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羊低着头,挨着前面同类的尾巴,顺从地迈动四条腿儿缓缓前行。
马匹或者背驮包裹,或者拉动马车,跟在牛羊两侧。男人腰挎刀箭在前方引路,女人把珍贵的宝石金银穿成串挂在脖上腰间,手提细软跟随在后。车上是老人环抱咿咿呀呀的孩童。
在迁移队伍的不远处的残雪上,有一支人马踏冰而行。他们人雄马骏,当中一匹骠悍黑马和它异常高挑的主人分外出众。
春风吹淡得得蹄声,黄白相间的广阔草原上,一长一短两条黑龙蜿蜒行进。
“真蟾。”黑马暂停脚步,马背上的人等候落在队尾的男子。
真蟾又回头望了一眼长队的末端,挥鞭赶上黑马:“司主?”
“你还在担忧沐扶苍的事。”元尔木肯定道。
“我没……”真蟾在元尔木锐利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狼目前败下阵,垂头丧气地讲了实话:“……是,我有点怕。”
“我让真呼和娶沐扶苍,真的做错了吗?在王心里,我和真呼和居然也比不过一个女人?”
在出发前几日,营地内忽然冒出风声,说那个“方姑娘”是大雍难得一见的美人,容貌之娇艳能与末琳王妃一争高下。
真蟾两三年前在末云城远远地见过沐扶苍,知道她确实漂亮——不过相比起她的狠毒,漂亮脸蛋却也不算什么了,没有太放在心上,而其他狄人则勾起了好奇心,无事时就扒着帐篷想看到末琳一般的美女。
真呼和自然也听到这个说法,在真蟾的帐篷喝酒时,大笑打趣一旁倒酒的末琳道:“末琳啊,大家都说你和那个丑女一样美丽哩!”
“她要是块硬骨头,不肯顺从我王,我倒要承认她是个少有的女人,这又丑又没脾气,一只小羊羔,有什么可看的!哈哈哈,不过说到骨头的软,你和她确实差不多。”
也许那两日的皮鞭与木桩确实起了作用,末琳居然没有生气,提起酒坛,把真呼和空荡的酒碗重新注满,冷笑道:“软硬我不知道,但她确实美极了。”
“哦?”
除了“方姑娘”的形象,末琳只见过略微涂丑的沐扶苍,这样的沐扶苍称得上寻常美女,比起“方姑娘”强再多,也不能和草原绝色相提并论,但这不影响末琳信口开河,将自己能想到的词凑起来夸赞沐扶苍的姿容:“她的嘴唇像春天的花瓣,眼睛像秋天的星星,她举动和仙女一样温柔多情,说话的声音是最动听的鸟鸣合在一起。我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没有她漂亮,十五岁的时候,也只比得上她一半可爱。”
心高气傲的末琳居然会为另一个女人贬低自己?真呼和端起酒碗,忘了饮酒,努力回忆着沐扶苍的形象:“她腿很长,像小鹿,但是她一点也不美丽啊,白天她是丑女,晚上我看她时,也还是个丑女。唔,打架倒是很厉害,是我见过最能杀人的女人了。”
末琳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因为她就像长狄王一样,在脸上画画了呀,大雍有很多很多神奇的宝贝和染料,她用它们骗过了大家。我看过她揭开脸皮,那可真是云彩仙女一样的姑娘。”
真呼和放下酒碗,摸着下巴思索起来,真蟾笑骂道:“不要撒谎,我会用鞭子打你的。她是蛇牙尖毒液浸泡的女人,一点也不可爱。”
“如果不可爱,长狄王为什么不杀她?”
这句话让真呼和确信了沐扶苍的美貌。
“她必须死,司主交代过,这个女人不能留在王的身边。”真蟾把酒碗在矮桌上砸得叮咚响。
末琳摸过长长的发辫,发辫上的珠子一颗颗硌着手指,她凉凉道:“这么美的女人,王都不忍心,你们居然忍心杀她?为什么不让真呼和要她?就像你向长狄王要来我一样,反正长狄王娶北狄女人,她又不会是王妃。沐扶苍到了真呼和身边,自然不会再出现在长狄王的帐篷里。”
“直接要王赏赐吗?上次我要王处死沐扶苍,王就像头狼一样发怒了。”
“呵,又不是让你杀死沐扶苍。真呼和是长狄第一勇士,难道王会对他吝啬吗。”
真蟾和真呼和都觉得末琳的话说得很对,只是想不到王非但不肯,更严厉警告他们不许靠近沐扶苍。
元尔木的黑马迈开腿,因为高大,它总比真蟾的马快上半头距离。
“是女人间的小把戏,你不用想着它,王不会因为真呼和向他讨要女人而仇恨你们。”
“可是,王愤怒了,他居然会为一个女人和我们生气!?”真蟾扁扁嘴,有些委屈。
“他不是愤怒你们,他在愤怒自己的尊严受到伤害。”元尔木翘起唇,笑容让他更显冷厉:“要恨,他只会恨我。”
真蟾茫茫然抬头,像是过去元尔木初授他雍语时一样感觉困扰:“王,恨司主?”
“哎,司主!”谈话中的当事人丝毫没有察觉因自己引起的不安,纵马赶到元尔木身边:“司主,我又看见那两个混在队伍里的,小偷一样的虫子,真是让人烦躁,你为什么不许我杀他们?”
元尔木平静道:“他们,会为我带来杀死沐扶苍的理由。”
行驶到第十五天,长狄人的情绪高亢起来,虽然他们四处游牧,沃特草原对长狄人的意义究竟有些不同。积雪渐消,大地湿漉漉的都是冰水和泥土草根,沐扶苍看不出它们和之前土地的区别,只从狄人的心情判断他们接近沃特草原了。
“商队人少且行动有序,动作比部落迁移快速很多,我以前随李敬鑫穿越过几次沃特草原,从末云城到草原大概需要七天半,也就是说,只要抵达沃特草原,一直向南走,最多八日内,总能摸到大雍边境。钟一和魏来的火,就要在这两天内点燃了吧。”沐扶苍掀起帘子,眺望着远处的……粮车。
“狄族没有大雍的规矩,你不必等王迎娶北狄公主后再委身于她。”同车的李珠儿微笑道:“原来你是如此国色,我曾以为王对你有五分的情真意切,现在则信他有足了十二分。倒是你对他没有信心,让王深感忧愁呢。”
“他怕你在回归的路上无趣,特意叫我来服侍你。唉,狄族男人少有这等温柔体贴,我都有些嫉妒小姐了。不过啊,你也收敛一些,别耗光了他的耐心。”
“不会,这一两日的耐心,我和他,都有呢。谁耐不住,谁先输。”沐扶苍轻声道。
“抱歉,您方才在讲?”
“无事,珠儿姑娘,你能否在讲讲李家的事情?我听着很有趣,郝夫人我曾见过几面,与你性情大不相同呢。”
李珠儿眼中恍惚之色一闪而过:“却没有什么可讲的,虽只几年时光,我已是恍若隔世。堂姐她,她出嫁后我再也不曾见过她,如今听你形容,才知她换了光景,和我记忆中大不相同。可是,我也变了太多……婚嫁果然会改变女人的半辈子,可我们都没有选择余地。”
婚嫁?她是被李家嫁进赤狄族的啊。
沐扶苍尽力从李珠儿口中套话,李珠儿被狄族的生活训练得甚是谨慎,每当感觉自己可能说出不能说的秘密时就岔开话题,或者借故离开,沐扶苍试探过几次,感觉自己很难在不动用暴力的情况下问出究竟。
这晚,和李珠儿闲聊过后,两人铺床睡下,迷迷糊糊尚未安眠,帐篷外响起号角和慌乱的吼叫。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有敌袭?”李珠儿立即清醒过来,以大雍贵女少有的警觉敏捷从床上爬起,快速披上袍子,穿好小靴,掀开门帘前甚至来得及把短刀抓在手里。
帘子掀开,天地一角染得通红,叫嚷声响亮得好像就在耳边炸裂,人们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向起火地点跑去。
“啊,是着火了。还好,离我们很远,烧不过来。沐小姐,以防万一,你还是穿上衣服吧。”李珠儿说着转过头,鼻尖差点撞到沐扶苍身上。她倒退一步,几乎退到帐篷外面,沐扶苍一把把她拉回来。
“哎呦,你的动作好轻,靠过来时我都没有留意到。”李珠儿抚着胸口,催促道:“先穿衣服,假如大火没有止住,我们好立即逃命。”
油灯早已熄灭,整个帐篷里只有火炉透出一点光线,隐隐约约显出沐扶苍的身形。
她一动不动。
李珠儿以为自己解释得已经足够明白,沐扶苍不会不懂,可是沐扶苍静悄悄立在黑暗里。她的安静让李珠儿突然感觉到比火灾更强烈的不安:“沐,沐小姐?”
“李姑娘,请把李家嫁你的过程,向我完整地重述一遍……”
拓律宽从沉睡中被人唤醒,他望见火光的第一瞬间,心中弥漫起的不是可惜,而是强烈的愤恨和惊慌:“怎么会突然失火?这是她做的吗?她要逃跑?!”
这股情绪来得如此猛烈,几乎冲垮了拓律宽的理智,他没有理会火势,逆行于匆忙来去救火,一片混乱的狄人间,直接冲向沐扶苍所在的帐篷。侍卫抱着外袍快步追随,外面一些似乎在救火的元、真族人放下手中物品紧随其后,一起来到帐篷前。
帐篷的门帘被割碎一截。
不知是冷是怒,拓律宽僵立原地,牙齿咯咯作响。
元、真氏当先手持长枪,挑开帐篷。他们认定帐篷中没有了沐扶苍,动作十分粗暴,就听里面一个女人轻轻叫道:“哎,你们要刺到我了。”
两百三十五 妇人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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