翼握住肖氏的手指,那是他肉眼看到的,唯一完好的地方,他不敢用力,虚虚握着。
“老……老夫人……”
被肖氏赶出来后,他便改了口,无论人前人后,从来没再喊过一句祖母。尤其是在二叔和二婶那里时,他更加无时无刻不牢牢记住,不能提起在老夫人身边的任何事情。
二叔二婶有自己的孩子,他要不惹事、不生事,不能给二叔二婶添麻烦。
从前骄纵宠坏了的陆承小郎君,终于成了这个懂事且早熟的陆承郎君。
肖氏却情绪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她浑身打颤,浑浊的眼直直盯着陆承,“啊啊”张着嘴,似乎在说什么。
陆承被吓了一跳,差点下意识缩回手,但很快便克制住了,安抚道,“祖母,祖母……”
肖氏被他喊得平静下来,就那么握着陆承的手,然后,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陆铮,眼里落下了浑浊的泪水。
她做出“过来”的嘴型,陆铮沉默着上前,蹲下身.
肖氏费尽力气,将陆承的手,交到陆铮的手里,死死盯着陆铮,片刻都不肯挪开,仿佛在等着什么。
陆承露出不解的神色,不明白祖母在干什么。
陆铮却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一样,开口道,“我会照顾陆承,我会让兄长后继有人。”
肖氏得到这句承诺,终于松开了手。
手足无措的陆承被送了出去,管事对他道,“小主子,奴才送您回去。”
陆承朝后看了眼,见到那扇重新关上的门,咬着唇,鼓起勇气道,“我……要不我留下吧,我留下陪陪老夫人?”
管事摇摇头,“小郎君回去吧,这不是您一个孩子该来的地方。您还小,日后您会明白的。侯爷是为您好。”
管事说出“侯爷”,陆承立即听话了,他似懂非懂点点头,“好,我听二叔的。”
管事牵着他走,行到一半,陆承抬起头,“管事爷爷,二婶什么时候回来?”顿了顿,他轻声道,“我感觉,老夫人这个样子,二叔好像很难过,二婶在的话,二叔会开心一些的。”
管事微微一怔,想到府里出事后,侯爷的确没吩咐他们,朝幽州夫人那里寄信,兴许是忘了。但想到老夫人曾经犯下的事,管事又不大确定自己的猜想了。
也许不一定是忘了。
他摇摇头,对陆承道,“侯爷自有决断。奴才不敢擅自过问。”又好心提醒他一句,“小郎君也不要问。”
陆承不太懂,但他点点头,答应下来了。
肖氏最终没熬过七日。
她起初还是清醒的,渐渐的,便被疼痛折磨得有些疯了,她的嗓子好转了些后,便开始痛呼着,泣血一样辱骂着。
下人在外边守着,门闭得紧紧的,但依旧能听到她的咒骂声。
老夫人变得喜怒无常。
有的时候,他们听到她温和地喊着侯爷的名字,念叨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有的时候,他们听到她破口大骂,犹如一个疯妇一样,辱骂着侯爷和夫人。有的时候,他们听到她可怜无助的哭声,穿过厚重的门,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这六日,对所有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
甚至,肖氏死的那一日,院里的众人,包括曾经伺候了她十几年的老奴,都打心底送了一口气。
第六日的中午,肖氏断气的那一刻,他们还忍受着这压抑的折磨。
然后,便见门开了,侯爷走了出来,平静地目光落在他们的身上,仿佛又只是随意一扫。
“准备丧事。”
侯爷这样说道,众人第一个反应,不是悲伤或是难过,而是打心底里感受到了解脱,不合时宜的欣喜过后,众人才开始哭。
第95章 我回来了
肖氏的丧事, 办得很大,大抵是也算得上是一种死后哀荣了。
连远在郧阳的族中亲眷,亦被接到了徐州, 来为肖氏服丧。
陆铮这一支,人丁是略显单薄的,只他和陆承二人,陆家亲眷来了后,倒将场合给撑起来了。
陆家族人并不清楚肖氏的死因, 如今陆铮的身份摆在那里, 更不会随意揣测,加之府中下人嘴严,众人都以为, 肖氏是寿终正寝,虽觉得以她的年纪,似乎是早了些,但想到她偏颇的性子,又不觉得奇怪了。
性子偏颇的人,往往寿不长。
陆氏一族老走过来, 按辈分,陆铮得喊他一句十爷爷。
十爷爷走过来, 见陆铮面上平静,心中倒有些替他难过,揣度他心里应当也不好受,拍拍他的肩, 宽慰道,“生死有命,不必过度哀思。”
十爷爷正是当年替陆铮到江家说亲的, 在陆铮面前很有几分薄面,陆铮亦敬重他。
陆铮颔首,谢过这位长辈的宽慰。
十爷爷又劝了几句,忽的想到了什么,抬手拍拍陆铮的肩,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没见到你媳妇儿?”
婆母的丧事,当儿媳妇的,自然是该挑起大梁的,毕竟,肖氏这一走,江知知便是实打实的陆家主母了,当家作主的那种,可开不得玩笑。
陆铮面色看不出什么,他平静道,“她刚替我生下长子,灵堂阴冷,我让她别过来了。”
十爷爷倒不是个迂腐的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点头了,“还是你想得周到,也是这个理,但多少还是让她来露个面,省得旁人嘴上说些闲话。”
陆铮平静抬起眼,“是我让她不要来的,有什么闲话,也是冲我来,牵扯她一个女子做什么?正好十爷爷也在这儿,也替我传个话,有什么闲话,还是冲我来。”
十爷爷人老成精,哪里听不出,陆铮这是要借他的口,管着陆家族人们的嘴,不叫他们传些闲话。陆家的人,甭管辈分高傲气的,还是辈分小不懂事的,谁敢说陆铮的闲话。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陆家现在几乎是陆铮一人养活的,谁都仰仗着他。
说陆铮妻子几句不好听的话,还有人敢,要扯到陆铮,那可非得是天大的胆子,才敢做的事。
十爷爷品出意思来,把话给应了下来,“说自家人闲话算个什么事,我们陆家自是不会出这样的人的。”
陆铮颔首,“我叫人送您去休息。您年纪大,不必跟着守灵了。”
十爷爷明白他这是真心话,再者,他这个辈分,的确用不着给肖氏守灵,也没怎么推辞,答应下来。
按郧阳老家的规矩,停灵时间有长有短,短的三日,长的七七四十九日的,管事准备丧礼时,第一个问的便是停灵的时间。
最终是陆铮定的日子,七日。
停灵七日,今日是第五日,陆家族人一路上没敢耽搁,才算顺利赶上。
很快,停灵的日子便过去了。
次日,便要入殓,陆铮发话,叫众人都回去休息。
一想到明日还有的折腾,守灵的众人倒也不推辞了,陆陆续续朝外走。
同行的都是自家人,关系好的,自是走在一处,低声说着小话,其中一个嘴碎的婶子,一下子没忍住,直接就问了,“你说咱们也来了好几天了,怎么一次也没瞧见侄媳妇?”
她身侧同她走得近的,忙拍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道,“你轻着点!别叫人听见了!”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偷听,她才继续压着声儿道,“十叔没跟你男人说啊?侄媳妇刚生了孩子,孩子也还小,怕犯冲了,侯爷疼惜,没让他们母子来。”
问话的那婶儿砸吧了一下嘴,啧啧道,“你要这么说吧,也确实有道理。但……但是吧,我就没瞧见过,谁家男人这么晓得疼人的。他们成亲那会儿,我也去了,侄媳妇好看是好看,我一辈子也没瞧见过那么俏的,但也不至于疼到这个地步……”
在乡下,各家各户男人最怕的,便是被人指着鼻子说,有了媳妇没了娘。
这可是顶不孝的大帽子!
因为这句话,当媳妇的人,没有哪一个没吃过这方面的亏的,跟婆婆起争执了,甭管有没有占着理,男人总是站在娘那一边,再疼媳妇的,最多也是到了夜里没人的时候,在榻上服个软。
可当着外人的面,没有哪一个不是把自己娘捧得高高的,有错的肯定是媳妇,娘是不会错的。
所以,陆家婶子才会觉得稀奇。
她身侧的婶儿倒是道,“管这么多做什么。明日人一入殓,再等头七一过,咱们就能回郧阳了,出门一趟,骨头都快给我震散了。”
“也是,累啊……”
次日,入殓。
陆铮亲自扶棺,陆家一众晚辈哭灵,哭得震天响。
棺被送入墓穴,陆铮亲自撒下第一抔土,略带湿气的土落到棺木之上,随着十几个陆家郎君一锹土一锹土往下,棺木渐渐被盖住。
过半时,天空飘起了点小雨,雨丝洒在被盖了一半的棺木之上。
起初还是小雨,后来越来越大。幸好管事早有准备,让人备了伞,取来伞,叫下人分发给众人,省得众人淋湿。
这样的时节,还是很容易得了风寒的。
管事亲自取了其中一柄白伞,撑开,上前亲自替陆铮撑着。
陆铮侧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示意不用。
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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