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歌直到此时,双手依然凉冰冰的。
她这几日本来就有些短了睡眠,精神始终有几分不济,无事时并不觉得怎样,但适才那突然的一场,毫无防备的她被迫陷入那样进退不得的局面,又被纪老太太逼在角落,心头的一股郁气憋得她有些心口疼,这会子静了一刻才觉得好了几分,她顿了顿,视线不由自主的又落到了段铭承的背影上面。
那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腰背笔直有力的挡在她身前,纪清歌望住一瞬,目光稍移,纪老太太那跪在地上的身影便落入了眼帘。
此处距离河堤看台还有一段距离,地面只是土地而非砖石,饶是如此,这个享了一辈子富贵的老太婆也依然跪得十分吃力,从她下跪到此时已经两刻钟过去,双膝针扎似得,一阵阵刺痛涌上来,纪老太太身子虽不敢乱动,一双眼睛却没老实过,一时偷偷望望那一句话就让他们全家匍匐在地的天潢贵胄,一时又偷眼望向纪清歌,此时见纪清歌看了过来,老太太顿时双眼一热,虽不敢出声,却也是做足了老泪纵横的可怜模样。
……她是她的亲祖母,虽然……虽然她这些年根本没有照拂过自己这个孙女儿,但身为女儿家,心肠总是柔软,只要她能多少念着几分情分,她纪家就能……
目光相对不过一瞬,纪老太太在心中已然连说辞都想好了,该怎么示弱,该怎么求情……然而纪清歌的目光只是平静冷淡的看了她一时,便毫无波动的又转向了别处。
从纪老太太跪的位置向后看去,在她和卫家的护卫之间,有着一片空旷之地,那是卫家寥寥数名护卫奋力拦挡才留下的一片净土,净土边沿,便是黑压压的人群。
纪家是江淮首富,此次进京也几乎是举家同行,今日去卫府门口投贴拜见,自然也不是光身一个去的,身边带的家丁护院,后来随着贾秋月和纪老太太后至又带来些人,一群主仆,跪了一地。
纪清歌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划过,又一次落回到了那抹朱红上。
他又一次的在她艰难不知所措的时候,挡在了她的身前。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他总是说她救了他的命,就连帝后二人也因此对她青眼有加,可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欠他的相救之情,从上辈子就有了。
每一次,她最艰难的时候,都是他在撑着她。
——有我在,不要怕。
就连这句话,她都已经听得耳熟了……
纪清歌心头突突的跳着,有适才憋闷狠了的影响,也有着一缕难以描述的感受,一时间竟觉得喉头有些发哽。
段铭承对纪家人半点客气都没留,直接示意那听到此处喧哗后赶来的侍卫们看住那已经跪得膝盖酸痛的纪家主仆,心中算算时间,卫家人也应该快到了,这才回身望向纪清歌,入目的就是纪清歌双眼直愣愣的盯着自己发呆,段铭承皱了眉,大步走到她身前习惯性想去握她手,却又顿住,想起适才这姑娘慌张抽手的模样,忍了忍,到底还是收了手:“可是手疼?”
问话的同时,目光也又一次落到了她的手腕上。
纤细的手腕盖在帕子下面,倒是一并掩去了那刺眼的指印,段铭承却目光凝住一瞬——她连那只镯子都不肯戴了?
心窝子里的火气又一次蹿了上来,但此时此地,时间场合全不对,段铭承纵有一肚子的话,此时也只能憋着,眼瞧着这姑娘看着自己过来又躲开了目光,段铭承咬着后槽牙在心里冷哼一声——知道她倔,知道她会装乖,却不知道她这么狠得下心!
靖王殿下如今身上散发的寒意宛若实质,就算是纪清歌已经避开了目光也依然觉得头皮发麻,何况她如今在面对他的时候本来就有几分莫名的心虚气短,坐在马车踏板上头都不敢抬,纤细的身子几乎笼罩在男子被日光投下的暗影之中,像极了一只被捕食者逼到绝境的小动物。
……他不过是忘形了那么一次,她至于吓成这一副瑟缩的模样吗?
段铭承袍袖中的拳头捏了又捏。
……还是说,她果然是……对自己真的一点感觉都不曾有过?
“清歌。”段铭承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再动气,尽量冷静的开口:“今日事必之后,我有话要同你说。”
纪清歌只觉得身前之人出口的话音跟淬了冰碴子似得,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嗫嚅了半晌才鼓起勇气:“王、王爷,我……”
王爷?这两字入耳,段铭承脸色彻底黑了下去,长久以来拼命抑制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段铭承又捏了捏拳头,想到此处到底是大庭广众,忍了半天才转开目光:“你觉得你能躲本王一辈子?”
纪清歌哑然,飞快的偷偷抬眸瞟了一眼……只这一眼,就被段铭承漆黑的脸色吓住。
“不准再躲!否则,本王去请旨赐婚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句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然后瞬间段铭承就后悔了。
——要命!他说这个干吗?!他明明不是想威胁她来着!
果然,眼睁睁看着垂头坐在踏板上的少女脊背瞬间变得僵硬,段铭承眼中懊恼一闪而过,只是话已出口,想收回已经晚了,未防自己气恼之下再说错什么,靖王殿下咬着后槽牙闭了嘴。
他今日还是别开口的好!否则迟早要被他自己再搞砸一次!
靖王殿下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好在眼皮子底下就有现成的出气筒。
对于纪家,在段铭承心中其实已如死人无异,卫邑萧动身前往江淮之前段铭承亲自拨派了两名飞羽卫给他作为帮手,别看只有区区两人,但飞羽卫中每一个人都是精英,完全不是普通差役捕快可以媲美的,尤其是在查案这方面,每一个人都老辣干练见多识广。有了飞羽卫随行相助,卫邑萧也才能在短短个把月就有了线索和斩获。
而同样的,飞羽卫的同行也就注定了靖王殿下会对卫邑萧的江淮之行究竟进行到何种程度了如指掌。
这个本就足智多谋的卫家二郎在飞羽卫相助的情况下如虎添翼,那被纪家一力掩埋了十多年的陈年旧事,早就挖得差不多了。
甚至还已经寻获了人证物证。
虽然因为路途的关系,此时尚未抵达京城,但也已经在路上,纪家……时日已经无多了。
段铭承森寒的目光扫过在地上跪得浑身发颤的那一家子。
只怕他们自己也已经知道了,明白遮掩不住,这才举家进京,试图将纪清歌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算盘打得是不错,可惜……这是当卫家死了?还是当他这个靖王死了?
眼瞧着那一家子锦绣堆里娇养出的商户跪得久了,已经有些七扭八歪,段铭承冷嗤了一声,语音阴测测的说道:“给本王跪端正了,否则就算跪到死,也只算是本王教你们懂个规矩!”
靖王殿下的一句出口,那队盔甲鲜明的侍卫反手便拔出了腰刀,雪亮的刀身平拍在那些已经跪得摇摇晃晃的纪家人身上,厉喝道:“靖王驾前,跪好!叩见王驾!”
纪正则心中满是无力。
商贾身份见到亲王,跪是该跪的,单纯叩见王驾谈不上什么屈辱,只是……现如今这样摆明了是被故意刁难,这就很难再按寻常礼数以对了。
此时此刻,纪正则彻底明白了商贾在皇权面前到底有多么卑微。
有钱又怎样?
钱财,在至高的权利面前,什么都不是!
纪正则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否则他也不会一力想让纪文栢走科举的路子,只是此时他满心都是绝望。
……如果……如果他当初没有停妻另娶……如果他当初没有将过世父亲的叮咛抛诸脑后……
……如果此时他的发妻仍是那个曾经叫他弃如敝屣的卫氏女……
……如果他不曾怒急攻心的将长女逐出家门……
然而不等他细品心中的懊悔,雪亮的腰刀已经毫不客气的抽到了他的脸上。
虽然刀身是平侧的,没有弄出伤来,但手上一点没留力,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一记抽过,紧跟着又落到了他已经疼痛难忍的腿上,比身上的疼痛更深刻入骨的是对皇权的畏惧,更是对自身命运的恐惧,纪正则忍着双膝的疼痛,端端正正的叩首——
“草民叩见……靖王殿下。”
额头结结实实的落到地面,尘土的气息扑了满脸,纪正则却动也不敢动,饶是他已经恭谨至此,那些手握钢刀的侍卫却仍是百般挑剔——
“双膝并拢!双手与肩同宽,手背不准垫在额下!把后背放直点!缩肩弓背的猥琐样给谁看?!一句叩见就算完了?请安不会说是不是?”
每一句言辞出口,伴随的都是那雪亮腰刀的一次次平平却沉重的落到身上,众目睽睽之下,纪正则丝毫表情都不敢露出,连同跪在身边的贾秋月一起,一遍遍的按照侍卫那毫不客气的呵斥声叩首见驾。
四周原本围观的那些官宦人家全都傻了眼……靖王虽然凶名在外,但……这样动怒,还是头一次见。
这几个刚刚还自称是卫家表姑娘血亲的人,到底……是哪一处触怒了龙鳞?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此处偌大一片空地上反复回荡的只有纪家上下一遍又一遍的见驾之声,就在纪正则前额已经青紫,人也由于一遍遍叩首而开始头晕眼花的时候,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终于又一次分开了一条道路——
“清歌——”
卫肃衡和秦丹珠两人一马当先,快步赶来。
跟在安国公世子和世子夫人身后的,就是安国公卫远山和国公夫人杨凝芳。
卫肃衡和秦丹珠两人率先赶到,却根本不看跪在地上一遍遍磕头的纪家人一眼,眼光急切搜寻着纪清歌,直到看见她坐在马车踏板上,两人这才松了口气,秦丹珠更急切几分,众人面前连端庄都顾不得,提着裙子小跑几步,来到近前先扳住纪清歌两肩,看过她脸色,又捉了她手腕看过,国公府少夫人眼底便晕染了灼灼的怒火!
卫肃衡身为男子,倒是不好像秦丹珠这样直接上手,只停在一旁,目光落在纪清歌皓腕的指印上一瞬,唇边就抿出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而此时,后脚赶来的卫远山已经在向段铭承道谢了。
“多谢殿下援手,为清歌解围。”
卫远山深深的一抱拳,火气未消的靖王却只冷飕飕的摆了下手:“卫公爷,虽然卫家的家事本王不应置喙,不过……这等奸狡之人,还是尽早料理了吧。”
“不然这一次次的,本王怕也无法时刻盯着。”
话语出口的同时,段铭承眼角目光扫过那已经被卫家少夫人给搂在怀中的少女……只光看着她那一副乖乖的模样偎在别人怀里,他就心口疼。
——他到想把她捉回靖王府天天放眼皮底下护着呢。
卫家肯吗?
她肯吗?
第 1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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