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受过责打后,展太太让他顶着一本厚重的书,在客厅跪到了半夜。接下来的两三天他都没有好果子吃,全身上下尤其是后背和腿,没有一块好皮。
他的手机被母亲没收了,展太太直接替他向研究所请了假。医科大学正好放了暑假,除了外界委托的和学校自己的科研项目之外,他们的工作已经闲下来了。
这些当然不能让钟楚寰和王帆知道。
“展扬,又有客人来了?”楼上传来展太太的声音。
展扬家来了其他人?钟楚寰有些纳闷地四下环顾了一番,并没看见什么别的客人。
他今天来展扬家里见面,其实是想单独问问关于“豺狼”的事。
“交易”当然出现在监控录像里,被称为“豺狼”的男子和展扬是同一个人。他虽然不敢百分之百确定,而且视频之中的男子善于伪装,表演另一个人的技巧堪称影帝,但当那辆车开过来时,危急情况之下展露出来的形神步态,仍然让他一眼认出就是展扬。
他旁敲侧击,王帆也说“看着有几分眼熟”,因此内心锁定了答案,却没有立马告诉王帆。
如果展扬家今天不巧来了其他客人,那么这话便不好问了。
展太太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处,她仍挽着发髻,穿一身漂亮的旗袍,是优雅的紫色。
看见钟楚寰,展太太起先是愣了愣。继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你来了啊,请里面坐。殷教授刚刚也来了。”
听到殷教授这三个字,钟楚寰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也难怪展太太会说这么一句半明半昧的话,如果那女人现在正在宅子里,多半也已经听到了吧。
走也不方便走,只得跟着展扬上了楼。
因为是老宅,夏日里即便不开足空调,置身其中,小风穿堂而过,也极为凉爽。展扬家的二楼十分宽敞,专门设有一间茶室,展太太招待自己喜欢会见的客人就会选在茶室里,亲手焚香、煎茶。
茶室朝东,下午正好凉爽,月桂与薄荷的香味穿过门庭,令人头脑清明。临着挂有竹卷帘的大窗放着一张宽大的茶桌,桌上正有好茶。
钟楚寰刚走上二楼,远远就看见了茶室窗边坐着的那个中年女人。
“殷老师。”展扬进门时打了个招呼,那女人悠然转过头来,一双犀利目光落在了钟楚寰身上。
她还是那副老样子。分布着几点色斑和雀斑的惨白的鹅蛋脸上生着双如小刀般锐利的丹凤眼,淡而细的平眉勾勒出一股厌世一般傲人的冷冽之气。薄薄的两片唇,涂着干练的裸色唇膏,除此之外,这张素净爽利到极致的脸上只有严肃,再无其他。
“坐吧。”女人嘴里的话也像冰渣子一样,冷且利。
钟楚寰只得坐到她身边的位置上去。展扬入座时虽然极尽优雅,但明显比平常小心翼翼,沾到椅子的那片刻身体抖了抖,脸色变了变,他是注意到了的。
他入座后却一脸的若无其事,拿起茶壶,为客人倒茶。钟楚寰的目光又停留在他衬衫袖口露出的一截红印子上,从形状看,多半是麻绳一类。
他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一番展扬,展太太端着两盘精致的茶点进门了:“今天你们都赏光留下吃个便饭吧,汤我已经炖上了。”
展扬给她让了位置,又忙不迭地给母亲倒茶。瞧这一番母慈子孝。
“您离开学校之前,展扬就总是提到殷冬老师,说您学问高、人品好,是他的恩师。结果这次因为生了点小病没能参加殷老师的谢师宴,我本来准备让他带上礼物去您家赔礼,结果还劳烦您亲自登门探望,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展太太一番礼貌客套,那名叫殷冬的女人却只是淡淡道:“用不着客气,我也很久没见过展扬了,正好来看看他。”
钟楚寰倒是有了些疑惑。前一阵王帆让他求殷冬,他是没有见,但破例打了她的电话。
殷冬虽没明确答应,但这么久王帆也没有再催,看来她是答应下了,并见了王帆。
展扬对于殷冬而言虽然算是教过的学生里面出类拔萃的,但也只是个普通学生,所学的专业还并不是她的研究方向。她在医科大学当教授时桃李满天下,学生们定期探望、吃饭是少不了的,与展扬虽很熟络,也谈不上师生情深。
难不成是王帆对她说过些什么?
“那怎么行?展扬虽然早已成人了,但我们做母亲的把孩子带到世上,教养长大,就要一辈子对自己的言传身教负责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毕业了、自己为人师表了,也不能忘恩。”
殷冬笑了笑:“展扬是我的学生里面数一数二聪明、做学问最出色的。他的学问早就到了,也应该带几个学生了。”
展太太面露晦色:“学问这个东西是没有止境的,育人才,最重要的是师德。”
钟楚寰听出语带双关,留意看了看展扬,他依旧春风拂面,神色岿然不动。
殷冬意味深长道:“展太太,教育子女要以引导为重。子女犯下再大的错误也是咱们的孩子,不要动不动就严加苛责。”
看来殷冬的一双慧眼依旧毒辣,早就看出了展扬身上的不对劲。展太太也位精明干练的过来人,安然接下了殷冬的一番劝说:“孩子心疼不得。不管不教,他的学问再大,要是品德有亏不走正路也是做母亲的失败和失职。”
展太太微笑着给他们几个人都续了茶,抬起一双明眸,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两个人:“殷教授从来都不打孩子吧?”
殷冬垂下眼皮,唇边挂着一丝礼貌且苦涩的笑意。而她身边的钟楚寰只是面无表情地喝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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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扬被他妈妈打烂了,在家休养了一个礼拜。” 离开展家的时候天还微亮着。两人不约而同在展家做客,席间却如同陌生人一样一句多余的话也无,这是她见面以来对钟楚寰说的第一句话。
“这要是我的儿子,我也打。”殷冬冷笑着,“可惜我已经没有儿子可以打了。”
她说话依旧是那么冷酷无情。
“是因为什么事,您知道吗?”钟楚寰问。
“知道一点皮毛,但与我无关。展扬是个好孩子,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殷冬面无表情,一脸的不食人间烟火。
“你也是从小王那儿来的吧?我不准备跟他说了,毕竟人要脸,树要皮。”
钟楚寰默不作声。阔别多年,他们在同一件事件事上的态度还是出奇地一致。
“既然面都见了,那就回趟家吧。” 说这话的时候,殷冬的脸依旧像铁板一样,不着一丝暖意。
他看了看表,没答言,到临近的巷子口取了车,开到殷冬等待的路边停下。
殷冬淡定地坐进了副驾驶座。车子在漫天的暮光与彩霞当中向北而去。
那座住宅区一如既往道路宽敞,极致整洁。房子还是那间房子——一栋红色屋顶的二层小楼,和周围的其它房子整齐划一。门前是宽敞的车道步道,对面有着成排的绿化和大气的草坪。
钟楚寰随便把车停在门前临时车位上,殷冬已经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灯还未开,黑暗中便传来一声娇憨的猫叫。钟楚寰蹲下身来伸出手,一个毛茸茸的圆东西自己送进了手掌心,呼噜呼噜地在他手上来回乱蹭。
虽然离开这里许久了,但它还记得他的样子与气味。殷冬打开了房间的灯,那小东西凑了过来,眉眼依旧是圆溜溜的。钟楚寰抱起了它,感觉沉了不少。
这猫名叫豆沙,金色眼睛,纯白底色,身上和脸上有着咖色的奶牛花纹。
殷冬淡定地换下鞋子,将钥匙扔在玄关的置物盘里。
“你喜欢豆沙,可以把它带走。”
钟楚寰盯着殷冬看了半晌,将猫放下。它自己玩去了。
虽然说着冷酷无情的话,但他心里也知道,猫是她的陪伴。如今这栋宅子里空空如也,只剩下殷冬一个人,再也没有留下过什么昔日的东西。除了回忆,包括他。
他环顾四周,一切如旧。家具也保持着洁净整齐,可见每日都在打理。
如果现实已经消散,回忆是残酷的。留一个人独自在回忆里,没有任何陪伴,那该是何等的寂寞。
殷冬忍受得了这份寂寞。毕竟当她做出那个决绝的选择时,她就已经做好了独自面对这份寂寞的准备。
第48章 折翼
“听说乔雅回来了。”殷冬倒了两杯白开水放在茶桌上, 坐进了那张舒适的欧式沙发。
按照她见客人的惯例,水凉了,谈话就该结束了。她依旧是过去那般冷静、礼貌又寡淡。
拿乔雅的事作为话题的开端,她也并不想太尴尬。
“知道, 见过面了。”钟楚寰坐在另一边, 殷冬凝视着他淡淡的表情,点了点头,并叹息一声:“你和乔雅的事, 是我们对不起你。现在她回来了,你们没再好好谈谈?”
“没什么对不起的,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错。”他面色平静如水,“更何况现在都过去了,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殷冬冷冽的目光盯着他看了片刻,神情未变。她知道他心里的隔阂并不在于那个乔雅,她也能理解这份冷淡:“我之前和你说过,你可以不回来, 也可以不见我,毕竟你没什么对不起我们的, 是我们亏欠你。但就像展太太说的一样, 一日为人母,一辈子都要负责任,我也告诉过你,哪一天你有了伴侣或者想要结婚就回来一趟,当面告诉我一声, 就算我尽了责。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你也答应了。”
“是不过分。”
“现在呢?”殷冬叹了一口气,“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钟楚寰虽然没变脸色,但却是愣了一愣。殷冬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他一向知道她的一双慧眼目光如炬,靠着目所能及微尘般的细节就能料事如神。也许她深居简出这么多年并没荒废这份技艺,反而变得更加凌厉,但总不至于修炼得赛过射线,隔着这么多层衣服连人有没有性|生活都能看出来吧?
“……素素。”
殷冬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外面认识的,还是工作上认识的?毕业了吗?”
虽然钟楚寰很想知道她怎么判断的他有女朋友,以及对方大致的年龄。
不过殷冬一向都这么能耐,他也并不感到稀奇。
“工作上认识的,还没有毕业。”
殷冬叹着气,微微阖上双目:“小姑娘,你不嫌幼稚?”
钟楚寰坐在那,想起白纨素最喜欢搞的那些鬼怪,不知不觉噗嗤笑了一下。
“还好吧。”隔了半天补了一句,“不是很幼稚。”
殷冬方才坐他的车回来,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意外发现了三根头发。
女孩子的黑色直发。三根头发一样长,发尾都是整齐的断面,来自同一个人。从长度判断,女孩是短发。如果这短发超过下颌就是个小娃娃了,但从头发的光泽和粗细来看,女孩已经成年了,且还年轻,最有可能的就是齐耳短发。
什么年龄、职业、模样的女孩会留这样的发型,还不染不烫?职场人是不大会的,娱乐之城的女孩大半都懂得打扮自己,这多半是个女学生。
这孩子应该身量不高,看起来清秀娇小,和乔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
看样子他是真的喜欢。殷冬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那你会不会娶她。”
这个问题问得可真够尴尬,毕竟他们在一起才一天。虽然他已经可以考虑这个问题了,但白纨素现在还年轻,还是谈恋爱的年纪,现在就想这回事总归是太早了。
殷冬可是个规矩到有些刻板的人。她的原则是不接受游戏人生这样的恋爱态度的,尤其是到了这个年纪,就应该把责任心放在第一位,无论是对别人的还是对自己的。
“如果她想的话,当然会。”
殷冬的刻板虽然令他有些难堪,但他倒是不忌惮回答这样的问题。虽然她是个麻烦精,但毕竟从他们有了实质关系的那一刻起,他就认为她是他的了,做好了一直担待她的打算。
“好吧,你有负责任的觉悟就好。”殷冬的问题似乎已经尘埃落定,满脸的老生常谈,“跟年纪小的女孩子在一起,要懂体贴,别讲那么多原则。”
“知道了。”
话说到这里,猫突然跳上了沙发,在钟楚寰腿边头一歪就倒下了。
他伸出手挠着猫的腮。那猫放松了四肢,享受生活。
“你说的那个素素,既然打算永远照顾,什么时候带来我见见。对于女孩子来说,这种事见了家长才算数。”殷冬望着杯子里的水,眼神平静,“我毕竟还算是你的后妈。”
“后妈”这个词,听起来很是生分。毕竟遥远的从前,这两个字在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他手里的猫挠着挠着,突然伸出两只前爪抱住他的手,张嘴就啃手指。
虽然咬得不重,却不撒嘴,还滴溜溜睁着那圆眼睛看着他,反复无常。
他盯着那猫的粉色鼻子和尖尖牙齿看了一会儿。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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