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前,不曾下过。”青年不为所动,“第一局一炷香,第二局用时缩短三分之一,第三局……”
“好了,好了,停——你厉害,我甘拜下风哩!”谢蕴昭双手交叉,比了个大大的叉,“你一定是平京中的国手,是不是哩?”
王离扔了手里的棋子:“我很少与人弈棋。”
“为什么哩?你下棋这么厉害,应该很喜欢和人下棋才对哩。”
“我不喜欢。”
“咦?”
哗啦——
大概是感觉出她不想下了,王离将棋子收拢在一边,然后又黑白交替着摆上去。这一次不是五子棋,而是正经的围棋。谢蕴昭也看不懂,就见他一下下地飞快摆出黑白大龙。
“不喜欢你还下棋?”
他动作不停,语气淡漠:“有所需要。”
“那你喜欢什么哩?”
他动作停了停。那张好像永远也没有表情的脸,似乎显露出些许犹疑。
“……没有。”
“不可能哩,人活着总会有点喜欢的东西哩。不喜欢下棋,也许你喜欢修炼,所以才来了书院……”
“为什么?”
“嗯?”这人能不能一次性把一句话说完整?
“人活着一定会有喜欢的东西?”他抬头“看”来,薄薄的嘴唇几乎毫无血色,像用冰雪铸成,“为什么?‘喜欢’又是什么?”
“呃,就是,你总会有没人告诉你,你也想去做的事……”
哒。
他用指尖轻敲棋盘,像是在思索。
“不对。”最后,他断然地说,“我有想做的事,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喜欢那件事。”
谢蕴昭:……
对了,世家很流行清谈,绕来绕去谈论玄之又玄的事。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算了,王离这应该也是世家子的正常操作。
“哈哈哈,世家子真有文化哩,我没怎么读过书,还真听不懂哩……”谢蕴昭抽抽脸皮,生硬转移话题,“对了,我听说这次有三十个有灵根的人哩,以后大家都是同窗,不知道是不是都住在这附近。”
“不是。”
“啊?”
“大部分是世家子,只有白日来书院。”王离重新开始摆放棋局,“住在这里的,除我和你,只有另外五个平民。”
“……有灵根的世家子这么多哩?”谢蕴昭沉默片刻,表情有些凝重,声音却开朗轻快依旧,“怎么世家子出的灵根都比较多哩?”
王离将最后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是,”他淡淡道,“世家子……确实有些太多了。”
谢蕴昭觑了觑他的神情,道:“你不也是世家子。”
“没落旁支,不如普通富家子。”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淡,听不出喜怒哀乐、所思所想。
“富家子也很好哩,我做梦都想赚大钱哩。”谢蕴昭站起身,无意瞥了一眼棋盘。
黑龙盘踞、须发怒张,白子大龙被斩,颓然匍匐,如气绝身亡。
“这个……”她辨认了一下,不确定道,“好像和你刚才下出来的一模一样哩?”
王离“嗯”了一声。
“你记得好清楚哩。我觉得你肯定是很喜欢下棋的哩,以后可以多开发一下这方面的兴趣,不要让修仙耽误了你哩。”
眼盲都要下棋,还能完美复盘,没有热爱怎么做得到?说不定就差一个人灌点鸡汤,这名围棋青年就会幡然醒悟意识到围棋是真爱。
不然一个人,眼睛又看不见,什么都不喜欢,不挺可怜的吗?谢蕴昭想。
王离偏了偏头,忽然说:“如果你想去找其他有灵根者谈天,只会扑个空。”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特别深沉的力量,使他总能说出让人惊异的话语。听见的人会忍不住想“啊”一声,却会意识到,自己这惊疑不定的反应会越发衬托出他的沉静冷然,让自己变成个冒失的傻子。
谢蕴昭不在乎当个“冒失的傻子”。只要有用。
“为什么哩?”她虚心求教。
“尚未开课,世家子各自在家,平民也回去做工,补贴家用。”
“哈?可以不住这里?但是带我进来的人明明说必须……”
“骗你的。”
“哈?”
“书院希望学子住进来,但并不强制。”
“可是刚才明明……”
“能骗一个是一个。”
谢蕴昭:……
“你们这些平京人心都好黑哩。”
“精心修炼,本是正理。任由学子自行其是,才是败笔。”
王离的语气一直没有变化。但谢蕴昭敏感地盯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说到这件事时不那么高兴。
“我反正不懂哩。告辞。”
谢蕴昭熟练爬墙。
“许云留。”
“干什么哩?”
她回过头。
这一次是正面面对他。
风从一侧来,吹得他长发和蒙眼的绸带都往一个地方飞去。
“你要去哪儿?”他问,“那是通往书院外的方向。”
听说眼盲的人,其他感觉就会变得十分敏锐。王离不光下棋下得准,分辨方向和动静也十分精准。
“我知道哩。”谢蕴昭懒懒一笑,“所以,我是要逃学。”
“……逃学?”
这一回讶异的人总算成了他。
“没错,我老家有一句话——没有经历过逃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哩。”谢蕴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也是平民,我要赶紧回去赚钱补贴家用哩。下次我再找你下五子棋,再会。”
她家的狗和鸭子,还有一个郭真人,可都等着她呢。
谢蕴昭轻轻松松翻了墙,一溜烟跑了。
不久后,有人去隔壁院寻许云留,发现人不在,找了一圈后跺足叹息:“又跑一个!要他们老老实实住在书院,怎么这般难!人心不定,如何修炼,如何赶上那些海外的仙门?唉!”
王离只静静地坐在梨树下。
他手肘撑在石桌上,双手合拢,遮住了下半张脸。如此一来,便一分表情也流露不出了。
“九郎。”
有人倏忽出现在院中,于三步之外单膝跪地。日光照得他身上轻铠明亮耀眼,那悬挂在腰间的长剑也泛出银亮冷光。
青年纹丝未动,连头颅都未曾偏移一分。
跪地的武将低声道:“有可疑之人接近郭衍,目前还不确定是否为北斗仙宗的修士。此人名叫许云留,刚刚混进苍梧书院……”
“许云留?”青年忽然出声。
虽然听不出情绪波动,却让武将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九郎已经见过了?”
青年面对着棋盘,没说话。
武将继续道:“九郎,是该像之前一样逼他出手,利用大阵之力格杀,还是……”
“留着,观察一段时间。”
“是。”武将应得没有丝毫迟疑,“我会加派人手,时刻注意郭衍和许云留的动静。”
“许云留……”青年的声音出现一个细微的停顿,“我来看着。”
武将一愕,顾不得许多,有些急切地抬起头:“九郎,但你现在的状况……”
“王玄。”
平静的两个字,便让武将即刻噤声。
这年轻高大的武将,正是谢蕴昭之前遇见过、被跟踪过的王玄。
名列《点星榜》第七的世家子,现在却恭敬地跪在盲眼青年身前。
“是。”王玄垂下头。
他归于沉默,心中的担忧却没有归于沉默:九郎自幼修炼,名满平京,早早破境神游,更是深得皇帝信任。而今九郎还不到四十岁,谢家家主也还健在,京中如王玄这样的年轻一代,却早已认定谢九郎才是世家之首。
但就是这样的九郎,每一年都有三个月会避开世人耳目,自行封印修为、暂停卜算,蒙上眼睛,伪装成一个盲眼的凡人。
据说这是窥探天机者为了避免天道惩罚,而蒙蔽自身命运的手段。
但这也就意味着,期间九郎不能动用任何力量,和凡人也无异。
“九郎,”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说,“请允我在书院附近增派人手,以防宵小作乱。”
王离……
谢九放下双手,站起身。
这一次,他动作很小心,没有再摔倒。
第1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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