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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节

    承之,承之。
    杨嗣的字就是“承之”,他还未弱冠,太子就因疼他给取好了字。
    太子让他娶幽州节度使女,而今他成罪人,也不用娶了。
    最终太子叫他“承之”,将他付出的那些,还给了他——那鹰在天上,就去天上吧。不要为凡间驻留,不要为俗情牵绊。
    杨嗣呆呆听着,他目中光如星火在摇。他呢喃了两句,低笑一声。
    他对言尚和暮晚摇夫妻说:“多谢。”
    言晓舟安静地望着他,她想他也许有话对她说。只要他说一句,她就向前走一步。
    可是杨嗣没有。
    在言尚面前,杨嗣一步也不多走。
    杨嗣转身便走向官吏们,赵灵妃哽咽叫一声表哥,低头抹泪。她心中悲凉,想从小领着她一起玩的表哥,说要做雄鹰的表哥……为何会这样?
    暮晚摇在后喊一声:“杨三哥!”
    杨嗣后背一僵,却不回头。
    暮晚摇声音带哽咽:“我让人去地牢里将你阿父提出来,你不想见一见他么?”
    杨嗣背脊挺直,他不回头,大步向前走:“不孝子牵连家人,无颜面对他老人家。不必见了——”
    官吏们等杨嗣来,向这边的贵人们拱拱手,就用铁锁牵着杨嗣上路。
    但是长安城门口,极速地行来一辆马车,杨父一身粗服,被官吏们赶下了车。暮晚摇立刻过来向杨父点头,并指路:“他走了——”
    杨父眺望,见儿子的身影被官吏们拖着,在夕阳下惨淡无比。他着急无法,暮晚摇就借了马给他,旁边官吏要阻拦,被言尚摆手示意后退。
    然而一个罪人,又如何出长安,如何能连累公主夫妻呢?
    杨父骑在马上追出不到几丈,就停了步。骑马立在城郊,远望儿子萧瑟背影,杨父满目悲怆,高声大呼——
    “三郎!三郎——
    ”这世道艰难,为父不知该说什么。为父并不怪你,你没有做错事,杨家不怪你。你忠义昂然,这有什么错?
    “只怪我们将你教得太好了!”
    杨父悲戚大哭:“三郎,三郎!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三郎,只怪世道艰难,你仍是我杨家的好子辈,仍是我的好儿子!
    “待有机会,为父与你母亲去看你!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团聚的,会团聚的——”
    遥远的,杨嗣回了头,目中若噙着泪,看着这边相送的诸人。夕阳残红,万物戚然。他在长安这么多年,一次次转身离去,送行的,还是只有这些人。
    韩束行跟在言尚身后,感受到所有人的悲凉。但是他不能理解杨父话中的意思,他便询问言二郎。
    言尚凝望着远处山脊下含泪回头的杨嗣,低声解释:
    “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想让你做个坏人,但是做坏事是不对的;我想让你做个好人,可是我也没有做恶事,却落到这个下场。”
    韩束行怔忡,道:“什么意思。”
    言尚说不下去,暮晚摇答他:“是说世事逼人至此,杨三哥没有错。
    “韩束行,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错。我们都不是恶人。
    ”只是这天地一切都没有黑白分明的道理,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立身之处……”
    言尚与她一道说完:“但求问心无愧。”
    大家都在难过,只言晓舟沉静。
    少女望着远方,听着哥哥嫂嫂的话,听着杨父的泣声,看着杨嗣噙着泪的目光。她再想到了那一天暴雨下的长安。
    那时候杨嗣明明能杀了她和赵灵妃,但是杨嗣还是走了。他不杀无辜百姓,他有原则,他只是走了那条路。
    言晓舟突然心痛一瞬——安身之处。
    杨嗣的安身之处,可有找到?
    身为……朋友、故交,她是不是应该帮他?
    这不是结局。
    杨三郎的结局,不应该如此潦草。
    第148章
    一切都是繁琐事务, 先帝到底如何死的、是否真的和罪太子有关,这些事都没有掰扯清楚,但是先帝总要下葬。
    新帝得位有一种捡便宜的感觉, 不光大臣们这么觉得, 就是新帝自己都这么觉得。因为得位太容易, 心里总不安, 新帝在先帝的丧事上便操办得格外用力。
    他恨不得全天下都为先帝守孝三年, 被那群老臣们喷了回来,只好讪讪地用来要求皇室自己人了。
    而刘文吉一直挂念着成安的失踪一事。可惜禁卫军忙着巴结新帝, 并没有太关注一个老太监失踪的事。
    刘文吉一直没找到成安, 只觉得此人大约要么死了, 要么真正逃远了。也罢,只要此人不再出来碍事, 刘文吉还是愿意放过自己这位曾经的师傅一次的。
    皇帝入皇陵, 时间定在了八月初。
    本是曝暑之日, 那日却从天亮就开始下濛濛小雨。
    皇室成员和大臣们冒着雨一起跟随新帝前往皇陵, 最后一次参拜先帝。
    新帝做足了孝顺的样子, 大约满足了,最后一夜,便让出了位子,让先帝最疼爱的孩子, 如今的长公主,暮晚摇去守最后一夜。
    暮晚摇可有可无。
    先帝最疼她么?
    也许吧。
    先帝出于补偿和愧疚心,最后几年对她确实比对其他皇子皇女好。
    如今先帝去了, 曾经的庐陵长公主整日恍惚不安,忧心自己的苦日子要来了;曾经的玉阳公主因为亲哥哥谋反一事,受到牵连,她的夫君不再是京兆尹,而这一次出来,玉阳公主也有些憔悴。
    放眼望去,新帝确实没什么兄妹让他演一演情深戏码。只有他最小的妹妹暮晚摇,既手握大权,又因为春华的缘故和他关系不那么僵……新帝便对丹阳长公主多看了许多分。
    这些暮晚摇都早有想过。
    她初时想参与帝位选择,后来被先帝利用得无人可选。如今自己还能继续当自己的公主,已然很不错了。
    —
    暮晚摇在皇陵前为先帝守最后一夜,她的驸马言尚陪着她一起。
    夫妻二人一夜不睡,跪在灵堂前,默默地往火盆中添着纸钱。他们一身素白,就如民间那些为父守孝的子女那般。
    暮晚摇侧过脸看言尚,他这般好气质,穿素色衣裳,如泠泠月光般,是格外清雅好看的。但暮晚摇看他面容瘦削,颧骨都瘦的脱了形,心里总觉得他脸色苍白憔悴,身体很不好,便劝他去休息。
    言尚摇头。
    他为不让暮晚摇的注意力总放在他身上,便与她轻声谈起先帝。
    言尚怜爱她:“自此以后,与你血缘真正相连的亲人们便都不在了。你心里很难受吧?”
    暮晚摇迷惘。
    她盯着火盆上方纷飞如屑的纸钱一会儿,很迷茫地说:“不知道。我并没有很难受。虽然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全都不在了,但我并没有特别痛苦。
    “真说起来,大约是他们爱我的时间太短,不爱之后拖沓敷衍的时间太久。以前二哥,母后去的时候……我可能还难过。但今天父皇也没了,我反而很麻木。
    “我等着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这一天真的到来后,我松了口气,觉得……一个时代,终于彻底结束了。
    “让我爱、让我痛的过去,终于彻底被黄土掩埋了。言二哥哥,你问我是否难受?不,我不难受。我只觉得……解脱。”
    她仰着脸,望着虚空,如同望着皇陵中她的列祖列宗一般。她与他剖析自己的心,不加掩饰。她窥见自己的灵魂,发觉自己真的是,一直一直……甚至隐隐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她这样,看得言尚一阵难受。
    他与她经历不同,对父母亲情的感受和她完全不同。当一个孩子对父母的爱,体会是拖沓敷衍时,这到底是谁的错?
    言尚虚搂住她的肩,轻声:“你……愿意和我说一说么?”
    暮晚摇:“说什么。”
    言尚声音在空荡荡的灵堂中格外沉寂优柔:“随便说什么。比如你母后,比如你二哥。你……你二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母后真的特别爱他,不关心你么?”
    他抿唇,有些困惑:“你初时与我好,是不是因为……我有点像你二哥?”
    暮晚摇登时侧过脸来看他,看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言尚睫毛低垂,在脸上投下一重小小阴翳,又如蝶翼般栖息在她心口。他小声:“你一直叫我‘言二哥哥’。”
    暮晚摇奇怪:“叫你‘言二哥哥’怎么啦?你本来就是排行二啊,叫你‘二哥’的人那么多。”
    言尚侧了下脸,唇顿了一下:“你就没有拿我当你二哥替代品的意思么?”
    暮晚摇:“……”
    她本满心怅然,但因为言尚的这重疑惑,硬生生给逗笑了。数月来疲惫紧绷的心,竟在此时放松。
    她望着他的侧脸笑,心中柔和,想言二哥哥果真还是他,从来没变过。
    不管外表如何温润,不管在世人面前他如何地独当一面,私下里,他永远有他拧巴纠结、想来想去想不通的那一点。
    而在言尚说出口之前,他不知道因为他自己这重疑惑,烦恼了多久了。
    他真可爱。
    言尚转过脸来看她,见她瞳孔清黑,眼睛弯起,她粉白的面上荡着一层珠光般柔和的光。与他眼睛一对视,暮晚摇笑出声来。
    言尚被她的笑声吓到,立刻伸手来捂她的嘴。他实在容易紧张,因为她这点儿放肆就脸颊滚烫,低声:“笑什么?不要笑了!
    “难道你要让人说丹阳公主的驸马在先帝灵前把公主逗笑了么?我还活不活,还做不做人了?”
    他推她的肩,暮晚摇干脆来搂他脖颈。言尚僵硬,本不想和她在灵堂前这般亲昵,但他捂着她的嘴,为了不让她笑声更大,就只能任由她这般凑来抱他了。
    暮晚摇的睫毛勾在他颈上,痒痒的。
    她笑够了,才拉开他捂她嘴的手,身手捧他脸,深情道:“你真的想多啦。你和我二哥一点也不一样。虽然你们都很优秀,但你们性情都完全不同,怎可能把你二人想到一起去呢?
    “言二哥哥,你放心,如你这般性情的男子,我只见过你一人。我觉得你可爱,却不会觉得我二哥可爱。如此你可放心了?”
    言尚脸烫:“我本来就放心。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没有太多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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