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的《平均律》对于业余级别的钢琴手来说,是十分艰涩的作品,单是弹下来不算难,可想要处理好强弱和声部的变化,未免就困难了很多。
樱桃不喜欢巴赫,非要说的话,她不喜欢萧驰强加在她身上的任何一样“艺术”。这一首赋格生硬地弹下来,直听的埃尔伯特皱起眉头:
“停一下,停一下。”
樱桃就停下动作。她的手指还放在琴键上没有移开,只是转过脸看了看他:“……听不下去了?”
埃尔伯特不由苦笑:“樱桃小姐,平均律是巴赫出名的复调作品。你的基本功很扎实,手指很灵活,也很有力量,那我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弹奏这首赋格,除了最基本的流畅以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樱桃垂下眼睛:
“……声部的衔接和转换。”
埃尔伯特:“没错。叁声部不是很好处理,需要你有层次地去突出他们。据我观察,你对手指的控制力应该已经达到了这个水平,但你的演奏与你的水平并不相符。请问,你为什么要把这样伟大的一部作品,弹奏成这样没有感情的练习曲?”
樱桃忍不住想,只是音乐而已。
只是音乐而已,你为什么要称赞它的伟大,为什么要让我弹奏出感情?
艺术——艺术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你为什么要对它充满热忱?
这些话,她问不出口。她抬起手,将乐谱翻回前一页,低声道:
“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她顿了顿,又道:“虽然这样说话好像有冒犯你的意思,不过,埃尔伯特先生,我没有想到你居然是真的要教我钢琴。”
埃尔伯特说:“你的基本功很好,在我之前,肯定也有优秀的老师教过你——我想不到你对于钢琴居然是这种态度。”
樱桃就慢慢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是笑的笑模样来:
“那真是你想多了。你以为萧驰找来这些老师都是来做什么的?教我弹琴吗?”
她看了看埃尔伯特茫然的神色,知道他一定什么也听不懂,也并没有诉苦的打算,因此也并不想把她经历过的事情告诉这个天真的钢琴师。
萧驰骄傲又自负,他觉得他看中的人,必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不算辱没了他;但同时,他又无法克制住自己施丨虐的欲望。他自诩斯文讲理,不肯随意虐打人,便总要在日常的课程中挑出樱桃大大小小的错处,若是他当天不忙,便挑当天晚上“惩处”她;要是他不得不出差,那一周的错处便攒到周末一并结算。
人在学习一样新的技能或是知识的时候,生疏是难免的,怎么可能一点错误也挑不出来?
樱桃在萧驰手底下待了六年,对他再了解不过,对萧驰所谓的“追求艺术”背后的心思更是心知肚明。只是这些东西,知道或是不知道,并不会使她经受的“惩罚”变少。
樱桃叹了口气,手指在琴键上重新摆好位置,再一次弹奏起曲目。
埃尔伯特却是真的专注于教学。一谈论起音乐,他沉醉其中的模样说是痴迷也不为过,樱桃见状便也不想再顶撞他,竟也真的认真跟着埃尔伯特的指导弹奏起来,琴谱一页一页地翻过,一晃眼就过去了两个小时。
埃尔伯特照例给樱桃讲解着演奏的要点,讲着讲着,他的视线忽然越过樱桃,在门外停住了。樱桃注意到他的动作,就也跟着看了过去。
琴房的门板中间镶嵌着一块长长的毛玻璃,虽然看不清楚门外的景象,樱桃却也看得见门外如今正站着个有着栗色头发的年轻女孩——正是目前被萧驰安排来照顾她的诺诺。
埃尔伯特看到诺诺站在门外,想进来又有点不敢的样子,连忙走过去打开门请她进屋:
“是我忘了时间了,萧总是说练两个小时的琴就休息的吧?”
诺诺一走进来,樱桃才看见她手上还端着个托盘,上面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诺诺把牛奶递给樱桃:“趁热喝了吧,我还泡了点燕麦在里面,你早上吃的太少了,怕你饿着。”
樱桃依言接过装着牛奶的杯子,端起来凑到嘴边微微抿了一口。诺诺本来怕牛奶不合她口味,见她没有抗拒的意思,才放下心和埃尔伯特寒暄:
“埃尔伯特先生,辛苦您了。”
埃尔伯特连连摆手:“不辛苦,樱桃小姐很聪慧,一点就通……再说萧总能让我来教课,也是我的荣幸。”
诺诺诚挚地羡慕道:“会音乐的人是真的了不起,我在外面听着你们弹琴,怎么也想不通你们的手指怎么就这么灵活,我的就又蠢又笨。”
樱桃还端着那杯牛奶。牛奶有点烫,她试了几次都没办法大口喝下去,就只能一点点吹凉牛奶表面,耳朵却一直听着诺诺和埃尔伯特讲话。听见诺诺说羡慕会音乐的人,樱桃就道:
“伊甸园下午没什么客人,钢琴师也有轮换,埃尔伯特先生今天应该不忙吧?”
埃尔伯特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却还是点点头:“今天的确不忙。”
樱桃:“诺诺姐这么喜欢音乐,不如让埃尔伯特先生也教教你钢琴。我作证,他的确是个好老师。”
说着,她微微一笑,两只杏眼也跟着弯起来。
樱桃不笑的时候,神情总有些寡淡,但一笑起来,脸部的线条就全跟着变得柔软,黑亮的眼睛里就像带着光似的。
埃尔伯特站在门边,失神地看着樱桃的笑容,心口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抓住,他像溺了水一样,突然喘不上气来,胸腔被不知名的情绪沉甸甸地坠着。一时之间,他没再听清诺诺的欢呼雀跃,只有凄怆的目光依然注视着樱桃,好像透过她看见了另一个人似的。
一连两天过去,埃尔伯特每天早上都会准时过来指导樱桃练琴,樱桃弹完之后,他还会额外教诺诺一些基础的功课。这天中午,埃尔伯特正在陪着诺诺练琴,诺诺手腕上的手环忽然振动了一下。
伊甸园里的人佩戴的手环是特制的,樱桃是不被允许拥有通讯设施,而诺诺作为照顾她起居的人,她的这个手环,主要就是用来接收萧驰的消息。诺诺查看了一下新收到的消息,紧接着就转头去看樱桃:
“萧总找你。”
眼下正是快要吃中午饭的时候,萧驰白天一般都很忙,樱桃有点没想清楚他为什么现在要见自己:
“他说因为什么了吗?”
诺诺摇了摇头:“……萧总做事,你还敢问为什么啊?”
樱桃想了想,发现诺诺居然说得很对,不禁笑了:“……也是。”
她这几天都在房间里待着,诺诺每晚都要过来给她上药,为了方便诺诺,樱桃就没换过睡裙以外的衣服,因此这会要去见萧驰,她也只是弯下身理了理微微皱起的睡裙裙边。
诺诺十分担心:
“你自己去行吗?走路还难受吗?”
樱桃朝她摆摆手:“我没事。你继续和埃尔伯特先生练琴吧,我走了。”
诺诺哪里还有心思继续练琴。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几乎是把樱桃当成亲妹妹在照顾,这会见她要走,心里全是担忧和害怕。但她也知道,萧驰在伊甸园里说一不二,没有人能违逆他的意思,她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上,因而只能懊丧地注视着樱桃离开琴房。
埃尔伯特轻声问:“萧总对她很不好,是不是?”
诺诺回过神来,听见埃尔伯特的问话,只有苦笑:“这不是好不好的事情。我和樱桃都是萧总的所有物而已,樱桃不过是最讨萧总喜欢的那一个——可是最讨萧总喜欢,说到底,不也只是个物件吗?”
埃尔伯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诺诺只好反过来开解他:
“你也是的,不要随便对谁都同情心泛滥。樱桃心肠好,你碰到她是幸运,但伊甸园里可不是所有人都心肠好的,这里的人口构成太不正常,多的是人想要一脚把你踩到地里,让你再也翻不了身的。”
埃尔伯特神情怔忡:“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的声音很微弱,诺诺一时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问她。
她到这时候才发现,这个总是喜欢弹奏布鲁斯音阶的钢琴师,在这一刻从内到外散发出一种令她都被深深吸引住的巨大的忧郁和悲伤。
是什么造就了他这样的性格?
诺诺忍不住想,他究竟是因为天生的敏感而选择去享受音乐,还是因为音乐才促成了他的气质?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埃尔伯特就已经先一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不好意思地冲诺诺笑了笑:
“抱歉。以前就有个人说我总是喜欢自说自话,我知道这不好,但总改不过来。”
诺诺就也笑道:“艺术家的脑回路是上天赐给的,我羡慕还来不及呢——能很亲近地指出你的缺点,这人一定是你的好朋友吧?”
“是的。”埃尔伯特说,“那是——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伊甸园明面上占据着地下总共叁层的空间,但实际上,还有一个第四层,是萧驰在这里的住处。
樱桃耐着性子等门前的虹膜识别辨认出她的身份,激光上下扫过她,确认她身上没有任何具备威胁性的武器,那道门才缓缓打开。
樱桃深深呼了口气,手掌不自觉地扣住长长坠下一截的睡裙袖口,迈步走向里面。
萧驰正在书房里读书。
如今人们阅读大多靠着电子设备,他却很难得地喜欢老旧物件,书房里存放着很多绝版的书籍,书页都泛着浅黄。他舒适地倚靠在沙发椅上,手边放着一杯咖啡,姿态矜贵而自然,在这样一个没有贵族的年代,他却好像天生就高人一等似的。
他早早就听见樱桃的脚步声,却等着樱桃一步一步走近了,直到他看着书页的视线里进来一双踩着浅粉色拖鞋的脚,和上面细瘦的脚踝,才抬起头笑笑:
“来了?”
他的声音和蔼可亲。
樱桃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又极快地克制住这本能的反应,轻声道:“您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
萧驰合上书,端起手边的咖啡啜了一口,笑道:
“那个秦肃之,前天找段思睿说,他还想见你。”
听到“秦肃之”这个名字,樱桃的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钝痛。她一时间搞不清这样莫名的情绪究竟因何而起,只好慢慢笑了笑,看着萧驰道:
“您本来就想和他谈生意,他这样积极,不是正遂了您的意?”
萧驰:“是呀。我只是没想到,你的魅力居然这么大,能让那个秦肃之每天都给段思睿发消息,甚至说可以出钱买下你了。”他朝樱桃招招手:“来,过来。”
樱桃顺从地走过去。她拿不准萧驰究竟要做什么,见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便凑近萧驰,贴着他的腿慢慢跪下。果然下一瞬萧驰的手掌便摩挲上她的颈侧,樱桃强忍着怕到发抖的欲望,配合地抬起下巴,好让萧驰的手掌可以正好箍住她的脖颈。
萧驰手掌的温度要高过她的皮肤,樱桃被这样的温暖裹住要害,只觉得手脚发凉。萧驰温柔地注视着她,手掌一点一点施加上更大的力气:
“樱桃,你怎么有着这么大的魅力,嗯?”
樱桃说不出话。她感到呼吸困难,手指紧跟着痉挛起来,只能拼命减轻呼吸的幅度,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更多挣扎的丑态,脸色却已经露出了不正常的潮红。
萧驰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他弯下身,几乎是贴在樱桃的耳边讲话:
“段思睿总说你是小狐狸精。要我说,你才不是什么小狐狸精……你就是个天生的贱丨种,骚丨货。”
樱桃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头脑胀痛,耳边好像有雷鸣在响,一时间连视线都跟着模糊,等萧驰说完这句话,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萧驰心里掺杂着憎恶与怜惜的情绪一闪而过,见樱桃快要晕厥过去,他这才放开了手:
“去隔壁房间换个衣服。一会和我去吃个中午饭,顺便见一下秦肃之。”
他一松开手,樱桃就脱力地垂下了头。她狼狈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把肺也一并咳出来才肯罢休。
萧驰最不耐烦见她这副模样。在他看来,这样持续的咳嗽是不得体的,不优雅的,与他本人所不适配的,也因此是他所嫌恶的:
“你咳嗽够了吗?”他问。
原本已经停滞的血液终于重新回到四肢百骸,樱桃颤抖着站起来,声音虚弱: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她一步一步退出书房,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这间房间是萧驰特意为她制备的衣帽间,里面挂着许多萧驰比较喜欢的衣服。樱桃知道她不需要为自己的衣着打扮费心,因此只是虚脱地靠住了门。
咳嗽再也压抑不住,她不自觉地再一次抬手捂住脖子,感觉到脖颈两侧被萧驰掐得皮肤都跟着烫了起来。
如果他再用力一点就好了。
樱桃想,这样的死法其实并不令人讨厌,反而是重新获得氧气的过程才是痛苦极了。
她等到呼吸终于重新归于平静,才有精神重新环视房间。这衣帽间与她上次过来没什么不同,只是醒目的地方挂着一条淡鹅黄的连衣裙,樱桃知道这大概是萧驰想要她今天穿的衣服。
她从衣架上取下这条崭新的连衣裙,脱下睡裙换上了这件衣服,对着穿衣镜审视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外表。
诺诺今天早上给她梳了个简单的低马尾,也因此她的脖颈两侧没有任何的遮挡,可以轻易地就看见萧驰留下的指痕。樱桃向下看去,吊带的裙子袒露出大面积的皮肤,上面都横亘着还没能完全消退的浅色的教鞭抽打过的印记。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找出一双露脚面的白色系带皮鞋换上,再次对着穿衣镜看了看,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衣帽间,重新回到萧驰所在的书房去。
萧驰上下打量她一番,没说这身装扮是好还是不好,只是站起身将手中的书摆回书架里,又微笑着转身,牵起樱桃的手:
“走吧,我们去一层见秦肃之。”
樱桃驯顺地跟着他向外走,一边语气柔和地问:
“一会我都需要做些什么呢?”
萧驰就笑笑。他并不答樱桃这话,而是问:
“那个秦肃之就要把你从我这里彻底带走了,你高兴吗?”
樱桃不由一怔。她并不是在斟酌该如何回答,而是因为知道她根本不具备彻底离开伊甸园的资格,在为秦肃之与萧驰即将到来的会面感到忧心——秦肃之要接受萧驰提出的什么样的条件?
她清楚地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条件,都是不值得的。萧驰是一匹狼,怀揣着要把见到的所有肉都一口吞下的心思,除非与他做交易的人也得是个豺狼虎豹,不然只会被他连骨带皮吃到一点不剩。
普通的人怎么可能做出伊甸园这样的生意?
樱桃一瞬间心跳都跟着加快了。她努力维持住呼吸的频率,被萧驰握着的手却还是慢慢渗出了冷汗。
萧驰却以为她是在害怕自己提出的问题。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很满意樱桃的知分寸,见她露出巨大的情绪波动,只当她对自己的畏惧感更深了一层。这让萧驰十分受用:
“别怕,你大可以为此高兴,这只能证明秦肃之也只是个无能的小人罢了——他不配拥有你。”
樱桃语气干涩:“……您说的是。”
走出地下四层,踩上旋转的楼梯,两个人慢慢走到了地下一层。今天在一层进行演奏的钢琴师并不是埃尔伯特,而是一个古典乐手,萧驰牵着樱桃走过吧台,走进餐厅,推开包厢门的瞬间,樱桃还是控制不住地屏住了呼吸——
秦肃之坐在座位上,冲着她举起香槟酒杯:
“下午好呀。”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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