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素再转过头,白皙的肤色在星星点点的日光下通透,青色的血管像是獠牙,隐藏在她姣好的眉目之下。
“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众生,皆非众生,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非是人……”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不理会身后的皇后。
秘密未曾出口,裴安素比谁都还笃定,皇后不敢亦不会杀她。
她沐着佛光,明明该是温暖,四肢却情不自禁地颤抖,宛若回到了殒命那一天。
“我李彦秀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而泰安……你呢?”
金箭划破长空,橙红色的火焰挂在箭尖,留下极梦幻的一道长痕。纷纷扬扬洒落黑色灰烬,像是无数黑色的羽毛漂浮在天空之中。
一张纸片而已,又能燃得多久?
纸片大小的泰安化作黑色的浮灰飘散在四周,而他身旁的帷幔烧了起来,屏风烧了起来,桌案亦烧了起来。
越来越大的火势将他层层包围,热浪灼痛,他在滚滚浓烟之中泪流满面,胸臆中难解的怨气,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胸口。
仇人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
恨意入骨,无边的怨恨之中又有一缕遗憾与缠绵。
他闭上了眼睛,迎接最后的死亡。
朦胧之间,却感觉到了从天而降的,星星点点的暖意。
像是温暖的热流灌溉四肢,驱散了属于死亡的疼痛,往昔的一切烦扰,都不过是唇舌之间的寥寥数语。
执念未消,你逆天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皇后选择了守护和抗斗。泰安选择了忘却和重逢。而李彦秀选择了……复仇。
那一夜兵变之后,弥留之际他的一抹怨魂,一般无二地附着在了《圣祖训》之上。宿在书中的李彦秀被血气唤醒,抬眼看见的却是正在牙牙学语的天真稚童,撕心裂肺地啼哭着。
而耳边依稀听见的第一句话,却是太常少卿裴县之阴恻恻地说:“无妨,待定王殒命,再一把火将这妖孽烧个干净。”
这是要将他召唤来拿刀使,事成之后再一把火烧个干净?
李彦秀冷冷抬眸,提线木偶一般,望向面前的裴县之与陈克令。
就没有人告诉你们吗?招魂之事勿要轻易做。
请神容易送神难,眼前的一个两个,都是我的仇人,我亦都不会放过。
李彦秀恨意澎湃,望向面前二人的眼神凌冽如刀,良久之后冷冷道:“定王,身在何处?”
他为复国而来,他为复仇而来,为将所有失去的东西夺回,为登上金銮宝座,坐他足足等待了五年的皇位。
他藏在薄薄一册书中,被收在尚是婴孩的裴安素的怀中,随着裴老淑人进宫,成为了诛杀定王卢启的最关键一枚暗器。
时隔多年再度入宫,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他听见了丝竹管弦,听见了酒宴之上的觥筹交错,亦像是听见了太液池畔的风声。
直到……听到山呼万岁,听到贵妃抱着她给皇帝行礼,听到现在的皇帝,当日的定王,敷衍地开口:“好孩子,初次见你,这个随你拿去顽罢。”
他不是患得患失又愚蠢懦弱的泰安。
他一飞冲天,化身一道利箭,对五年之前手挽长弓对他射出火箭的定王以眼还眼,他一击必中,只冲着最薄弱的眼睛亡命戳入,只风驰电掣的一下,便坏了定王卢启的一只眼睛。
众人惊呼,嫔妃四散。
抱着裴安素的贵妃骤然起身,小小的孩童被从她膝上狠狠摔下,他听得到婴孩颈骨折断的声音,也看到贵妃身后的裴老淑人手持金簪,电光火石间送出一击,将目瞪口呆的贵妃狠狠磕在了石桌之上。
你看这深宫之中,又有谁是慈眉善目的简单人?
他望向地上那本《圣祖训》,像是看到了静静躺在书页之下的泰安的元神。
在他五年的陪伴之下静谧地熟睡,像是等待着下一次苏醒的契机。
李彦秀腾空而起,再度砸向嘶吼着的定王。
盘旋着,引诱着,将他一步步地引向太液池的深渊中去。
触及水面的那一刻,李彦秀猛地回首,抽身朝石桌旁边扑去。
那小小的婴孩刚刚断气,软嫩的身体尚未僵硬,他趁着四周的一片混乱和哀嚎,扑向了那小小的身体。
他知道得清楚,若是此时睡去,等待着他和泰安的,便会是一把大火,将《圣祖训》付之一炬。
而他大业未成,还有皇位需要继承,再没有什么,比成为裴县之的女儿,亲手将卢燕王室送上黄泉更为讽刺。
本已死去的小小婴孩,却在下一瞬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侧身滚到了石桌之下,怀中牢牢抱着那本《圣祖训》,眼神中有不属于孩童的清明和冷冽。
李彦秀和裴安素……
本就是,一个人。
裴安素所求的,从来都不是皇城之中的含宣殿。
亦不是太子心中的方寸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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