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连同秦家满门,不在了。
没有了秦家撑腰,她无名无分地跟在太子的身边,若是连最后扬名的机会都没有,又当如何安身立众生皆苦,谁也逃不过。他如此,泰安如此,秦相英又何尝不是如此?
心头淡淡慨叹涌上,却像是立刻被冷水浇熄。他早在十年的宫廷生活中养出了一身的冷血,再也没法对旁人施舍半分的怜悯。
太子轻轻侧脸,像是有话要说。秦相英见状,连忙催动身下战马上前两步,凑至太子身边。太子勾起唇角,冷冷开口:“……秦姑娘今日入城大出风头,却不知可有我身边内侍沙苑的下落?”
一击即中。
秦相英面色霎时惨白。太子手下却猛地用力,缰绳一紧,战马小跑数步,特意与秦相英拉开了一段距离。
燕军入城,自西市走到朱雀路上,才终于遇到与禁卫羽林军第一次巷战。
战况算不得激烈,尚不及与突厥对峙时的十分之一。羽林军中虽无陈家旧将,但多年敷衍度日贪腐盛行,大多是出身世家的官僚子弟,战力十分有限,又极惧死。前后两个时辰不到,羊头形状的攻城槌车便在数十名燕军的推动之下,撞开了朱雀门。
这是三十年间,内宫第三次被破。
李氏谋逆,中宗卢显殁于清凉殿中,镇国公主泰安惨死在済凉殿的金柱之下。李氏羽林军径直冲入含元殿,自立为皇:十年后定王平叛,驸马李彦秀死在了清凉殿外,卢氏重夺皇位,却在之后的二十年间国君动荡,大权旁落,由大司马陈克令把持朝政近二十年。
而这第三次,是他,太子卢睿携十万燕军入宫勤王。
朱雀门破,沿永巷往北,便是前朝的含元殿和宣政殿。
趁乱搜刮私财的太监和宫女四散,留下一路上的满地疮痍。永巷里的房门大敞,偶尔能瞥见一角瑟瑟发抖的钗裙。
大敌当前,太子不欲为此间小事分心。可途经一扇扇半敞半闭的房门,眼前却像是掠过一幅幅的画面。
妇人无助的低泣,孩童凄厉的哭喊,奔逐中抢夺吃食的少年,举起菜刀护卫家园的农夫……
为何这般情形熟悉得可怕?像不久之前曾亲身经历过?
太子猛地闭上眼,自语道:“当日定州城破,她身在城中……是不是也曾见过?是不是被吓到了?”
太子口中的“她”,除了泰安再无旁人。
李将军与应先生四目相对,噤若寒蝉。倒是太子停顿片刻,又自嘲似地笑出声来:“……是我想多。
三十余年前宫变,她不是也曾经历过?历经生死再重新复活,她不该是他预设之中这般脆弱。
含元殿前稀稀拉拉跪了半场的老臣,由官位最高的礼部尚书杨晋带领,见到太子倒头就拜,高呼万岁。
杨晋早有准备,洋洋洒洒为太子正名,句句契合太子心意:“朝无正臣,内有奸恶,殿下举兵以清君侧之恶,天下大势。”
太子神色淡然,冲杨大人略一抬手止住了他的长篇大论。
他草草一扫,便知等在含元殿的臣子中未有清流一党,心中咯噔一声,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裴氏于他入城之前表现狂妄,大军入宫亦未有倒屣相迎,龟缩不见人影,隐约有种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圣人身在哪里。”应先生与太子同时意识到问题,小声提醒道,“无论裴家想做什么,都离不开圣人。”
然而太子预想中裴家胁天子以号诸侯的情形并未出现。
皇帝并未被裴家从宫中接出,而是一直都静静地待在昭阳殿中。
由含元殿再往北推进,太液池之后便是内庭。景致如他曾在宫中渡过那无数个日夜一样熟悉,但换了掠夺者的形态再看,又觉得处处都脆弱得令人心惊。
十年宫中岁月,皇帝不信朝臣不信后妃,亦从来没有相信过身边的大监。
自槌车撞击宫门发出巨响,皇帝知道皇城已破,便将昭阳殿中的宫女大监通通赶了出去,生怕有人割下他的人头给太子表忠。
太子定定地看着昭阳殿外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宫人,长长地叹息。
其实何必呢?如果皇帝能将浅窄的心胸放开,睁开眼睛看看就会知晓,太子起兵打着済君侧的名头,又怎会对亲生父亲痛下杀手?昭阳殿中的宫人若是杀了皇帝,必会被太子彻底清理以堵住悠悠众口,又怎会有宫人内侍不自量力,要想杀了他呢?
那些在宫中孤苦伶仃的岁月中,太子曾经无数次地思考,他的父皇这一生是否曾经有过真心。曾在洛阳乡间相依为命时那个慈爱的父亲和温柔的丈夫,又怎会一步步地沦落到今日众叛亲离的地步?
以往太子知晓皇帝不信大司马,却以为皇帝总该相信亲生儿子;后来他知道皇帝不信亲生儿子,便当皇帝依仗朝臣;再后来,他明白皇帝亦不相信朝臣,便以为皇帝一副真心用在了皇后的身上;可是当皇帝手刃皇后之后,他又猜测皇帝真正相信的是宫中伺候了他近十年的内侍大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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